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天色已全黑,屋裏漂浮著淡淡的艾草的清香。


    易楚下意識地轉過身,就看見床前的帳簾被撩起,一道黑影俯身下來,溫熱的氣息直直地撲在她臉上,緊接著有冰涼溫潤的唇貼在她的唇上。


    小心翼翼地,如珍似寶地,碰觸,描摹。


    氣息漸漸急促又熾熱。


    本能地啟唇,由著他在她口中肆虐,與她的齒舌糾纏。


    易楚感受到他的急切,又想起這些天因著她總是困倦,兩人雖同枕共眠卻不曾有過歡好。杜仲在這方麵是得寸進尺的人,素了這麽久,定然是想了。


    可孩子乍乍上身,定然經不得折騰。


    伸手抵在胸前,輕輕推了下。


    “怎麽,壓著你了?”杜仲極快抬頭,審視般瞧著易楚的臉色,“是哪裏不舒服?”


    昏暗中,他的雙眸閃亮如同遼遠天空的星子,熠熠生輝。


    “沒有,”易楚低聲回答,小心地坐起來,忽然發覺不對,笑著道,“本來想眯一會就行,沒想到竟是睡著了,是你把我抱到床上的?你回來很久了?”


    杜仲溫柔地望著她,“酉初回來的,冬雨說你睡了有一陣子,我請太醫來替你診了脈……”頓一頓,語氣愈加地輕柔,“阿楚,你是不是已經知道自己有孕?”


    易楚羞赧地解釋,“前幾天不能確定,本想過了今天就告訴你……太醫怎麽說?”


    “太醫說你身體底子不錯,可剛剛有孕最忌傷神勞累,還是多休息為好。”抬手,半是懲罰般點了下她的額頭,“早知道就不該由著你的性子宴客,今兒可累著了?”


    正因如此,易楚才沒打算早早告訴他。


    易楚無聲地笑,回答他的話,“沒累著,就是有點耐不住熱鬧,幸虧阿俏在,都是她幫忙照應。大家興致都很高,一壇子桂花酒喝了個幹幹淨淨……”


    屋內不曾點燈,隻靠外麵暗淡的星月之光輝映著,一切都有些影影綽綽的。


    易楚細細地講述宴客的情形,聲音如微風掃過,低柔悅耳。


    杜仲心中微動,手指沿著她細嫩的臉頰滑過停在她的唇邊,指腹有意地壓了壓她溫熱的唇,轉而伸到她頸後,迫著她迎向他。


    頭覆了下去,溫柔地繾綣地吻她的臉,她的唇,她小巧的耳垂,白皙的頸項。


    靜靜的黑暗裏,隻聽到兩人混雜在一起的氣息,先是平穩,隨即變得熾熱灼人。


    杜仲驀地放開易楚,站遠了些,懊惱地歎氣,“美味就擺在眼前卻沒法下口,這讓人怎麽熬?”


    易楚猶豫著開口,“要不……”


    “不許說那些有的沒的,我不愛聽。”杜仲斷然止住她。


    易楚吃吃地笑,“我是說時辰不早了,要不就擺飯吧?伯爺誤會成什麽了,不如說給我聽聽?”


    杜仲掏出火折子點燃蠟燭,燭光照在床邊正掩著衣襟的易楚身上。


    因是睡得飽足,她的精神極好,一頭烏發順滑柔直垂在肩頭,襯著巴掌大的小臉瑩瑩如玉,雙眸烏漆黑亮,像是甜白瓷碟子裏盛著的紫葡萄。雙唇卻因他適才的親吻呈現出嬌豔的紅色,比暮春枝頭熟透的紅櫻桃更誘人。


    方才被強行壓下的欲念複又抬頭,杜仲恨恨地轉身,揚聲道:“來人,擺飯!”


    門外傳來冬雨清脆的答應聲,“是!”


    易楚抿著嘴兒笑。


    晚飯簡單且清淡,不過兩碟小菜,四碟熱菜,另外一道湯,外加一盤花卷和兩碗米飯。易楚中午吃得遲,加上下午睡了一大覺,沒什麽胃口,隻用了半碗飯,杜仲胃口卻極好,風卷殘雲般把桌上的菜吃了個幹幹淨淨。


    吃完了,照例拉著易楚散步消食。


    新月剛上中天,星子卻極繁盛,寶石般密密地綴在墨藍的天空。


    白晝的暑氣已經散去,夜風隔著湖麵徐徐吹來,有種令人愜意的清涼。


    易楚沒有梳髻,隻將墨發鬆鬆地結成了麻花辮,比尋常多了幾分稚氣。


    杜仲定定地凝望著她,握了她的手低聲道:“今兒皇上下了旨意,八月十二日之前要趕到宣府上任。”


    這麽急?


