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敏正在陽台上擺早餐。八點半,嶄新的太陽將嶄新的陽光灑滿世界。敏和我坐在陽台桌邊,望著波光閃閃的大海吃早餐。吃的是烤麵包片和雞蛋,喝的是咖啡。兩隻白色的鳥從山坡朝海邊滑行一般飛去。附近什麽地方傳來廣播聲,播音員以希臘語飛快地朗讀新聞。


    腦袋正中央仍有時差帶來的奇妙的麻痹感。也是由於這個緣故,沒辦法分清現實與恍若現實之間的界線。我正在這個希臘小島同昨天初次見麵的美貌年長女性共進早餐。這女性愛堇,但感覺不到性欲;堇愛這個女性,且能感到性欲;我愛堇,並有性需求;堇雖然喜歡我,但不愛,也感覺不到性欲;我可以在別的匿名女性身上感覺到性欲,但不愛。委實複雜得很,一如存在主義戲劇的劇情。一切都在這裏走到盡頭,誰都無處可去。別無選擇餘地。堇獨自從舞台上消失了。


    敏往我喝空的杯裏倒了咖啡。我說謝謝。


    “你是喜歡堇的吧?”敏問我,“就是說作為女人。”


    我往麵包片塗著黃油,輕輕點了下頭。麵包又涼又硬,要花時間才能扯開。我抬頭加上一句:“這恐怕是由不得選擇的。”


    我們繼續默默地吃早餐。廣播裏新聞播完,傳出希臘音樂。有風吹來,七重葛隨風搖曳。凝目望去,海灣裏跳躍著無數白燦燦的微波細浪。


    “反複想了一會,我打算今天盡早去一趟雅典。”敏剝著果皮說,“電話恐怕解決不了問題,還是直接找領事館麵談為好。作為結果,或許把領事館的人領來這裏,也可能等堇的父母到雅典後一起跟來。不管怎樣——可以的話——要請你待在這裏。一來島上的警察說不定有事要找,二來堇一晃返回的可能性也是有的。這樣相求可以麽?”


    我說沒關係。


    “我這就去警察署問一下搜查經過,然後租隻小艇去羅得島。往返要花時間,所以得在雅典找旅館住下。也就兩三天吧。”


    我點點頭。


    剝完橙皮,敏用餐巾小心地擦拭刀刃。“對了,你可見過堇的雙親?”


    我說一次也沒見過。


    敏長長地——長得如同吹過世界盡頭的風——喟歎一聲。“那,到底如何解釋才好呢?”


    我也很理解她的困惑。無法解釋的事又能如何解釋呢!


    我送她去港口。敏拎一個裝替換衣服的小旅行包,腳上一雙後跟略高些的皮鞋,肩上一個mschoh挎包。我和她一同去警察署聽了情況。我權且充作偶爾來附近旅行的敏的親戚。線索依舊是零。“不過放心好了!”他們一臉明朗,“沒必要那麽擔驚受怕。喏,島上充滿和平。當然不是說犯罪絕對沒有。有人爭風吃醋,有人爛醉如泥,政治上的爭吵也是有的,畢竟人的營生,全世界哪兒都一樣。但那都是窩裏鬥,過去十五年間,沒發生過一次針對外國人的嚴重犯罪。”


    或許果真那樣。但現在是堇身上的確發生了什麽,而我們又無法向他們說明。“島的北麵有個大鍾乳洞,要是稀裏糊塗進了那裏,伯是很難出來。”他們說,“因為裏麵迷宮一樣複雜。可那裏離這兒很遠很遠,小姐無論如何也走不去的。”我問有沒有海裏溺水的可能性。


    他們搖頭:“這一帶沒有強大海流。再說這一星期天氣還算不錯,海也沒怎麽發脾氣,每天都有很多漁民出海捕魚。萬一小姐遊泳溺水,肯定有人發現。”


    “井怎麽樣呢?”我問,“不能設想某處有個深井,散步時掉了進去?”


    警官搖頭:“這島上誰都沒有掘井,因為沒那個必要。水到處自動湧出,有幾個泉眼從不幹涸。何況岩盤那麽硬,挖洞談何容易。”


    走出警察署,我對敏說:“可以的話,早上我想去你倆每天都去的山那邊的海灘看看。”


    她在書報攤買了一張島的簡圖,標出路線,提醒說單程要走四十五分鍾左右,最好還是穿結實些的鞋。之後她走去碼頭,半用法語半用英語,很快同開出租艇的人談妥了租費。“但願一切都順利。”分別時她對我說。但那眼神卻另有所語。事情不可能那麽一帆風順,這點她曉得,我也明白。小艇引擎響起,她左手按帽,向我揮動右手。她乘的小艇在港外消失後,我覺得身上有幾個小部件被人拔去了。我繞著港口悵悵地轉了一圈,在禮品店買了一副深色太陽鏡,然後爬上陡急的石階,折回別墅。


    隨著太陽的升高,炎熱也在升級。我在遊泳衣外套了半袖棉布衫,戴上太陽鏡,穿上輕便運動鞋,沿著又窄又險的山路往海濱走去。沒戴帽子是一大失策,但後悔已經來不及了。爬坡爬不一會兒喉嚨便於了。我停下來喝口水,把敏借給的防曬油塗在臉和胳膊上。路麵一層雪白雪白的浮塵,強風一吹便四下飛起。不時同牽驢的村民擦肩而過。他們大聲向我寒喧:“卡裏妹拉!”我也報以同樣的寒喧。發音大致不錯,我想。


