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奶奶的,不要臉,可惜西蜀劍棠的左右使不在”,韓仁看著飛花道人化為一灘支離破碎的血水怒罵道,他深知飛花道人不在西蜀劍棠左右使之下,竟然被肢解。他一揮手騎兵甲士擁到身前,數百張王府牛角弓,弦如滿月,牛筋弓弦上箭尖對準了台上白衣書生。


    “哼哼,我得不到的,誰也別想得到”。


    白衣書生步履蹣跚,費力的舉起手中青蛇軟劍,顯然他也受了極為嚴重的內傷,煞白的嘴唇緊緊咬住,終於嘴角還是滲出殷紅的血,一滴滴沾滿了身上的白色衣衫,宛如一朵朵盛開的血紅梅花。


    “公…子,你受傷了”,背著書箱的書童趕忙走上扶住白衣書生,慌張的問。


    慕容家的仆人看著這些精銳的王府騎兵拉弓搭箭,慌亂的想找地方躲起來,無奈擂台早已倒塌,隻能聚在一起,抱起頭來不敢再看向潞王這邊。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慕容老爺子癱坐在太師椅上,這些天潞王府明裏暗裏與他角力,門閥客卿死的死,傷的傷,偌大一個家族眼看就要分崩離析了,他咬碎牙關硬撐著,希望祖上積德,能渡過慕容家族的大劫之數,將來或許還能東山再起,此刻麵對轉眼間的屠戮,再也撐不下去,一口急血湧上喉頭,昏死過去。慕容家看著這家族的主心骨癱倒在地,更加慌作一團,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外地客商小兒看了一眼那仍舊半邊屁股坐在凳子上的駝背老者,遞出把玩的玉佩,“宋閣老快馬加鞭送來的邸報,你也看過了,這九老之一的麵子還是要給的。去,把潞王世子跟他手下這群礙眼的混賬東西趕走,丟不起我象拓皇族的臉麵,都是什麽東西啊”,小兒手中調羹停下,平靜的跟身旁老者風輕雲淡說。


    “皇族?”,外地小兒身邊幾個耳尖的客商聽到這兩個字,向這一老一小往過來。


    “莫非南梁皇族遺老還暗地有幫助慕容世家?”,幾個人心裏嘀咕道。


    駝背老頭,老態龍鍾,咳嗽了兩聲,下樓向徽州人人懼怕的潞王世子走去。


    這老者雖然老態龍鍾,卻步履輕盈,腳下塵土不起,踏在泥土上竟沒有留下一個腳印。


    潞王就這麽一個寶貝兒子,潞王府高手如雲。韓仁之所以在徽州飛揚跋扈,當然是少不了籠絡一幫江湖人士幫他賣命,任誰也不敢徑直向他奔去,人群中有些心善的,免不了揪著心替這老態龍鍾的老者擔憂,卻也無計可施。


    老者緩緩走過去,步履緩慢,四周空氣仿佛停滯。潞王府上百名甲士騎兵均是久經沙場的悍卒,立時感覺到殺氣逼人,誰也不敢妄動一根手指頭。


    “世子小心”,黃麵骷髏鬼在韓仁耳畔說道,細眼滑動,不由自主的戰栗不已。


    韓仁自從娘胎出來,還從未見過黃麵骷髏鬼如此懼怕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滿腹狐疑的望著走來的老者。


    “在徽州我們怕誰?”,韓仁手中紫檀佛珠陡然停住。


    啪啪。


    韓仁話音未落,一人一記耳光,右臉火辣辣的疼痛,白皙的臉龐上留下五個血紅的手印,竟然被駝背老兒迅疾如閃電狠狠打了一巴掌。


    這江湖,偶爾強龍也能壓得地頭蛇乖乖俯首。


    巷口人群躁動,徽州知府趙蔡率一眾衙役慌慌張張的趕了過來。


    “趙…趙知府,你來的正好,把這些亂臣賊子給我拿下”,韓仁顯然忘了自己僅僅是潞王世子,王朝等級森嚴,知府乃朝廷三品命官,即使潞王也無權管轄,何況僅僅是個世子,這是王朝律令所定。


