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誰去日本,院裏一直沒有定下來,曲中謙和羅元文爭得很厲害,據說幾個院長家,他們都走遍了。我不是不想去,而是討厭用蠅營狗苟的方式得到機會。穆主任看出了我的心思,但並未露聲色。當然,羅元文找過穆主任,穆主任不說我也知道。不過院裏最終的決定讓我很意外,羅元文做住院總醫生,我去日本做訪問學者,都是一年。羅元文得到消息,很不高興,認為我搶了他的機會,這些天一直不愛搭理我。


    上午,常院長找我談了話,囑咐我出國要認真學習,為國爭光,院裏對我寄托很大希望。我向常院長表了決心。


    回到醫生辦公室,陳小柔告訴我穆主任讓我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我估計出國的事穆主任一定知道了,他老人家可能要囑咐什麽。


    我匆匆去了穆主任辦公室。一推門,羅元文坐在沙發上,我估計他是來訴苦的,我一進屋,羅元文有些尷尬。


    “穆主任,”他說,“沒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慶堂,恭喜你!”


    “謝謝!”我說。


    穆主任扔給我一支煙,然後說:“慶堂,這次出國,元文很想去,曲中謙爭得也很厲害,院裏很矛盾,最後征求我的意見,是我推薦了你。你知道慶堂,我老了,非常希望有人能接我的班,元文也是我的學生,目前水平不在你之下,不過從長遠看,你的潛力更大些,而且不浮躁,這一點是我最看重的。日本的腦神經外科技術比我國先進很多,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學點真東西回來,千萬別辜負了院領導對你的期望。”


    穆主任的話語重心長,我內心充滿了感激。想想老人家,快七十歲的年齡了,還堅持在手術台上,心裏真不是滋味,一種責任感油然而生。


    離開穆主任後,我往嶽母家打了電話,丹陽今天休息,去陪老爸老媽了。我把院裏派我去日本的事告訴了丹陽,她聽後高興極了。


    “林慶堂,你去日本後會不會不要我了?”她在電話裏半真半假地問。


    “丹陽,你這叫什麽話?”我不高興地說。


    “本來嘛,很多人出國後都變成了負心漢。”


    “丹陽,你能不能把我往好裏想一想?”


    “我就是有這份擔心,所以才提醒你,”說完還咯咯地笑起來。


    我無可奈何地放下電話,對謝丹陽的野蠻無計可施。


    半個月後,我乘上飛往日本關西國際機場的飛機,丹陽把我安排在頭等艙裏,並親自為我服務。她為了送我,特意與同事換了班。


    關西國際機場建在海麵上浮出的人工島上,是世界上第一個海上機場,也是日本第一個二十四小時晝夜運轉的機場。剛剛起用不到一年。


    飛機抵達機場跑道時,天已經黑了,我從機窗望出去,燈火輝煌的機場夜景堪稱一絕。接我的是我的大學同學馬登,這小子畢業就來日本了,在日本讀了碩士後娶了導師的女兒,加入了日本國籍,而且還開了自己的醫藥公司,主要是往中國銷售日本的藥,據說發了財。


    由於丹陽四十分鍾後還要返回東州,所以我們在國際出港大廳匆匆相擁告別。我取了行李,辦完海關的手續,走出進港大廳,馬登西裝革履邁著碎步迎了過來。這小子太像日本人了,完全被日本人同化了。我們寒暄後走出機場,上了他的本田車,向大阪城駛去。


    “慶堂,我嶽父衫本孝和內騰勝教授既是同學、好朋友,又是上下級關係,大阪市立大學醫學院的腦神經外科在日本享有盛譽,內騰勝教授在這方麵是日本最著名的專家之一,你跟他學習是你的榮幸,”馬登一邊開車一邊說。“我嶽父是院長,自然會請內騰勝先生多關照的。”


    “馬登,想不到你小子混得這麽好,能娶到大阪市立大學醫學院院長的女兒,”我羨慕地說。


    “你小子不也娶了一位局長的千金,聽說還是一位空姐,慶堂,一定很漂亮吧,什麽時候來日本讓我見識見識。”


    “這次來日本,就是她送我來的。”


    “是嗎?為什麽不多呆幾日?”


    “她今天是飛航班,還得飛回去。你的日本娘子怎麽樣?”


