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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間裏很暗。但我們的眼睛正一點點習慣這種暗。女子在床上睡覺。美麗的年輕女子。瑪麗的姐姐愛麗。淺井愛麗。並沒有誰告訴,但不知何故我們知道。黑色秀發如漫出的墨水在枕上展開。


    我們成為一個視點注視她的形象,或者稱為竊視也未嚐不可。視點成為浮在空間的攝像機,可以在房間裏隨意移動。此刻,攝像機從床的正上方在拍攝她的睡相。每隔一定時間轉換一次角度,一如人之眨眼。她的形狀嬌好的小嘴唇閉成一條直線。乍看之下,覺不出呼吸的動靜,但凝眸細看,可以在喉嚨那裏不時看出實在是微乎其微的蠕動。是在呼吸。她頭枕枕頭,取仰視天花板的姿勢,可實際上什麽也沒看。眼瞼閉得猶冬天硬硬的花蕾。睡得很沉。恐怕夢都沒做。


    注視著淺井愛麗睡姿的時間裏,逐漸覺得那睡眠中好像有某種非同一般之處。她的睡眠是那般的純粹、那般的完美。麵部的肌肉、甚至眼睫毛都一動不動。纖細白皙的脖頸保持著儼然工藝品一般的高密度靜謐,小巧的下頦成了形狀完美的岬角,角度不偏不倚。無論怎麽酣睡,人也絕不可能踏入如此深沉的睡眠領域,不可能如此全麵地舍棄知覺。


    不過,知覺的有無另當別論,維持生命所需要的身體功能還是運行著的。最低限度的呼吸和心跳。看來,她的存在似乎置於無機性和有機性之間那狹窄的門檻上——悄無聲息,小心翼翼。至於這種狀況因何故如何產生,尚無從知曉。淺井愛麗好像全身被溫暖的蠟丸整個包攏起來,處於完美無缺的睡眠狀態中,其中顯然含有與自然不兼容的東西。眼下,能做出判斷的無非這些。


    攝像機緩緩後撤,傳遞出整個房間的場景,之後開始進行細部觀察,以期有所突破。絕非富於裝飾性的房間,也不足以反映主人的情趣和個性。若不細細觀察,甚至是年輕女孩房間這點恐怕都難以看出。偶人、絨毛玩偶以及隨身飾物之類統統沒有。沒有招貼畫,連掛曆都沒有。靠窗有一張舊木桌、一把轉椅。窗口掛著滾筒式窗簾。桌子上一盞款式簡潔的黑色台燈、一個最新型筆記本式電腦(蓋子已關合),大號杯子裏插著幾支圓珠筆和鉛筆。


    靠牆有一張簡易單人木床,淺井愛麗在那上麵沉睡。雪白雪白的無花床罩。床另一側的牆上安著板架,上麵放著小型組合式音響,摞著幾個cd盒。旁邊是電話和18英寸電視機。帶鏡子的西式梳妝台,鏡前放的隻有護唇膏和小圓梳。牆裏有個walkin1式的大壁櫥,板架上排列著的五張鑲框照片幾乎是惟一的裝飾。全是淺井愛麗本人的照片,任何一張都隻照她自己,沒有和家人或朋友的合影,而且無一不是擺出模特架式的職業照,想必是雜誌上刊登的。有個小書架,但沒有幾本書,且多半是大學課堂上的教科書。另外就隻有一堆大開本時裝雜誌了。看樣子很難稱她是愛讀書的人。


    我們的視點作為虛擬攝像機逐一拾起房間裏的這些存在,一絲不苟地花時間拍攝下來。我們是眼睛看不見的無名入侵者。我們觀看、傾聽、嗅味。然而物理上我們又不位於這裏,痕跡都不留下。也就是說,我們遵守與正統時間旅行者相同的規則,觀察,但不介入。不過坦率地說,能夠根據房間情況得出的關於淺井愛麗的信息絕對算不上豐富。給人的印象是:她的性格早已悄然隱藏在什麽地方,巧妙地逃過了觀察的眼睛。