    今天已經是八月初六了。


    易楚神情黯了黯,很快地又換上笑顏,“時間有些趕,你的冬衣還沒有做成,襪子也才做了兩雙。”扳著手指頭數,“中衣倒是有,可都是舊的,秋裝不缺,夏衣一時半會兒用不上,就是冬衣……本打算再給你做兩件皮襖的,那邊到底比京都冷……要不等做得了讓人給你送過去。隻是中秋節又沒法一起過了,等過年的時候你能回來嗎?”


    水盈盈的目光裏幾多期許。


    杜仲無言以對,伸手將易楚攬在懷裏。


    駐邊大將無詔不得擅離職位,更不得私入京城。尤其冬日韃靼人缺糧,加上正值農閑,又沒有野獸可以狩獵,閑下來便容易惹事。韃靼主要兵力雖然退回北邊的大漠深處,不會有大規模的戰事,但小打小鬧是免不了的。隻要稍有鬆懈,邊境的摩擦就會升級成戰爭。


    再者,皇上已打算將榆林衛的兵權收為己有,派心腹將領駐守,隻是那人資曆尚淺沒有打仗的經驗,所以那邊力量稍嫌薄弱,宣府這頭就尤為重要。


    胸前有溫熱的濕意傳來,隔著衣衫,那片濕越發地灼熱,灼燙著他的心,有愧疚更有不舍。


    去年他也是這個時候走的,在中秋節的前夕,甚至連成親的日子都沒趕上。


    五月剛回來,在一起才待了三個月又要分開,留給她一個百廢待興的家。若是平常還好說,易楚聰明能幹,不出三五個月定然能將家裏管得井井有條。


    可現在,她懷了孩子,頭一胎,兩人都沒有經驗,家裏沒有長輩照應不說,還得收拾這麽大個爛攤子。


    太醫說過,女人生養孩子不容易,從懷孕到生產,這幾個月都要上緊著心仔細調理,可他……


    杜仲越想越覺得虧欠了易楚,垂首,附在她耳邊低聲道:“對不起阿楚,讓你受委屈。”


    易楚淚流得越發洶湧,索性不再壓抑,靠在他懷裏“嗚嗚”地哭。


    半晌,止了淚,抬頭望著他,哽咽道:“我不想讓你去。”


    她臉上淚痕未幹,折射著星光,淚濕的鬢發散亂地貼在臉頰上,眸中淚水猶存,看上去可憐巴巴的,像是找不到家的小奶狗。


    杜仲心頭發酸眼底發澀,輕輕拭去她腮邊的淚,又拂開那縷散發,滿腹勸慰的話怎麽也說不出,過了會兒才道,“這幾天我得上朝議事,明兒下了朝,咱們回曉望街看看外祖母跟父親,好不好?”


    易楚含著淚水答應,“好。”


    回到翰如院,兩人各自洗漱過,杜仲守著易楚睡沉了,才又披上衣衫來到外院。


    俞樺、林槐以及林梧等人已在外書房旁邊的偏廳裏等著,杜仲得了旨意近日要出發,想必對諸事會有所吩咐。


    跟著去宣府的人好說,林梧與林楓翌日就帶幾人出發提前到那邊安置。杜仲不過吩咐了幾句就讓他們徑自下去準備。


    讓杜仲思慮的是留在京都的人。


    杜仲沉吟片刻,叮囑俞樺,“……如今我得皇上信重,一般人都會敬著幾分,可免不了有人存心滋事,咱們或忍或打,你看著應對,隻記著一點,不管麵子也罷裏子也罷,夫人跟孩子不能受到半點損害。要是有不長眼色的人,不管是誰,都給找補回來,就是捅破了天自有我頂著。”


    如今杜仲風頭正盛,許多官員內眷想巴結易楚都巴結不上,那些不長眼色的人除了皇後娘娘以及抱著她大腿的趙十七還會有誰?


    聽這意思,杜仲竟連皇後娘娘的麵子也不顧及?


    俞樺與林槐臉色變了變,對視一眼,慎重地應了“是”。


    杜仲已猜出兩人的想法,沉聲道:“昨天在宮裏遇到德公公,聽他說起太後娘娘傳了好幾次趙十七進宮替她抄佛經,留過兩次飯。”


    昨天,嘉德帝還難得地傳喚了平涼侯進宮議事。


    這是不是說平涼侯入了嘉德帝的眼,要重新啟用了?


