獸們已經失去了幾頭同伴。第一場大雪下了整整一個晚上。翌日清晨便有幾頭老獸發白的金色軀體被掩埋在5厘米厚的積雪下麵。朝陽從支離破碎的雲隙間瀉下光線,給凍僵的景物塗上一層鮮亮的光澤。超過一千頭的獸群吐出的氣,在這片光澤中白蒙蒙地躍動不已。


    天還沒亮我就睜眼醒來,得知鎮子已被白雪包得嚴嚴實實。這光景煞是好看,一片瑩白之中,鍾塔黑乎乎地拔地而起,如深色衣帶般的河水從其腳下流向前去。太陽尚未升起,空中彤雲密布,不見半點縫隙。我穿上大衣,戴上手套,下到寂寂無人的街道。看樣子雪在我剛剛入睡便開始飄灑,一直飄到我快醒之時,雪上一個腳印也沒有。抓在手中一把一看,渾如細白糖一樣柔軟爽手。沿河的水窪結了層薄冰,上麵斑斑駁駁點綴著積雪。除了我呼出的白氣,街上沒有任何東西處於動態。沒有風,甚至沒有鳥影。惟獨鞋底踏雪之聲猶如合成的效果音響近乎不自然地大聲回蕩在人家石壁之間。


    快到城門口時,在廣場前看到了看門人。他不知何時和影子一起鑽進修理過的板車底下,正給車軸加機油。車板上並立著幾個汽油壺,用繩子緊緊縛於側板以防歪倒。我感到納悶,這麽多油看門人到底用來幹什麽呢?


    看門人從車下探出臉,揚手跟我打招呼。看上去情緒蠻好。


    “起床好早啊!哪陣風把你吹來的?”


    “來看看雪景,”我說,“從山岡上看漂亮得很咧!”


    看門人放聲大笑,一如往常地把手放在我背部。他連手套也沒帶。


    “你這人也夠意思的。雪景往後就怕你看厭了,何苦特意下到這裏來看。真個與眾不同。”


    說罷,他一邊吐著儼然蒸汽機的大團白氣,目不轉睛地望著城門那邊。


    “不過,你來得怕也正是時候。”看門人說,“上瞭望樓看看,可以看到奇特的冬日初景。過一會就吹號角,你好好往外看就是。”


    “初景?”


    “一看自然知曉。”


    我懵懵懂懂地爬上門旁的瞭望樓,觀看牆外景致。蘋果林掛滿白雪,宛似雲片飄然落下。北大山和東大山也都差不多銀裝紊裹,惟有隆起的岩石描出幾道傷疤樣的棱線。


    瞭望樓腳下,獨角獸們仍像往日那樣沉睡未醒。它們對折似的彎著腿,紋絲不動地伏在地麵上,雪一樣純白的獨角筆直地向前伸著,各自盡情沉浸在靜靜的睡眠之中。獸們的脊背積了厚厚的雪,但它們似乎全無感覺,睡得實在太死太沉了。


    稍頃,頭上的雲層一點點裂開,陽光開始射向地麵,我仍然在瞭望樓佇立不動,繼續觀看周圍光景。一來陽光不過像聚光燈似的僅有一束,二來作為我也很想親眼見識一下看門人說的奇特景致。


    不久,看門人打開城門,吹響號角,照例是一長三短。第一聲吹得獸們睜開眼睛,抬頭往角聲傳來的方向張望。從其呼出的白氣的量,可以看出它們的身體已開始新一天的活動。而入睡時獸們的呼吸量是微乎其微的。及至最後一聲號角消失在大氣中,獸們便欠身站起。首先嚐試似的慢慢伸長前腿,挺起前半身,接著伸直後腳。繼而把角朝空中晃了幾下,最後仿佛突然清醒過來似的抖抖身體,把積雪抖落地麵,開始向城門移步。


    等獸們進入門內,我才明白看門人叫我見識的是何景象。原來像是酣睡的幾頭獸,已經就勢凍死過去。看上去,那幾頭獸與其說是凍死,莫如說更像在深深思考什麽重要命題。但對它們已不存在答案。它們的鼻腔和口中已不見任何一縷白氣升起,肉體已停止活動,意識已被吸入無邊的黑暗。


