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婆娑,碧波亭湖水倒映著撒碎一地的月光,斑駁陸離。


    “出來吧,人走了”,楊澤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輕聲的說,此時如果有人在身邊一定以為他撞見鬼了,對著空無一人的亭外自言自語。


    人影晃動,懷抱粗的老樹上飄然落下一人,不是別人正是淩雲山莊莊主。


    “屬下參見少爺”,曲淩雲走到近前,躬身施禮,一身勁裝打扮,完全沒有昨日那副土財主的模樣。


    “慕容世家客卿可都安排妥當了?”。


    “恩”,曲淩雲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爽快的回答道,心中還是滿腹狐疑,“莫非是無雙告訴他的?不過此次外出,除了過命交情的管家,再無其他人知道,不知道這少爺是如何知道自己出去是為了救慕容世家幾位忠心耿耿的客卿”。


    “曲莊主,我知道你心裏現在在想什麽?是不是覺得我怎麽知道你的事情的?四個字唇亡齒寒而已”。


    “少爺果然有家主遺風”,曲淩雲心中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爽快的說,不再遮遮掩掩,當然豪爽之氣不減當年。


    他扶欄眺望,遠處幾艘小船在夜色掩護下悄無聲息的駛入湖心島。


    “潞王表麵上荒淫好色,不過他骨子裏卻是精明的,玩的一手糊塗牌,要不然韓胤也不會放著這麽重要的徽州放心交給他打理。這些年他處心積慮想鏟除慕容世家,為的就是徹底控製徽州。而且我知道他已經將觸手伸到了淩雲山莊的產業中。在這江湖上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記得駱梓說過想當年鐵弗王除了敗在了百年不遇的天時上,更為重要一點是人。國內另一貴族為奪取汗位釜底抽薪,最終讓鐵弗國元氣大傷,這徽州慕容世家是第一大家族,一旦它轟然倒下,下一個目標就是淩雲山莊了”,。


    “三軍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也,雖然我一直不屑於儒學宗師秋俊滿口仁義道德,不過這句話說道還是有道理的”,曲淩雲微胖的身軀微微顫抖,似乎在極力壓製心中的怒火。


    東方已然露出魚肚白,又是一夜,兩人一前一後徐徐返回莊內。


    離開徽州的路上,楊澤回想潞王府赴宴總算是有驚無險,正如魏中丞所料大張旗鼓的去赴宴,就是借給潞王三個膽子也不敢公然在皇帝麵前暗害楊澤,而且老嫗寒瑤早已悄悄提起在王府查探過。


    出了徽州一路北上就是荊州地界,江湖上有名的武當山就在荊州。


    途經徽州和荊州交接的竹公山,山高約七八百米,山上布滿了竹林,足有萬頃,傲然聳立寒風之中,竹葉沙沙作響,鬱忽青蔥,頗有一番稷下學宮理學宗師俊秋“茅茨鬆竹瀉寒聲”的意境。梅蘭竹菊自古以來就被儒家喻為剛正不阿的精神。


    三輛車馬緩慢而行,眾人欣賞起四周萬竹聳立入雲的宏大景象。竹林中的泉水叮咚作響,前方一座低矮的山丘,翻過山崗他們就進入荊州地界了,一陣疾風吹過,竹林萬竿迎風傾斜。


    就在楊澤前腳離開徽州,徽州南門大開,幾個守城的衛卒好奇的打量著揚長而去的馬車,四匹駿馬寶馬如風般向南而去。


    馬車上自然是當今皇帝和掌印太監蘇虞,車外兩個身著勁裝的馬夫正全神貫注的駕車,官道上蕩起彌漫塵土。


    知府趙蔡站在城樓上,雖然寒風有些刺骨,還是汗濕衣衫,他抬手擦了擦額頭上淌下的汗珠。當年讀儒家聖言“從官者奪誌也”尚不明白這個中原因,此刻卻佩服的五體投地。寒門士子從院試、會試、鄉試、殿試用手中一杆毛筆過五關斬六將,說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也毫不為過。當初一個赤子丹心誰不想做一個錚錚鐵骨的能臣,可是朝局微妙、錯綜複雜,表麵上風平浪靜,底下暗流湧動,稍有不慎就將萬劫不複。何況自己又不是天子門生,要不是憑著這七分油滑和世故,恐怕早被吏部罷黜了。


    “百聞不如一見”,這位還未成年的兒皇帝可不是傳言中那樣羸弱荒淫之徒。


    “一路上三州,你真的還相信靖王意欲廢除治國十八策銅鼎國策是對的嗎?我想他那不是治亂用重典,而是渾水摸魚罷了”,此言一出,蘇虞更覺惶恐不安。韓印有一份跟自己年齡不相符的成熟睿智,乾坤獨斷的氣魄,毫不輸於世祖皇帝。