    林槐心念電轉,問道:“明年選秀,太後是要為趙十七造勢?”


    杜仲微微頜首,“近來五軍營內鬥愈發厲害,秦平與陳峰幾成水火之勢,文定伯也沒閑著,召集了一批學子文士到處談經論道講今說古,聽說回京述職的官員有不少私下去文定伯府拜會。”


    不單是因為文定伯的長子陳峻在文選司任職,更因為陳家是皇後娘娘的娘家。


    這多少了引起嘉德帝的忌憚。


    好在皇後目前膝下無子,否則早有朝臣上折子請立太子了。再過幾年,太子漸漸長大,有強勢的母族支撐,未必不會做出違逆之事。


    太後一心為了自己的兒子,便想扶植趙十七,一方麵與皇後對抗,也是斷了皇後的臂膀。


    嘉德帝自幼跟隨先帝理事,深知帝王權衡之術,也便就默認了太後的做法,還曾與趙十七在慈寧宮不期而遇,當麵誇讚了她的字體。


    皇後聽聞甚為不屑,趙十七長相美豔動人,腦子裏就是包著一堆豆腐渣,聽人說東就認定東,聽人說西就認定西,當槍使還可以,若把她當成對手,就太抬舉她了。


    隻不知,當她知道嘉德帝想重新用平涼侯又會是怎樣的想法?


    在眾人眼裏,嘉德帝對皇後仍然尊寵,杜仲自然也不會主動挑事,可若皇後娘娘真敢伸手碰觸易楚,杜仲決不會容忍就是。


    當家的男人在邊關為朝廷流血流汗,家裏的女子在後方卻被人欺負,這道理擺在哪裏都講不通。他不信,尚未坐穩龍椅的嘉德帝會眼睜睜地看著將士心寒。


    **


    易楚睡得早醒得晚,等睜開眼,身邊早就空了。


    冬雪一邊擺飯一邊道:“伯爺是寅初起的,寅時一刻王婆子親自送了早飯過來,伯爺用了三隻蟹黃包子和一碗山藥枸杞粥,差一刻卯初走的,是衛楊跟在身邊伺候。”


    早飯跟往日差不多,隻多了碗蓮藕排骨湯。湯水清澈,上麵漂著碧綠的芫荽末,毫不油膩卻味道十足。


    易楚讚不絕口,“這湯燉得好,我燉濃湯可以,可要清湯還能有這種味道卻是難得了。”


    冬雪便笑,“昨兒太醫來診過脈,伯爺就叫來王婆子提點過,今兒天不亮,林管家又親自到廚房當著一並廚娘的麵告誡她們要盡心盡力的伺候,否則嚴懲不貸。”


    林槐走後王婆子也發了話,“以前咱們本本分分的,不但留在府裏,還得了賞漲了月錢,以後還是本本分分的,誰要有什麽歪歪心思,還是趁早走,免得自己喪命不說,還牽連別人。我還不到四十歲,還惦記著多活幾年,跟子孫留點家財。”


    廚娘們都見過護院懲治不聽話的下人的手段,輕描淡寫的一刀下去,整隻手落在地上,手指還能動。圍觀的下人嚇得兩腿打顫,護院卻眉毛都不皺一下。


    林槐明明白白地說要嚴懲,想想就知道會有多麽可怕。


    當下,眾人紛紛表示,更要謹慎行事,廚房做菜要經心,也要防著別人來廚房搗亂。


    不到半個時辰,府裏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此事。


    易楚到議事廳理事的時候,各位管事婆子比往日慎重了許多。


    冬晴私下跟冬雨嘀咕,“咱們以前剛到白米斜街時,俞管家當場碾碎了一塊青磚,上次伯爺也顯露過一手,比俞管家還厲害。這林管家看著身子骨不太好,就說了幾句話,怎麽就把廚房裏那些婆子給鎮住了?”


    冬雨瞪她一眼,“閑著沒事不好好當差,尋思這些沒用的幹什麽?”想想,叮囑她,“原先在舊宅跟過來的,哪個沒有一兩手過人的本事,林管家能得伯爺信任,必然也不是善茬。”


    冬晴眨巴眨巴眼,“我想學功夫,你說林管家會不會指點指點我?”


    冬雨嚇了一跳,“你一個姑娘家學那玩意幹什麽?你現在光看著院子跑個腿兒就吃三碗飯,要是學了功夫,一頓不得吃上一大盆?”


