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之後,天吾到澡堂衝澡。洗了頭發,到洗漱間刮了胡子。換上了洗過的幹衣服。然後外出到車站的小賣店買了早報,走到附近的咖啡店喝了熱乎乎的黑咖啡。


    報紙上沒發現什麽引人注目的新聞。至少瀏覽了那天的報紙來看,世界真是相當無趣而沒意思的地方。明明是今天的報紙,卻感覺好像在重讀過去一周的新聞一樣。天吾疊好報紙,看了看手表。時間是九點半。療養院的會麵時間從十點開始。


    回去的準備很簡單。本來行李就不多。替換的衣物,洗漱用具,幾本書,成捆的原稿紙,都是這樣的東西。一個帆布挎包就能裝完。他把包挎在肩上,付完旅館的帳後,在車站前坐巴士到療養院。現在已是初冬,幾乎沒有人早晨出發到海邊去。在療養院前的車站下車的也隻有他一個。


    在療養院的玄關,像往常一樣在會麵客人用的本子上記下時間和名字。接待處坐著的是個偶爾見過的年輕護士。手腳細長,嘴邊浮著微笑。看起來像個在森林的路上給人指路的善良的蜘蛛。總是坐在那戴著眼睛的中年田村護士,今天早晨不見身影。天吾稍稍鬆了口氣。昨夜送安達久美回公寓的事,擔心著會不會被話中有話地挑逗一番。也沒看見盤著的頭發裏插圓珠筆的大村護士。她們三人也許不留痕跡地被吸進了地麵消失掉了。就像《麥克白》裏出場的三個魔女一樣。


    可是當然是不會有這樣的事的。安達久美今天不當班,其他的兩人照常來說是有工作。隻是偶然這個時候,在別的什麽地方工作著吧。


    天吾從上樓梯,來到二層父親的房間。輕輕地敲了兩下之後打開門。父親橫臥在床上,和平時一樣的姿勢睡著。手腕上打著點滴,尿道裏係著輸尿管。和昨天沒有任何變化。窗戶緊閉,拉著窗簾。房間裏的空氣重重地沉澱著。藥物,花瓶裏的花,病人的呼吸,排泄物,還有生命的養分散發的種種氣味,渾渾噩噩地混在一塊。即使是氣力衰竭的生命,而且長時間裏失去意識,代謝原理也不會變更。父親還在巨大分水嶺的這一側,給活著換個說法就是,散發出種種氣味。


    天吾一進入病房,馬上走到最裏麵拉開窗簾,大大地打開窗戶。心曠神怡的早晨。應該換換空氣。外麵的空氣雖然有些冷,卻還不是冷的不行。陽光照射進房間,海風搖曳窗簾。一隻海鷗乘著風,兩腳端正地收好,從鬆樹防風林的上空滑過。麻雀們零零散散地停在電線上,如同改寫音符般不停變換著位置。鳥喙巨大的一隻烏鴉停在熒光燈柱上,戒備頗深地來回張望,像是在考慮接下來幹點什麽。幾道雲浮在高處。十分之遠,十分之高,看起來如同一個對人類的活動毫不關聯的極其抽象的研究。


    天吾背對著病人,暫時眺望著這樣的風景。有生命的東西。沒有生命的東西。動的東西。不動的東西。窗外見到的是一成不變的光景。沒有任何新鮮的東西。因為世界必須向前進,姑且前進著。像是便宜的鬧鍾,在無可非議地執行著被賦予的任務一般。天吾為了稍稍推遲與父親正麵交鋒的時刻,就這麽漫無目的地眺望著風景。可是當然這樣的事情不可能永遠繼續。


    天吾終於下定決心。在床邊的簡易椅上坐下。父親仰臥著,臉向天花板,兩眼緊閉。一直蓋到脖子的被子整整齊齊。眼睛深深凹陷下去。看起來像是掉了什麽零件,眼窩無法再支撐眼球,完全陷落了一般。即使睜開眼睛,那裏能見到的也一定是在洞穴的深處仰望世界一般的光景無疑。