    在其他獸們朝城門走光之後,那幾具死屍便如大地生出的小瘤剩在了那裏。白雪壽衣裹著它們的身體,僅有獨角依舊分外神氣地刺向天空。活下來的獸們從它們身旁經過時,大多深深垂首,或低聲刨蹄——是在悼念死者。


    太陽高高升起,牆影往前拖得很長。我望著獸們悄無聲息的屍體,直到陽光開始悄悄溶化大地的積雪。因我覺得,朝陽仿佛連它們的死也一並溶化,使得看似死去的獸們驀然立起,開始平日那種晨光中的行進。


    然而它們並未立起,任憑雪水浸濕的金毛在陽光下閃耀光輝。俄爾,我眼睛開始作痛。走下瞭望樓,過得河,爬上西山坡返回房間,發覺早晨的陽光刺激眼睛的程度遠比自己料想的強烈。一閉眼睛,淚水漣漣而下,出聲地落在膝頭。用冷水洗了洗,沒有效果。我拉合厚厚的窗簾,緊閉雙眼,在失去距離感的黑暗中望著時而浮出時而遁去的奇形怪狀的線條和圖案,望了幾個小時。


    10點,老人端著咖啡托盤敲門進來,見我俯臥在床,便用冷毛巾擦拭我的眼皮。耳後火辣辣地作痛,但眼淚到底減少了些許流量。


    “到底怎麽搞的?”老人問,“早上的陽光比你想的強烈得多,尤其積雪的早晨。明明知道‘讀夢’的眼睛承受不住強光,為什麽還跑到外麵去?”


    “看獸去了,”我說,“死得真不少,有八九頭,甚至不止。”


    “往後死得更多,每當下雪的時候。”


    “為什麽那麽容易死掉呢?”我仰臉躺著,把毛巾從臉上拿開,詢問老人。


    “身體弱,饑寒交迫嘛。向來如此。”


    “不會死絕麽?”


    老人搖搖頭:


    “這幫家夥已經在此生息了好幾萬年,以後也還將生息下去。寒冬期間固然死去不少,但春天一到就有小東西降生,更新換代而已。因為這地方生長的草木所能養活的數量有限。”


    “它們為什麽不遷往別處呢?森林裏草木取之不盡,往南去又不怎麽下雪。我看沒有必要在這裏坐以待斃。”


    “我也不明白。”老人說,“但獸們就是不肯撤離,它們屬於這座鎮子,脫離不得,正如你我一樣。獸們顯然知道無法靠自己的本能逃出這個地方,也可能隻能食用這裏生長的草木。或者翻越不了南麵路上無邊無際的石灰岩荒野。說千道萬,獸們離不開這裏。”


    “屍體怎麽處理?”


    “燒掉,看門人燒。”老人用咖啡杯溫暖著自己粗糙不堪的大手。“往後一段時間,那是看門人的中心工作。先把死獸的腦袋割下,取出腦漿眼珠,用大鍋熬煮,製成漂亮的頭骨。剩下的肢體堆起來澆上菜籽油,付之一炬。”


    “然後把古夢放入頭骨,擺到圖書館書庫裏,是吧?”我依然閉目合眼,向老人問道,“為什麽?頭骨為什麽幹這個用?”


    老人啞然不答,隻聽見他踩動木板吱呀聲。吱呀由床頭緩緩離去,在窗前止住。又是一陣沉默。


    “等你理解古夢為何物時就明白了,”老人說,“明白為什麽把古夢放入頭骨。這個是不能告訴的。你是讀夢人,答案要自己找。”


    我用毛巾擦罷淚,睜開眼睛。老人在窗邊的身影看起來模模糊糊。


    “冬天會使形形色色的事物現出本來麵目。”老人繼續道,“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總之就是這樣。雪要繼續下,獸要繼續死。誰都無可奈何。一到午後,就能望見焚燒獸們的灰色的煙。整個冬季天天如此,天天有白雪和灰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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