    他原本以為這位見了自己總是唯唯諾諾的徽州知府,必定鎖拿他們。


    駝背老頭朝徽州知府晃了晃手中玉佩,趙蔡再糊塗也認得,那是世祖皇帝的龍佩。而且他剛剛已收到朝中閣老宋焱發來密函,微服私訪的皇帝已到徽州。


    原本是想來提醒潞王世子的沒想到遇到正主了……


    要不是駝背老頭一把拽住他,趙蔡差點就跪在地上,高呼“萬歲”,他回頭狠狠瞪了一眼潞王這個吃喝嫖賭的草包兒子。


    “記住,下次就不是打臉了”,駝背老頭緩緩吐出這幾個字,聲音卻如同炸雷一般響徹韓仁耳畔,如同噪雜魔音,讓人頭疼欲裂,就連白衣書生也不得不提劍阻擋。


    茶樓上淄衣和尚轉動手中佛珠,佛法誦念,對抗魔音,才勉強穩住心神。


    老者揮了揮袍袖,韓仁知趣的退出了小巷,他再傻也知道魔音隻有宮中那位掌印太監才會,那可是當年江湖上深不可測的一雙手。


    “徽州豆腐腦,真的不錯”,抹了抹嘴,外地小兒站起來,撣了撣身上。朝著楊澤和葉青璿微微一笑,起身離開,駝背老者雖然老邁,跟著身後卻是一步也沒落下。距離不遠徽州知府趙蔡抖動滿身肥肉,連滾帶爬在後麵跟隨。


    望著一老一小的背影,店小二茶水都倒了一地,被一位販賣山參、鹿茸的錦州魁梧黑瘦漢子跳起腳來,破口大罵。這才回過神來,仍是癡癡想不通。


    “孫子真是他老子”。


    “皇帝深居禁中,惟淫幼女,飲火酒,雜伶官演為樂,這些傳言是真的嗎?”,私塾老先生身旁的寒門學子忍不住輕聲問活了一甲子的私塾老先生。


    銀絲如雪的老先生未答話,手中攥著那本破舊的《世祖訓集》,怔怔出神半晌,隨即愴然淚下。


    擂台被剛剛劍氣攪的稀爛,地上更是千溝百壑,看熱鬧的人群也跟著一哄而散。


    慕容世家撿了條命,相擁而泣。慕容漣漪滿麵緋紅,猶豫了半天,咬著朱紅的嘴唇,撩起珠簾,緩緩走出,向白衣書生躬身作揖,眉目傳情柔聲道,“敢問公子尊姓大名?妾…妾身定生死相隨”。


    慕容漣漪畢竟是大戶千金出身,在閨中飽讀詩書,精通音律,舉手投足間自然帶著一番嬌貴氣質,落落大方。一些凡夫俗子都恨當初沒去投奔江湖名師也如那儒雅書生一般,風光一場,就是讓慕容漣漪喊上一聲公子也死而無憾了。


    “慕容姑娘快快請起”,白衣書生抬起驚鴻雙眸,望了望眼前如花似玉的慕容漣漪,擺了擺手。


    “我並無對姑娘不敬之意,晚生隻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姑娘請回吧,想來一時半會那登徒浪子也不敢怎麽樣你,回去從長計議吧,就此別過”,書生拱手作揖,瀟灑的向徽州城外走去,背著書箱的書童緊跟其後。


    “公子…公子請留步”,慕容漣漪在後麵喊了幾句,白衣書生未再回頭。


    “好俊俏的書生”,飛天刀丁渭咕咚喝下那杯端了半晌的熱茶連著茶葉一起咽了下去。


    楊澤微微一笑,掃了他一眼並未說話,起身下樓。


    “丁老弟依老衲慧眼來看,那個白衣書生應該是好字”,淄衣道人走在丁渭身側低聲道。


    “羅師兄,此話怎講?”,丁渭有些不解的問。


    “你將好字拆開看看”。


    “女子?”,丁渭一個踉蹌差點趴在地上,嘴裏那冰糖葫蘆山楂嗆進喉嚨中,噎的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婢女黃衣看了看少爺,與楊澤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淄衣和尚說的沒錯,她確實是個喬裝打扮的女子,女扮男裝。


    一行人繼續往前走,五彩斑斕的燈籠,形態各異,高懸空中,如道道彩虹,在風中輕輕搖晃。特別是代州花燈,朵朵蓮花九曲燈,做工精巧別致,水晶燈籠中盞盞酥油燈一閃一閃,如朵朵雪蓮在暗夜中盛開。


    轉過最為繁華的燈市,前麵是一條小巷,巷子裏飄出陣陣酒香,引得魏中丞酒癮大發,循著香味走了進去。


    這條巷子叫烏衣巷,平時就是徽州人流如織,集市商埠盛開的地方。


    走了不遠,巷子裏一個攤位上豎著旗幡,上麵寫著“六八卦,算命消災”,攤位旁扔著一塊小牌子,上麵寫著“烏鷺棋局,一局十五文”,一個尖尖瘦瘦男子與一個靈氣活現的六歲小孩各執黑白棋子正在下棋。