    床頭那裏,數字顯示式電子鍾無聲無息地準確更新時間。此時惟獨此鍾能夠在房間裏顯示運動。慎之又慎的電子驅動式夜行動物。綠色的液晶數字偷偷地、輕快地推陳出新。此時是半夜11時59分。


    作為我們視點的攝像機觀察完細部之後馬上後撤,重新掃視房間整體,接著拿不定主意似的將這廣角視野保持了好一會兒。這時間裏,視線暫且固定於一處。別有意味的沉默持續著。但不久,它又像想起什麽似的把目光停在屋角的電視機上,朝著那裏靠近。索尼牌正方形黑色電視機,熒屏黑乎乎的,如月亮的背麵死氣沉沉。但攝像機似乎從中感覺出了什麽動靜,或者類似征兆的什麽。熒屏擴大。沉默中,我們同攝像機共同擁有這種動靜或征兆,我們盯視熒屏。


    我們等待,在屏息斂氣、側耳傾聽之間等待。


    時鍾顯示數字為0:00。


    “嗞嗞嗞”——電氣噪音傳到耳畔。電視熒屏隨之獲得了生命的一鱗半爪,開始微微眨閃。莫非不知不覺之間有人趕來按了電視開關,或者啟動了預約程序?不,二者都不可能。攝像機無微不至地轉到電視機後側,結果表明:電視機的電源插座已經拔下。是的,電視機理應死掉,理應硬梆梆冷冰冰的,保持著午夜的沉默,在邏輯上、在原理上。然而,它沒有死掉。


    掃瞄線在熒屏上出現了,閃閃爍爍,模模糊糊,俄頃消失,而後再次閃出。這時間裏,“嗞嗞嗞”的雜音持續不止。不久,熒屏開始出現圖像,圖像開始聚斂成形,但很快像斜體字那樣歪歪扭扭,倏然消失,一如火苗被一口吹滅,隨後從頭開始重複同樣的情形。圖像使出所有力氣踉踉蹌蹌地站起,試圖將那裏存在著的什麽具像化。圖像奇形怪狀,信息七零八亂,輪廓遍體鱗傷四散不見。攝影機向我們傳遞了所有的裂變過程。


    睡覺的女子似乎沒有意識到房間裏的這種變異,對電視機發出的肆無忌憚的光和聲響也全然無動於衷。她隻是在早已設定好的完結性當中悄然酣睡,眼下任何東西都無法擾亂她深沉的睡眠。電視機是房間裏的新的入侵者。當然我們也是入侵者。但與我們不同的是,新入侵者既不安靜又不透明,而且沒有中立性。它毫無疑問地企圖介入這個房間,我們直觀地覺察到了這樣的意圖。


    左右遊移不定的電視圖好像逐漸趨於穩定了。熒屏推出某處房間的內部。相當大的房間,仿佛寫字樓的一室,又如哪裏的教室。大大的開放式玻璃窗,天花板上排列著許多熒光燈,但看不見家具。不,細看之下,房間的大致正中央放著一把椅子。舊木椅,有靠背,無扶手,務實而簡樸。椅子上坐一個人。因圖像尚未徹底穩定,椅子上坐的人物看起來隻是輪廓依稀的剪影。一種棄置已久的場所的冷清清的氣氛彌散在房間中。


    往這邊傳遞(大約)那一圖像的攝像機小心翼翼朝椅子靠近。以體形看,椅子上坐的應是男子,略略前傾。臉朝前,作沉思狀。深色衣服,皮鞋。臉看不見,但個頭不高,似乎偏瘦。年齡不好判斷。在我們從這不清晰的熒屏上如此零零星星地逐一收集信息的時間裏,圖像仍時不時出現紊亂。噪音在起伏、在升高。好在這樣的無序持續時間不長,圖像轉而複原,噪音也偃旗息鼓。圖像在反複出錯當中一步步朝穩定的方向推進。


    這房間裏確實要發生什麽,發生大概具有重要意義的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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