    “她叫美智子,你安定下來到我家作客,她燒日本料理是一絕。”


    “是嗎,我非常喜歡吃日本料理,看來我要飽口福了。”


    “慶堂,你的住房就在大阪市立大學附近,也就是阿陪野區,不過房子小了點。房子是我公司的,租給你,你要按價付費。”


    我心想,馬登這小子越來越像小日本,都精打細算到我頭上來了。不過我也理解,日本這個民族有很多優點值得中國人學習。


    “馬登,這次到日本,讓你費心了,謝謝!”我感激地說。


    “慶堂,你是我畢業後見到的第一個老同學,我雖然也常回國,但生意場上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這些年淨為掙錢奔波了,其實,我骨子裏更離不開咱們中國人講的情啊。”


    從馬登的話裏,我能感覺到這十幾年他在日本奮鬥的艱辛。


    一進大阪市區,我就被大阪城迷人的夜晚吸引了,畢竟是日本第二大城市,關西第一大都市。早就聽說大阪曆史悠久,是茶道、文樂、歌舞伎、藝能等日本傳統文化發源地,而且有天下廚房的美稱。大阪的街路霓虹燈五光十色,熱鬧十足。


    “馬登,大阪的夜生活一定很好玩吧?”我情不自禁地問。


    馬登詭譎地笑了笑說:“大阪的夜生活主要活動區在日本橋一帶,整路的吃喝玩樂,誰去都會大失血,你感興趣我哪天領你神遊一下。”


    “既然來一趟日本,就應該了解到真正的日本文化,什麽茶道、歌舞伎、相撲,我都想看看。”


    “先安頓下來再說吧,”馬登說。“這不,到家了。”


    車停在一所高層公寓前。


    “慶堂,這個樓裏住的大都是單身男女,你小子一表人才,別讓哪個寂寞女人拿下。”


    “有這麽嚴重嗎?”我不以為然地說。


    “念大學時你小子就早熟,”馬登開玩笑地說,“你可是咱班最早搞對象的。”


    我聽後無奈地苦笑了笑,然後從後備箱裏取出行李,和馬登一起走進公寓大樓,電梯一直到十一層才停。


    房間隻有五十平米,家具和日用品齊全。


    我累壞了。


    馬登問:“慶堂,還沒吃晚飯吧?洗一洗,我給你接風。”


    “不用了,在飛機上吃過了,”我說。


    “那好,你好好睡一覺,明天晚上我請你吃飯。”


    送走了馬登,我為即將開始的新生活而激動,我站在窗前眺望大阪夜景,不禁為這座現代化的大都市而感慨。來日本前,我沒有告訴姚淼,那晚在海邊的事一直讓我心緒不寧。在日本我至少要呆上一年,我心想和姚淼的關係隻好聽天由命順其自然了。愛本來就是一種無法說清楚的東西。


    第二天早晨,我簡單吃了點丹陽給我帶的東西,步行去大阪市立大學醫學院如約拜見內騰勝教授。


    內騰勝先生是一位莊重嚴謹的人,我先到他的辦公室攀談了一陣子。我能感到內騰勝先生想通過談話對我的實際水平進行了解。我把自己這些年在神經外科學上取得的一點點成績做了介紹,內騰勝先生很滿意。


    他領我參觀了他的實驗室,我將在這裏跟隨內騰勝先生工作一年。通過參觀我才感到國內神經外科的落後,在這裏,神經外科手術導航係統將檢查手段(影像)和治療手段(手術)合為一體,神經外科醫生能夠在磁共振或其它實時動態影像的直接引導下,隨時確定病變的切除過程,使顯微神經外科手術更準確、損傷更少。同時,各種新型人工智能化的手術器械使手術在計算機的控製下完成,真正做到微創傷。


    參觀完實驗室我既興奮又難受,我感到自己責任的重大。我的工作每天由內騰勝教授打印在一張紙上,下班前,由內騰勝先生的女秘書交給我,我就這樣按部就班地由宿舍到醫學院,再由醫學院到宿舍地生活起來。


    一晃兩個月過去了。我每天都站在手術台前看內騰勝先生做手術,但從未親自動過手,我心裏有些著急了。不動手就學不到真本事。就在我苦惱的時侯,馬登來電話要請我到他家吃飯,我很高興接受了邀請。我到日本兩個多月了,還沒見過他的日本老婆。


    星期日上午十點,馬登開車到我宿舍來接我。


    “娶個日本女人做老婆感覺怎麽樣?”我打趣地問。


    “日本這個民族應該慶幸他們有世界上最優秀的女人,”馬登說,“這些溫柔的女人守護了這個民族。林語堂不是說,人生有三大樂事,吃中國飯菜、住美國房子、娶日本女人嗎!”