    “父親。”天吾搭話道。


    父親沒有回答。吹進房間的風突然停止,窗簾垂下。像是在工作途中突然想起什麽重要事情的人一樣。之後少許,像是恢複心情一般風再次湧動。


    “這就回東京去。”天吾說。“也不能一直都在這裏。工作不能再請假了。雖然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生活,好歹也是我的生活。”


    父親的臉上生著薄薄的胡須。半黑半白的胡須夾雜在一起。護士用電動剃須刀剃須。可是不是每天都做。他還隻是六十四歲,卻看起來遠遠年老。好像是誰不注意弄錯了,將這個男人的膠卷卷到了前麵。


    “我待在這裏的期間,最終你還是沒有醒過來。但是從醫生說的話來看,你的體力還沒有那麽衰落。不可思議地保持著近乎健康的狀態。”天吾過了一會,等待著說的話浸透對方。


    “這個聲音能否傳遞到你的耳朵裏,我不知道。如果聲音是震動耳膜的話,也許那裏的回路被切斷了。或者我說的話傳遞到了意識,你卻不能做出反映。那方麵我不了解。但是我是假定自己的聲音能夠傳遞到你那裏才和你說話的,也念書。總而言之不這麽決定的話說話就沒有意義。如果什麽話也不能說的話,我在這裏就沒有意義。雖然不能很好的解釋,我還是有一點感應的。我正在說的話,哪怕不是全部,至少也有一些要點傳遞過去了吧。”


    沒有反應。


    天吾歎了口氣觀察著父親的臉。還是沒有反應。


    “你的肉體在這裏昏睡著。失去了意識和感覺,靠生命維持裝置機械地活著。活著的屍體,醫生說了這樣的話。當然是更加委婉的表達方式。但是醫學上大概就是那樣的。但這不過是一個表象罷了。或許你的意識並沒有真正的失去不是嗎。你的肉體在這裏昏睡著,意識轉移到別的地方活著不是嗎。我一直都有這樣的感覺。雖然隻是不明就裏這麽感覺。”


    沉默。


    “我明白這是奇怪的想象。這樣的事對誰說了,都會被說是妄想。可是我不由得的作這樣的想象。恐怕你對這個世界喪失了興趣。失去了希望失去了勇氣。失去了一切的關心。所以放棄了現在的這個肉體,去到遙遠的地方過著不同的生活。恐怕在你自己內心的世界裏。”


    越發沉默。


    “停頓工作來到這個小鎮,住在旅館的房間裏,每天來這裏見你和你說話。已經快兩周了。但是我這麽做,並不僅僅是照顧和看望你的目的。我是從怎樣的地方出生的,自己的血液維係在什麽地方,一直都想弄清楚。但是現在這樣的事情已經無所謂了。維係在什麽地方,沒有維係在什麽地方,我還是我。而且你是我的父親。這樣就夠了。這能不能稱得上是和解我不知道。或許是我和自己和解了。也許是那樣的。”


    天吾深呼吸著,降下聲音的音調。


    “夏天你仍然還有意識。雖然已經很渾濁,意識仍然作為意識履行著機能。那時我在這個房間裏和一個女孩再會了。你被搬運到檢查室裏去後,她到了這裏。大概是她的分身一樣的東西。我這次來這個鎮上待上這麽長,就是想著或許能和她再見上一麵。這就是我在這裏真正的理由。”


    天吾歎口氣。合上膝蓋上的雙手。


    “但是她沒有出現。將她帶到這裏來的是叫做空氣蛹的東西,是裝著她的膠囊。要解釋起來的話很長,空氣蛹是想象的產物,完全架空的東西,但是現在已經不再是架空的東西。哪裏是現實世界哪裏是想象的產物,界限已經變得不明確。天空中浮著兩個月亮。這也是從虛構的世界卷進來的東西。”


    天吾望著父親的臉。這麽說清楚麽?