    “我就想學那個,”冬晴托著腮幫子犯愁,“要是我會功夫,當年我爹腳下踩空,我也能拉他一把……以前看得俞管家露得那手我就想跟他學了,可他總板著臉我心裏發虛。林管家笑眯眯的應該好說話。”


    “歇了這份心吧,”冬雨恨恨地戳她腦門子,“以前宅子小人也少,你進進出出不講究,現在住在府裏,小廝不進二門,咱們不得隨意出二門,你怎麽跟林管家學?再說,咱們做下人的就該想著好好伺候主子,夫人有了身子正該處處小心,你正經把翰如院的門戶守緊了才是。”


    冬晴想想泄了氣,可還是嘟噥了一句,“學功夫不耽誤守門戶,我可以在門口練。”


    冬雨哭笑不得,“也就你能想出這個主意來,哪家夫人院子門口弄個丫頭舞刀弄棍的?”


    這下子冬晴真的沒了主意。


    冬雪聽聞此言心裏有了主張,趁著幫易楚收拾回娘家的禮品時,提起此事,“……護院都在外院,內院雖有婆子守著,可到底不如冬晴便利,她既然有心學功夫,倒是個好事。伯爺不在家,夫人進進出出帶著她,到底多幾分依仗。”


    易楚不禁抬眼瞧了瞧冬雪。


    冬雪笑盈盈地任由她打量,神情坦蕩大方。


    易楚眉眼彎了彎,笑道:“冬晴想學武我不反對,隻是像俞管家林管家等人,雖說在府裏當差,卻都是自由人並非奴仆,伯爺與他們共過生死,情分比親兄弟不差什麽。林管家願意教自然好,倘若不願意,就是伯爺也不會勉強……不過即便林管家不願意,薛護院他們也足以教得。”


    冬雪愣了愣,“我把這話說給冬晴,讓她決定吧,成不成就看她的造化。”


    易楚點點頭,“就是這個理兒。”


    話音剛落,杜仲撩開簾子闊步而入,冬雪屈膝福了福,悄沒聲地退了下去。


    身穿大紅色繡獅子補子朝服的他比平常更多了幾分威嚴與冷硬的氣勢,可在看得易楚的瞬間,眉眼間不經意沁出的溫柔柔化了那種冷,而呈現出剛毅的俊朗。


    易楚的目光粘在他的臉上不願移開。


    杜仲得意地笑,張開雙臂,讓易楚服侍他脫朝服。


    不過是動動手的事,平常都是他自己幹,可易楚在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想支使她,想看她圍著自己忙乎。


    解開他腰間的係帶時,易楚習慣性地摟摟他的腰,杜仲順勢抱住了她,柔聲問:“是冬晴想學武?看著體格應該不錯,就是年紀太大筋骨都硬了,練不出來,真想學的話,五六歲就得開始蹲馬步。”


    易楚笑著回答:“她隻是有這個心而已,能不能學成還不一定。林管家哪裏有空教她?”


    杜仲沉吟番,“倒是可以教她幾路拳腳,以後跟在你身邊走動,比帶著護院強,也不打眼。”竟是默準了冬晴的打算。


    待杜仲換好衣衫,易楚吩咐冬晴找了四名婆子來,將她準備好的物品搬上馬車。物品多是布匹,有兩匹上好的細棉布留著給孩子做小衫,另外給易郎中與畫屏以及衛氏各準備了兩身衣料。此外還有些人參燕窩等貴重補品,想必以前大章氏用的,都仔細地收在小庫房裏,品相極好。


    易楚年紀輕,沒打算補養,索性包了一大半帶回去給衛氏用。


    一路上易楚歸心似箭,到信義伯府已經一個多月,她還從沒有與父親分別這麽久。


    杜仲感受到她的焦急,無聲地笑了笑,將她環在懷裏,“不用急,待會有的是時間跟父親說話,夜裏不用趕回來,就歇在白米斜街好了。”


    易楚喜出望外,忙不迭地點頭。


    杜仲掀了車簾吩咐人,“……屋子通通風,被子拿到院子裏曬,晚飯最好清淡點,夫人要喝粥,早飯要熱豆汁……”


    眼下晌午還沒到,杜仲就尋思著明兒早晨的飯,這麽多雞毛蒜皮的事情也不怕人笑話。


    易楚忍不住紅了臉,可心裏卻是歡喜得很。


    走了半個多時辰,終於到了曉望街。


    看到濟世堂門口的牌匾,易楚幾乎按捺不住心裏的激動,車剛停穩,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馬車。


    濟世堂的門開著,易楚想給父親一個驚喜,有意地放輕了腳步,就聽醫館裏傳來甜膩的聲音,“我瞧著寶相花更喜慶,爹爹為何不喜歡這種花色?”


    這聲音如此地熟悉。


    易楚驀地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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