    “聽你這麽說,日本女人是男人們的夢想,溫柔可人,特別適合做老婆嘍!”我哈哈大笑地說。


    “怎麽,才來日本幾天就想女人了?”馬登說。


    我被馬登說中要害,臉一紅,罵道:“你小子是飽漢子不知餓漢饑呀!”


    “慶堂,今天請你吃飯不是我,而是我嶽父衫本孝,他在中國學過針灸,他可是個中國通。”我聽了心裏不免有幾分緊張。


    車開了一個多小時,來到一片別墅區。這些日式別墅背枕莽莽青山,矗立於鮮花掩映的綠樹成蔭之中。


    馬登把車停在一個院子前,院子是用柵欄圍成的。柵欄上爬滿了三葉地錦,那種木製拉門前,站著一位戴眼鏡的六十多歲的老者。他身穿黑色和服,腳踏木屐,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這個人就是衫本孝,我在醫學院見過他。因為他是院長,所以很少接觸,我也沒有因為他是馬登的嶽父而打擾他。


    進院後,沒等馬登介紹,我便用日語說:“初次見麵,請多關照。”


    衫本孝卻用中文說:“林先生,歡迎你到我們家作客。”


    我聽後既驚訝又倍感親切。


    “衫本先生,您中文講得真好!”我敬佩地說。


    “我在中國學過針灸,並且酷愛中國文化,”衫本孝笑著說。


    我們在門廳前脫掉鞋子,走進格子拉門,溫馨的榻榻米讓我不禁驚歎它的細致。客廳的布置給人一種智慧的恬靜,屋子裏有一幅墨寶:


    大道低回,


    大味寡淡。


    我向衫本孝先生贈送了景德鎮瓷器製做的筆筒,衫本孝先生連聲道謝。我們盤坐在榻榻米上,馬登的媳婦美智子親自給我們上茶,我們寒喧後,在美智子進退起跪調理茶具時,我仔細看了看美智子,覺得這個女人潔淨得出奇,甚至讓人聯想到她的腳趾彎裏大概也是潔淨的。普通的眉眼玲瓏,而懸直的鼻子下是小巧的柔唇,嘴唇滋潤光澤,臉部的膚色白裏透紅,顯得有些嫵媚。這個女人算不得美人,起碼跟丹陽、姚淼的美貌都無法相比,但比她們都顯得潔淨。


    “我們日本人飲茶是很講究繁文縟節的,”衫本孝先生說,“我們稱之為茶道。不過今天都是家裏人,沒有那麽多講究。”


    “衫本先生,我在電視中見過日本的茶道,喝茶如此嚴謹,一定有什麽精神?”我問。


    “茶道的基本精神,是將茶視為生活規範,籍以修身養性,學習禮儀,以環境幽雅為主體,以高尚享受為目的,不過太費時費事,未免脫離現實呀。”


    我聽後不禁對這位老者肅然起敬,日本這個民族是善於學習的民族,之所以善於學習就是善於發現缺點。怪不得周作人曾驚歎,日本摹仿中國文化卻能唐朝不取太監、宋朝不取纏足、明朝不取八股、清朝不取鴉片。再想想日本的茶道、禪宗和歌舞伎,恰恰是這種兼收並蓄構成了日本文化。


    “父親,慶堂君在國內已經做過一千例手術,他希望在日本能有更多的實踐機會,”馬登說。


    “慶堂君,小醫生靠經驗,大醫生靠藝術,什麽是醫生的藝術境界,這種境界是一種感覺?我認為是一種感悟。‘感悟’是你們中國哲學的精髓,我對‘感悟’的理解是從針灸開始的,神經外科手術的目的是切除腫瘤而不損傷腦、顱神經及重要血管,這樣選擇適當的手術入路就成了關鍵的一步,這種思想與針灸的思想是相通的,這就像針灸必須找準穴位一樣。內滕君是神經外科的大家,跟他學習要善於跳出原有思路看問題。跳出來是一種飛躍,小醫生思考醫學上的問題隻停留在微觀上,這不行,要有綜合思維的才能,這就是思維方法的飛躍。所以看手術是觀察、總結的過程,目的是培養你的思維方法。”聽了衫本孝先生的話,我大有頓開毛塞之感。


    三個男人談得正酣時,美智子請我們到餐廳就餐。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走進餐廳,餐桌上早已擺滿了碗碟,我好奇地數了一下,好家夥,能有五六十隻碗碟,那些大勺子、小勺子、筷子之類還未算在內。


    飯菜很豐盛,有壽司、生魚片、日式火鍋、烤魚,桌子上還有一個火爐正在煮當地很有名的一種豆腐。


    衫本孝先生的酒量很大,雖然是日本清酒,但多喝也上頭,從始至終美智子也沒上桌,她不停地伺候三個男人,那種待客的賢惠勁兒,真是男人的福分。我心想,僅宴後洗碗就夠她累的。我不得不敬佩日本女人的耐力。


    離開衫本孝先生的別墅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馬登開車送我回宿舍。日本清酒有些上頭,我略有醉意。


    “馬登,你和美智子是怎麽認識的?”我問。


    “我讀我嶽父的碩士研究生時,嶽父請我給她女兒教中文,時間久了就產生了感情。”


    “美智子是學什麽的?”