    “按照這個思路說下去的話,你的意識和肉體分離到了別的世界,在那裏自由地四處移動,也不是特別的不可思議。說起來我們周圍的世界的原則已經緩緩開始。而且就像剛才說的那樣,我有種奇妙的感應。難道實際上不是你幹的嗎,這樣的感應。比如說到高圓寺我的公寓敲門。你明白的吧?自稱是nhk的收費員,在走廊裏大聲叫著威脅的話。就和我們過去,經常在市川的收費線路幹的事一樣。”


    似乎房間裏的氣壓稍稍變化。窗戶開著,卻沒有聲音似的東西傳入。時不時麻雀們像是想起來似的叫著。


    “東京的我的房間裏,現在有一個女孩。不是戀人。因為一些事情現在暫時躲在那裏。那孩子在電話裏對我說,幾天前nhk的收費員來了。那個男人敲著門在走廊說了什麽話,做了什麽事。和父親你曾經的做法不可思議的相似。她聽到的,和我記憶中的完全是一樣的台詞。雖然可能的話這樣的事都想忘了。然後我想那個收費員實際上不就是你麽。我沒錯吧?”


    天吾沉默了三十秒。可是父親還是紋絲不動。


    “我尋求的隻有一件事,希望你不要再敲門了。屋子裏沒有電視。而且我們一塊到處收費的日子在很久之前就已經結束了。這些應該是互相都明白的。老師也在場的時候吧。想不起名字了,是我的班主任,戴著眼鏡個子小小的女老師。記得這件事嗎?所以不要再來敲我這的門了。不隻是我這裏。希望你也不要再敲別人的門了。你已經不是nhk的收費員了,沒有做這樣的事恐嚇別人的權利。”


    天吾從椅子上站起,走到窗邊眺望外麵的分鏡,老人穿著厚厚的帽子,拄著拐杖。在防風林前走著。大概是在散步吧。頭發全白,個子很高,姿勢也好。可是腳步很笨拙。像是完全忘了走路的方法,似乎是一麵回憶一麵一步步地前進。天吾看了一會那個情景。老人花費時間橫穿了庭院,轉過房子的拐角消失了。直到最後也沒能很好的想起走路的方法。天吾回到父親邊上。


    “不是在責怪什麽。你有權利任憑意識做想做的事。那是你的人生,你的意識。你認為自己是正確的,然後那麽做了。也許我沒有一一這麽說出口的權利。但是你已經不再是nhk的收費員了。所以再也不能裝作nhk收費員的樣子了。再怎麽這麽做也於事無補。”


    天吾坐在窗下,在狹小病房的空氣中尋找著語言。


    你的人生究竟是怎樣的呢,那裏有著怎樣的悲傷怎樣的喜悅,我都不清楚。可是即使那裏再沒有任何東西,你也不能到別人的家門口尋求那些。即使那是你最為熟悉的場所,即使那是你最為擅長的工作。


    天吾沉默著看著父親的臉。


    “希望你再也不要敲門了。我請求父親的就是這個。不要再去了。我每天到這裏來,對著昏睡的你說話,念書。而且多少我們之間的一些部分已經和解了。這是在這個現實的世界實際發生的事。也許你不中意,可還是再一次回到這裏比較好。這裏才是屬於你的地方。”


    天吾拿起挎包,背在肩上。“我走了。”


    父親什麽也沒說,身上紋絲不動,兩眼緊閉。和平時一樣。可是有種在考慮什麽的氣息。天吾屏住呼吸,用心地觀察著這個氣息。有種父親突然睜開眼睛,坐起身體的感覺。可是那樣的事情沒有發生。


    蜘蛛一般手長腳長的護士還坐在接待處。胸前的塑料牌子上寫著【玉木】。


    “現在就回東京去。”天吾對玉木護士說。


    “您在的期間父親沒能恢複意識實在遺憾。”她像安慰似的說道。“但是能待這麽長時間,父親一定會很高興的。”


    天吾不知道該做什麽回答。“代我向其他護士問好。受到了很多關照。”