    望著莽蒼山漸近,韓印敲了敲馬車,聽到車廂內有動靜,兩名馬夫勒緊手中韁繩,穩穩停住。


    幾聲秋蟲鳴寂寥,莽蒼山上尚未腐爛的樹葉,隨著寒風打著轉轉,飄忽不定。一雙皂青靴踩著枯草,登上泥濘的山路,路上半壁殘垣的村落中一座座新墳聳立,如一杆杆招魂幡在風中嗚咽。


    竹公山,眾人下馬歇息,一個四歲的小孩正在翻找青石下的竹節蟲,麵容冷豔的黃衣少女緊隨其後。楊澤聽魔教仙子寒瑤說這種如蜈蚣般的百足蟲,成年後肋下生翼,呼吸吐納,以露水為食,吸收天地之精華,卻含有劇毒,如淬煉後提取精華煉藥,乃不可多得的補藥。沒成想竟然被這天生金剛境的四歲娃娃誤打誤撞當飯吃了。


    “這也許就是世人所說的機緣”,楊澤平靜的望著走入竹林深處的兩人。他心緒有些煩亂,不知是因為柳如是的病情還是不遠處那尾隨而來的幾十名輕騎,不遠不慢,徐徐而來,總是相距幾裏地,他們快後麵的幾十騎也快,他們慢後麵的也慢,就這樣從徽州城一直跟到這竹公山下。他輕輕踩著一根細竹壓了下去,柔韌的細竹在楊澤彈壓下緊貼著地麵,如滿懷的開弓弦,勁力充沛,蓄勢待發。


    徽州花燈觀戰,白衣女子梅花天衍訣和棋聖一招六式讓楊澤受益頗深,劍道上雖仍未有大的長進,劍意卻已經更上一層樓,今非昔比,那幾手煌煌劍氣更讓楊澤依葫蘆畫瓢學了五六成來,當然少不了魏中丞在旁邊指點一二。


    一路走來,柳如是已經將犇牛洞天下武學盡數謄抄出來,那懷中的白狐也日漸變大,如同柳如是胸前那兩盞花燈一般,白晃晃的刺眼。柳如是原本以為隻是偶感風寒,煎上幾副藥吃了也就好了,沒成想病情卻一直未見好轉,反而日漸沉屙,瘦弱的身軀更加弱不禁風。雪白的臉龐毫無血色,如一張白紙,葉青璿一路上照顧她,讓她更覺於心不安,掙紮著起來想到車外透透氣。


    “楊公子是個好人”,柳如是坐在馬車旁涼亭中的石凳上,望著遠處正在踩細竹的楊澤,抬起桃花雙眸,看了看這位葉家千金。這位後知後覺的葉家千金此刻正從探進亭子中的竹子上摘下幾片竹葉,在手裏編織著,不一會就做成了一個栩栩如生的蟈蟈。


    “妹子,你手真巧”,柳如是費力的拿起蟈蟈在有些暗淡的眸子前,晃了晃,微微一笑。自己不正如這蟈蟈一樣,也到了被囚禁大半輩子,終於獲得自由,沒想似這蟈蟈,秋風乍起,魂魄七竅倒是沒了六竅。


    “可惜這裏沒有江南柔韌的枝條,要不可以做的更精巧些”,葉青璿對自己的手工還是有些不滿意,臉色雖然堆著笑容,眼神中卻流露出些許失望。柳如是知道她是照顧自己的情緒,才強壓著心中的情緒。依照她平時那烈火般的性子恐怕早發泄出來了。一陣風吹過葉青璿頭上飄落幾片枯葉,柳如是抬手輕輕幫她拿下來,想說什麽欲言又止,胸脯起伏了幾下欲言又止。


    葉青璿握住柳如是冰冷的手中,“好人是好人,就是一貫孟浪的很,很讓人心煩”。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柳如是深吸一口氣,平靜一下,最終還是問出來了。


    葉青璿知道柳如是問的是自己將來嫁給誰,是麵前這位冠麵如玉的公子哥還是那位在牛頭山上放牛的小道士。她晃了晃柳如是的手,臉色緋紅的說“我還年輕,再過幾年考慮也不遲”。


    顯然既然說開了,柳如是就沒打算輕易放棄,“你心中有那個人存在才會心煩,如果你根本就不在乎那個人,他的喜怒哀樂跟你半枚銅錢都不沾邊,你才不會心煩,更不會去多看他一眼,不過你跟楊澤青梅竹馬,你有沒有想過你內心裏是把他當成哥哥還是情郎?那位遠在牛頭山的小道士,雖然憨厚納言,不善言語,不過我久在風月情場中,看得出他眼神中那份癡心。你沒覺得他對你事事順從,像極那頭青牛,自己都不舍得乘坐卻隨意你騎來嗬去”,想到小道士憨態可掬,柳如是不禁莞爾一笑,因為一直說話,臉色顯得更加蒼白,不停的咳嗽著。