    “她也是學醫的,嫁給我之前在一家醫院工作,嫁給我之後就專心在家做家務了,你知道這是日本的傳統。”


    “真可憐,日本女人嫁人後隻能一輩子做廚娘啊!”我感慨地說。


    “在日本,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日本男人的工資在扣除了夫妻、孩子的保險金後,全部打到妻子的帳號上,男人要用一點錢,都得向妻子要才行,除非他有妻子不知道的外快。這樣到男人快退休時恐慌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在日本,男人極少提出離婚,因為錢都在女人手上。”


    “看來,你小子是屬於有外快的那種日本男人了。”


    “這幾年背靠日本,”馬登得意地說,“專門開拓中國市場,確實賺了不少錢,你知道藥品的利潤特別大。慶堂,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做藥品生意?我在中國缺一個信得過的幫手。”


    “我哪是做生意的料,能把手術做好是我最大的追求。”


    “你小子真是個書呆子,還真以為自己能成名成家呀!”馬登不肖地說。


    “馬登,人各有誌,你可別拉我下水。”


    “好好好,現在還真有你這種嫌錢燙手的人,唉,過幾天我去中國,需不需要給夫人帶點什麽?”


    “我手裏有一些在日本拍的照片,你幫我帶回去,再給我帶回幾張女兒近期的照片。”


    “怎麽,想女兒了?”


    我沒回答,不知怎麽,馬登這麽一問,我心裏湧上一股思鄉之情。


    一個月後,我終於上台手術了。第一例手術是切除腦膜瘤。通過三個月的觀察,我發現內滕勝教授每次手術都盡量多地保留血管,特別是對靜脈血管的保留,提高了病人術後恢複的效果,這是我最大的收獲。在國內手術由於不重視對靜脈血管的保護,很多病人術後出現腦梗,甚至死亡。但是,盡量多地保留血管需要精湛的技術。看內滕勝教授做手術就像欣賞一位大畫家在做畫,一根動脈穿過瘤體,內滕勝教授可以在不傷及動脈血管的情況下,將包裹在動脈血管上的瘤體全部切除,有一次他不小心將動脈切破了,血一下子噴在了無影燈上,內滕勝教授不慌不忙,一針就將血管縫上了。我看了看表,隻用了五十秒。在內滕勝教授的指導下,我的手術水平有了突飛猛進的提高。


    晚上,我正在宿舍看女兒的照片,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接聽,是丹陽打來的。


    “慶堂,有一件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她說。


    “什麽事?”


    “我想辭職,搞個醫藥公司。”


    “丹陽,你瘋了?那麽好的工作要辭掉?”我一聽就急了。


    “馬登給我講了許多做醫藥公司的好處,我聽著很有道理,另外我是跟他合作,他答應投一部分錢,我們投一部分,搞成合資公司,很有前景的。”


    “丹陽,你冷靜點,馬登這小子鼓動我跟他合作,我沒答應,沒想到他又鼓動你去了。我們跟他不一樣,這樣的事你得慎重,做買賣哪那麽容易,告訴你,我不同意!”


    “慶堂,我在空姐中年齡算大的了,再說,當空姐除了一個月幾千塊錢外,也沒什麽前途,無非是伺候一輩子人。我想闖一闖,或許有一條新的前途。”她的口氣很堅定。


    “丹陽,馬登跟你說什麽了?你像中邪了一樣,怎麽這麽不聽勸呀!”我大喊道。


    “你喊什麽?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呢嗎!”丹陽也急了。


    “你這叫商量,你都已經決定了。”


    “本來嘛,做醫藥公司我有條件,別忘了,我爸是藥監局前任局長,現任書記。”


    “丹陽,你就作吧,啥時候作出事來,你就知足了。”


    我啪地一下撂下電話,我知道謝丹陽決定的事,我攔是攔不住了,隻好打電話罵了馬登一頓。


    馬登一副生意人的嘴臉,嘻皮笑臉地一陣搪塞,還說改日請我吃日本“女體盛”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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