    最終他也沒見到戴眼鏡的田村護士。頭發上插著圓珠筆rx房很大的大村護士也沒見著。有些寂寞。她們都是優秀的護士,對待天吾很親切。可還是不見麵比較好吧,也許。不管怎樣他一個人都要逃離貓的小鎮了。


    列車從千倉站離開時,想起了在安達久美的房間度過的那一夜。回想起來還是昨夜的事。華麗的蒂凡尼台燈和坐起來難受的扶手椅,從隔壁房間聽到的電視搞笑節目。雜木林的貓頭鷹叫聲。大麻的煙,笑臉圖案的t恤和壓在腿上的濃密的xx毛。發生這些才僅僅過了一天,卻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意識的遠近感把握不好。像是不安定的秤,發生的事在最後也沒能找到一個穩定的著落。


    天吾突然不安起來,環顧著四周。這是真實的現實嗎?我該不會是跌進了錯誤的現實裏吧?他問邊上的乘客,確認這是開往館山的列車。沒關係,沒錯。可以從館山換乘去東京的特急列車。他已經漸漸遠離海邊的貓的小鎮。


    換乘列車,在座位上坐定,迫不及待的睡意襲來。走到戶外,掉進了黑暗的看不見底的洞穴深處似的深深的睡眠。眼皮自然地閉上,下一個瞬間意識消失不見。醒來的時候列車剛剛通過幕張。車裏不是特別的熱,腋下和背上卻出汗了。嘴裏還有討厭的氣味。在父親的病房裏吸進的渾濁的空氣般的氣味。他從口袋裏取出口香糖放進嘴裏。


    再也不去那個小鎮了,天吾這麽想。至少在父親活著的時候。當然能抱著百分之分的確信下斷言的事,這個世界上一個也沒有。可是在那個海邊的小鎮自己能做的事已經沒有了。


    回到公寓房間的時候,深繪裏不在。他敲了三下門,過了一會再敲了三下。然後用鑰匙打開門。房間裏一片寂靜,令人驚訝的幹淨。餐具都在餐具架上,桌子和茶幾上都收拾的很漂亮,垃圾箱空著。也有用過吸塵機的痕跡。床上收拾過了,翻開的書和唱片一本也沒有。幹淨的衣物漂亮地疊在床上。


    深繪裏帶來的的大大的挎包也不見了。這麽看來她應該突然想起什麽,或者突然發生了什麽,離開了這個房間。不會隻是暫時外出了。下決心從這裏離開,花時間打掃了屋子,之後離開的。天吾想象著深繪裏一個人用吸塵機,用抹布這裏那裏抹著的模樣。這和她給人的印象完全不符。


    打開玄關的郵箱,房間的另一把鑰匙在裏麵。從堆積的郵件的數量來看,她離開大概是在昨天或者前天的樣子。最後打去電話是在昨天的早上。那時她還在房間裏。昨夜和護士們吃飯,被邀請去了安達久美的房間。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沒能打成電話。


    這樣的情況大致上,她那獨特的楔形文字般的字體應該會留下什麽留言。但那樣的東西哪裏也沒發現。她就這麽沉默著離開了。可是天吾對這件事沒有特別的驚訝或者失望。深繪裏在想著什麽做出什麽,這樣的事誰也無法預測。她來的時候是從哪裏來的,想回去的時候就回到哪裏去了。和任性又自立心強的貓一樣。像這樣長時間留在一個地方本身就很不可思議。


    冰箱裏的食物比預想的要多。看來深繪裏幾天前,曾經外出買過一次東西。煮著很多花椰菜。外表看來煮了之後並沒過多長時間。她知道一兩天裏天吾會回到東京嗎?天吾感到餓了。做了煎雞蛋,和花椰菜一塊吃了。烤了吐司麵包,用馬克杯喝了兩杯咖啡。


    然後給離開期間代為講課的朋友打電話。說下周之後就能回來上課。朋友告訴他課本上的進度。


    “給我幫了大忙。欠你個人情。”天吾道謝道。


    “我又不討厭教書。時不時還很有意思。不過長時間地教人,感覺自己也慢慢變成了完全不相幹的另外一個人。”


    這也正是天吾自己隨著時間模模糊糊感到的事。


    “我不在的時候,有什麽特別的事麽?”