    葉青璿從未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總覺得將來光景還長遠,慢慢考慮。柳如是見微知著,娓娓道來,倒是讓她心頭一驚“我對楊澤到底是兄妹還是情郎?”,她低頭擺弄自己胸前的衣襟,望著遠處衣衫飄飄的楊澤怔怔發呆。


    柳如是從小落下一個偏頭痛的毛病,痛起來眉頭緊蹙,戚戚憂憂,倒頗有一番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美貌,許多富家子弟、世子少爺見慣了擠眉弄眼、搔首弄姿的浪蕩,反而都不惜千金爭相一睹她的芳容,整個江州青樓風氣瞬間都變成了滿城戚戚憂憂的樣子。這些天柳如是都連續高燒不退,卻也讓她終於想起一些事情。那就是她三歲的時候確實曾經住過那雕梁畫棟的大宅子,不,準確的說應該是宮殿,青磚黃瓦,劍明甲亮,後來在戰亂中失去了記憶,他隱約記得當時一鼓氣浪衝天而至,隨即失去了知覺,之後昏迷血多日子,醒來已經是絳雲軒的人了。


    小路上,一架馬車輪軸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從竹林深處慢騰騰的駛來,無精打采,馬車上瞌睡連連的駕車童子突然勒緊手中韁繩,回頭跟車內人說“小…公子,慕容家小姐又跟來了”。


    車簾開處,白衣書生看到遠處輕咬紅唇的慕容漣漪,臉色緋紅,正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這邊,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花,幾日來風餐露宿,她容顏有些憔悴,卻更加顯得我見猶憐,在這寒風中如一隻落單的南飛雁,瑟瑟發抖。


    不過慕容漣漪慶幸的是自己總算在出徽州前趕上了這位白衣書生,要不人海茫茫,將來再去哪裏尋他?慕容漣漪身後僅跟著一名不知所措的丫鬟隨從,丫鬟胳膊挎著包袱,想來這就是二人所有的家當。


    比武招親後,慕容家老爺子才打聽到那個救下他們一家老小百餘口性命的小兒,貌似是當今微服私訪的皇帝。他想皇帝既然出手救下他們,多半是看中了慕容漣漪的姿色,要不也不會狠狠的給潞王一個下馬威。他想要是能趁機讓慕容漣漪嫁入皇宮,哪怕僅僅是做個皇帝身前的婢女,他們慕容世家從此也就能夠鹹魚翻身,擺脫當年的晦氣,再度成為皇親國戚。那時候慕容世家定能夠東山再起,加之王朝內後梁遺老遺少從中運作想來日子一定過的舒坦些。他又想起那受過自己一飯之恩的閣老,雖然管家沒有見上他就被打發回來了。但事後還是來了位京城客商,從懷中掏出一封迷信,信箋赫然是宋焱親筆所書。信的內容無非是靖王當政,朝局不明,不能與潞王公開作對。不過當年一飯之恩,沒齒難忘,定當全力以報之類的話,不過看得出這位位及權臣的宋焱也算不是忘恩負義之輩,如果慕容漣漪嫁入皇宮,皇權至高無上,那他從中運作就又另當別論了。


    沒成想,這從未出閣的慕容漣漪竟如當年她的親生母親那樣極為有主見,不願進皇宮做那白首宮女。更不願意做那忘恩負義的事情,死活要追隨白衣書生而去。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慕容漣漪柔聲的對慕容老爺子說,私毫沒有半點讓步。慕容老爺子氣的袍袖一揮,無奈之下將她囚禁起來,派了幾個得力的家丁看管,沒成想這忠心的丫鬟還是趁著夜色幫她偷偷溜走了,臨走還不忘帶著那一枚金鈴,是出生時父親親自給自己帶上的,也是唯一的遺物。。


    白衣書生輕歎一聲,這天寒地凍的季節,大家就這麽僵持著也不是辦法,更不知該從何說起,索性下了馬車將兩位風塵仆仆的女子迎入車廂。


    慕容漣漪進入車廂,瞬間哭成了淚人。白衣書生卻不上前安慰一句,任憑她梨花帶雨哽噎著,最後實在聽不下去了忍不住塞過一方精美絕倫的絲巾,隱約還有些胭脂香味。慕容漣漪破涕為笑,露出傾國傾城的姿容,就知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畢竟他不是鐵石心腸的人。


    不遠處幾十騎越來越近,呈圓弧狀兜了過來,離著大約一裏地停了下來,那十幾匹馬扒著地麵枯葉啃食著草根,十幾個人大模大樣的下馬在一旁三五一群的歇息,仿佛成竹在胸。


    半山腰一黑一白兩匹瘦馬遙遙而來,馬上坐著一黑一白兩個男子,倒是頗為有趣。


    “好啊,這狐狸尾巴藏不住了”,魏中丞輕搖羽扇,踩在細竹上的楊澤右手握住青鋒劍柄,氣機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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