    山上樹木茂密,都長得很矮,彎彎曲曲。滿是岩石的斜坡上山羊和綿羊神情抑鬱地往來走動,頸鈴叮叮當當發出聲聲脆響。照看家畜的主要是小孩兒和老人們。我路過時,他們首先斜眼覷一下,之後像表示什麽似的約略揚一下手。我也同樣揚手致意。的確,堇不可能獨自在這樣的地方徘徊。無處藏身,必給別人看見。


    海濱不見人影。我脫下半袖衫和遊泳衣,赤條條鑽入海去。水很舒服,清澈透明。遊到海灣後又遊了好一段距離。海底的石頭都曆曆可見。海灣入口處停著一隻很大的帆船,落下風帆後高聳的桅杆如巨大的節拍器左右搖晃。但甲板上似乎無人。波浪撤退時,隻留下卷走無數小石子的抑鬱的沙沙聲。


    遊了一陣子,我返回沙灘,赤身裸體躺在浴巾上麵,仰望蔚藍的寥廓長空。海鳥在海灣上方盤旋著搜尋魚蹤蝦影,天幕一絲雲絮也見不到。躺下大約三十分鍾,迷迷糊糊打了個盹。這時間裏,海灘上連一個來客都沒有。不覺之間,我的心情竟奇異地平靜下來。相對於自己孤單單一人來訪,這海灘實在太靜了,太美了,其中有令人想起某種死亡方式的東西。我穿起衣服,沿同一山路趕往別墅。炎熱越來越厲害。我一邊機械地移動兩腿,一邊推測著堇和敏兩人走這條路時有何所思何所想。


    她們有可能圍繞著自己身上的性欲想入非非,就像我同堇在一起時不時考慮自己的性欲一樣。我不難想象身旁有敏時堇的心情——她難免在腦海裏推出敏的棵體,恨不得一抱為快。那裏有期待,有亢奮,有失望,有迷惘,有怯懦。心一忽兒膨脹一忽兒收縮。一切既好像風和日麗,又似乎一片淒迷,最終是一籌莫展。


    我爬到山頂,歇口氣,喝口水,開始下坡。望得見別墅房頂時,我想起敏的話——來島後堇開始悶在房間裏一個勁兒寫什麽。堇到底寫什麽了呢?對此敏沒再說什麽,我也沒問。不過,堇寫的東西裏邊可能藏有她失蹤的線索。自己為什麽沒意識到這點呢?


    回到別墅,我馬上去堇的房間,打開便攜式電腦,啟動硬盤。沒發現像樣的東西。無非事務性的,且統統與敏的生意有關:此次歐洲之行的開銷明細賬、通訊錄、日程表。她私人性質的一概沒有。用“菜單”調出“最近所用文件”,但上麵沒留下任何記錄。大概有意消掉了吧。堇不願意別人隨便看。果真如此,她應把自己寫的東西複製在軟盤上藏在什麽地方。很難認為堇會帶著軟盤失蹤,何況睡衣連兜都沒有。


    我翻看桌子抽屜。軟盤是有幾張,但全部是硬盤已有內容的複製,或別的工作資料。沒找到大約有意思的東西。我坐在桌前思索:若自己是堇,將把軟盤藏於何處?房間狹小,根本不存在足以藏東西的位置。而堇在別人翻看自己所寫東西這點上是極為神經質的。當然是紅旅行箱。房間裏上鎖的隻有此箱。


    嶄新的紅旅行箱像空的一樣輕,搖晃也沒有聲響,但四位密碼鎖是鎖著的。我試用堇可能使用的號碼:她的生日、住址電話號碼、郵政編碼……哪個都不靈。理所當然。任何人都猜得出的號碼不能用作密碼,密碼應該是盡管堇熟記於心、卻又同她個人資料無關的數字。我沉思良久,忽然心生一念:不妨用國立市即我的市外電話局號一試:0425。鎖應聲開了。


    箱內側的隔袋裏塞有一個黑色小布包。拉開拉鏈,裏邊是綠麵小日記本和軟盤。我先查看日記,是她一如往常的字跡,但上麵沒有任何有意思的東西:去了哪裏幹了什麽,見了誰,旅館名稱,汽油價格,晚飯食譜,葡萄酒商標名及其味道的傾向,如此而已。而且幾乎是把單詞枯燥地連在一起,隻字未寫的空白頁不如說更多一些,看來寫日記不是堇擅長的事項。


    軟盤沒有名稱,標簽上隻有以堇特有的字體寫著的日期:19xx年8月。我把軟盤塞進電腦打開,菜單上有兩個文件,兩個都沒標題,僅1和2兩個編號。


    打開文件之前,我緩緩地環視了一遍房間。立櫃上掛有堇的上衣,有她的防風鏡,有她的意大利語辭典,有護照,抽屜裏有她的圓珠筆和自動鉛筆。桌前的窗口外麵,岩石遍布的徐緩的斜坡伸展開去。鄰家院牆上一隻極黑的貓在走動。了無裝飾的這個四方形房間籠罩在午後的沉寂中。閉上眼睛,耳底還剩有不斷衝刷清晨無人沙灘的海濤聲。我重新睜開眼睛,這回朝現實世界豎起了耳朵。一無所聞。


    圖標閃了兩閃,文件“哢”一聲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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