    “沒有什麽特別的。啊,有一封信放在這。在桌子的抽屜裏。”


    “信?”天吾說。“誰來的?”


    “一個很苗條的女孩,頭發直直地到肩膀上。到我這裏來,讓我把信轉交給你。說話方式很怪。說不定是外國人。”


    “沒帶著一個很大的挎包?”


    “帶了。綠色的挎包。鼓鼓的。”


    深繪裏擔心把信留在房間裏吧。也許誰會讀到,或者拿走。所以去了補習學校直接拜托朋友。


    天吾再一次道謝掛斷了電話。眼下已是傍晚,現在沒有為了取信坐列車去代代木的心情。明天再去吧。


    然後想起忘了問朋友關於月亮的事。想要再打電話,又作罷了。一定不記得這樣的事吧。結果到最後,這也隻是他一個人必須應對的問題。


    天吾外出在黃昏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散步。深繪裏不在的話,房間裏靜悄悄的,一種奇怪的不安定。和她一起生活的時候,天吾沒有特別感覺到氣氛那樣的東西。天吾按照天吾平時的方式生活,深繪裏也一樣有自己的生活。可是一旦她不在了,天吾感覺到出現了人型一般的空白。


    是對深繪裏動心了麽,不會的。雖然是美麗而又魅力的少女,但是天吾從最初見到她以來,就不記得對她有過性欲。這麽長時間兩人一同在房間裏生活每夜沒有心裏癢癢的時候。為什麽呢?我不能對深繪裏抱有性的欲望的理由是什麽呢?確實在那個電閃雷鳴的夜晚,深繪裏和天吾有過那麽一次性交。可是那不是他要求的。是她要求的。


    那是與【性交】的表現相符合的行為。她騎上身體麻痹失去自由的天吾身上,將變硬的下體插入自己的體內。深繪裏在那個時候似乎陷入了忘我的狀態。看起來仿若被淫夢支配的妖精。


    之後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兩人繼續在狹小的公寓房間生活。雷雨停止,夜晚過去。深繪裏看起來已經把這件事完全忘了。天吾也沒有特地再提起這個話題。如果她真的忘了這件事的話,就這麽讓她忘了比較好吧。也許天吾自己也忘了比較好。可是疑問當然還殘留在天吾的心裏。深繪裏為什麽突然那麽做呢、這裏麵有什麽目的的吧。或者隻是一時衝動的產物嗎?


    天吾明白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那並不是愛的行為。深繪裏對天吾抱著自然的好感——恐怕這件事是沒有錯的。可是很難認為她對天吾抱著愛情和性欲,或者類似的情感。她對誰也不會有性欲。天吾並不是對自己觀察人的能力有自信。而是想象不出深繪裏一麵吐出熱乎乎的氣息,一麵和什麽地方來的男人進行著狂熱的性行為。不,就算是性行為也很難想象。她原本就沒有那樣的氣息。


    天吾忽東忽西地想著這件事,在高圓寺的街上走著。黃昏後開始吹起的冷風也沒有特別在意。他一邊走一邊思考著。然後再對著桌子開始拚湊起形狀。這已經是習慣。所以他經常的走。下雨也好吹風也罷。那樣的事完全沒有關係。走著的時候到了【麥頭】的店前。反正也想不出有別的什麽事可幹,天吾進到店裏點了嘉士伯的生啤。店剛剛開門,沒有一個客人。他放下考慮的事,清空大腦,慢慢地花時間喝著啤酒。


    可是長時間清空大腦這樣的奢侈,天吾是享受不了的。就像自然界裏不存在真空一樣。他不能不想深繪裏的事。深繪裏如同短小細碎的夢,潛入他的意識。


    【那個人也許就在很近的地方。從這就能走到。】


    那是深繪裏說的。所以我為了找她來到街上。然後進了這家店。深繪裏還說了什麽其他的話呢?