    楊澤驚奇於這六歲孩童,沒有家人陪同,竟然自己溜出來觀賞花燈,還在這烏衣巷中下起了棋。


    魏中丞對棋道甚是著迷,於是停下腳步駐足觀賞起來,看著兩人殺的難解難分。


    魏中丞在一旁解釋道,這江州縱橫十九道棋局在邳州又被稱作烏鷺棋局,黑子為烏,白子為鷺,想來這攤主是邳州人氏。


    楊澤仔細端詳起來,明麵上執黑的孩童似乎馬上就要贏了,那清瘦男子的白子已經被逼退到四角,險象環生,似乎再有幾步就隻能丟子認輸了。清瘦男子雙指捏著白子,不停搓動,猶豫不決。最後他舉手將白子安放在一個並不起眼的地方。


    這一招實在太為精妙,白子馬上轉危為安,封死黑子左半邊一大塊,而且還帶活了右邊處於險境的白子。


    雖然楊澤知道觀棋不語,不過這一招卻是太過精妙,不僅讚歎“一招兩式,攻中帶守,妙極妙極”。


    “澤兒,你再仔細看看這棋局,還有什麽?”,魏中丞在一旁輕搖羽扇,小聲提醒他。


    “一招四式,攻中有守,守中有攻。這枚白子不僅封死了這一片黑子,還暗藏攻勢。帶活了這一片白子的同時還暗藏守勢,扼住黑子反攻之勢”,楊澤領悟道,魏中丞點點頭,笑而不言。


    那清瘦男子詫異的抬頭看了看楊澤,他沒想到這個錦衣玉服的少年竟然能看出其中的一招四式,讚許的點了點頭。


    突然,執黑的童子,捏著黑子再不下落,似乎想明白了什麽,用稚嫩的嗓音說“這是一招六式”,此言一出,眾人不僅一驚。


    他搖晃著小腦袋,指著棋盤上的棋子,“攻中帶守,守中帶攻,攻守相救。這子落地將原本要逼死的棋子救活,又把我本要救活的棋子逼死,簡直太妙了”,楊澤仔細觀察一番,卻是如六歲小孩所言.


    一招六式。


    “這世事如棋局,人如棋子。我能看出他的五步招式,卻輸在最後這一步,他一步步將我誘進這萬劫不複之局,這出世棋局畢竟更厲害一些”,六歲小孩悻悻不已,將棋子丟進一旁的藤編籃筐內,“願賭服輸,這十五文是你的了”,說著從懷裏掏出十五文錢,仔細數了數,生怕錯了,交給了對麵這位烏鷺先生,起身跑向巷子深處。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春秋”,童子背誦著私塾先生教的文章遠去,頗有一副少年老成的感覺。


    “魏師傅,你如此沉迷於十九道棋局,為何不與那人對弈一局?”,返回湖心島的路上,葉青璿還是想不通其中關鍵,疑惑的問。


    “你可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誰”。


    “天底下除了稷下學宮的劉師立,恐怕連王朝書畫院那幾位徒有虛名的國手,都使不出這一招六式的高明棋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應該就是棋聖邳州曹雲子”,魏中丞捋著雪白如銀的胡須,仍舊沉浸在剛剛的棋局中,心情平靜的說。


    “想當年他棋數高明,世祖皇帝想招他入宮做棋待詔。可惜這位棋聖,早已看破名利,不願入宮侍奉,做禦前棋奴,從此在江湖中消失蹤跡,沒成想竟然又在徽州出現,此人的出世棋局,這王朝內恐無敵手”。


    這時好奇的楊虎順手取下一個掛在燈樹上的花燈燈謎,翻看著燈上字謎“九十九”,婢女黃衣百思不得其解,問博學多識的魏中丞。魏中丞看了看,略一沉思,捋著胡須笑道說這是個“白”字。


    “棋聖曹雲子和學宮的劉師立誰更厲害些?”,葉青璿沒想到那個尖尖瘦瘦的男子,竟然就是久負盛名的棋聖,於是湊上來問。


    “兩人從未交過手,恐怕棋聖略勝一籌。不過據說他棋藝要遠遠高於朝中那幾位徒有虛名的國手大師,這布局的本領更是無人能出其右了”。


    “最讓我疑惑的是那個孩童,竟然逼迫棋聖搓動棋子,猶豫不決。我看似乎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看年紀也不可能是江湖人士,怪哉怪哉”,魏中丞思索了半天,搖頭道。


    一路上這徽州盛大的花燈,彩燈萬盞火樹銀花,星橋鐵鎖,千樹霓虹流光轉,萬家燈火映夜紅,一輪圓月已經升上半空。


    “不過他說的世事如棋局,人如棋子並無道理。雖然出身、稟賦、天分甚至富貴、生死雖然都是命數使然,如棋局一般。但棋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棋子不知進退,人卻可以取舍、抉擇,如何下、怎麽下都取決於人,而不是困於一局”。


    “這江湖真是不可小覷,一山更比一山高,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楊澤聽著魏中丞解釋自言自語道。


    此時一行人到了馬踏湖旁,淩雲山莊的管家早已在此等候,眾人登舟準備上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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