    【不用擔心。即使你找不到那個人也會找到你的。】


    就像天吾在搜尋著青豆,青豆也在尋找著天吾。天吾對這件事沒有辦法很好的理解。他對搜尋青豆的事是這麽的忘我,所以青豆那邊也是一樣的這麽尋找著自己?沒有頭緒。


    【我知覺,你接納。】


    這也是那時深繪裏說出口的話。她來負責知覺,天吾接納。可是除了深繪裏想要那麽做的時候之外,自己知覺到的東西完全不表現出來。她是在遵從一定的原則和定理,或者僅僅是任性,天吾無法判斷。


    天吾又一次想起和深繪裏性交時候的事。十七歲的美麗少女騎到他的身上,將他的陽物插進深處。大大的rx房如同一對熟透的果實,在空中顫顫巍巍地晃動。她陶醉的閉著眼睛,鼻孔因為興奮而膨脹。嘴裏呢喃著不成形的語言。能看見白白的牙,不時還能看見粉色的舌尖。這些情景天吾記憶鮮明。身體麻痹,意識卻很清晰。而且勃起完美。


    可是即使那個時候的情形如何在腦中鮮明的再現,天吾也沒有從那裏感覺性的興奮。也沒有想過再和深繪裏交合一次。從那次之後他已經將近三個月沒有再做過愛。也沒有過一次射xx精。這對天吾是極其少見的。他是身體健康的三十歲獨身男性,抱著極為正常積極的性欲,那是盡可能必須得到處理的欲望。


    可是在安達久美的公寓裏,即使和她一同睡在床上的時候,腿上被覆蓋著xx毛的時候,天吾也完全沒有感覺到性欲。他的下體一直都是柔軟的。也許是大麻的緣故。可是卻感覺不是因為那些。深繪裏在那個雷雨的夜晚和天吾交合,從他的心中帶走了動搖的什麽。如同從房間裏運走家具一般。是那樣的感覺。


    【比如說?】


    天吾搖頭。


    喝完了啤酒之後,點了四玫瑰的ontherock還有混合堅果。和之前一樣。


    恐怕是那個雷雨的夜晚勃起的太完全了。比任何時候都硬,都大的勃起。想不到是自己平日司空見慣的性器。滑溜溜的亮閃閃的,比起現實的陽物來說,更像是觀念上的象征。而且之後的射xx精力度強,雄赳赳的,精液也無比的粘密。一定能到達子宮的深處吧。


    可是事物太過完全的話,之後就會有反作用。這是世間的規律。在那之後我有過勃起麽?想不起來。也許沒有過一次勃起。從想不起來這點來看,即使有肯定也是二等品。拿電影來說的話大概是湊數用的劇組圖片。那樣的勃起沒有炫耀的意義。大概。


    難道我隻能擁有那樣的二等品勃起,或者連那樣的二等品勃起都沒有,就這麽送走拖拖拉拉的人生麽,天吾這麽問著自己。那無疑是長長的黃昏似的寂寞人生。可是也許不得不這麽想。至少曾經有過一次完美的勃起,完美的射xx精。和寫《飄》的作家一樣。達成一次偉大之後不得不停下。


    喝完ontherock之後算請了店裏的帳。再次漫無目的的走在路上。風很強,空氣變得更冷了。世界的原則緩緩到來,在喪失更多的理性之前,我必須見到青豆。現在隻有和青豆相遇這件事,幾乎是天吾唯一的希望,如果找不到她的話,我的人生究竟還有多少價值呢?她曾經在這高圓寺的哪裏。九月的時候。也許順利的話現在也在那裏。當然沒有確切的證據。但是天吾現在隻有追求這個可能性。青豆就在這附近的哪裏。而且她也同樣在尋找著他。像是被割裂的硬幣的兩半在互相追尋著對方。


    抬頭望向天空。可是看不見月亮。去能看月亮的什麽地方吧,天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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