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曳的桂花樹下,杜仲穿一襲鴉青色長袍,身姿挺拔腰肢舒展,和煦的暖陽自斑駁的枝椏間投射到他臉上,柔和了他麵部的冷硬,微微彎起的唇角帶著溫柔的笑意。


    “怎麽這個時候回來?”易楚走到樹下,仰頭看他,歡喜由心底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坦蕩蕩地呈現在他麵前。


    秋風徐起,米白色的桂花隨風飄落,晃悠悠地落在易楚發間。


    杜仲伸手掂了,在鼻端輕嗅,笑道:“宮裏打發人來宣我進宮麵聖,回來換朝服。”


    “怎不早說?”易楚有些急,“讓人等久了心裏怕不埋怨。”回轉身便要進屋,水綠色的羅裙旋開如同初綻的牽牛花。


    “慢著點,”杜仲攥住她的腕,柔聲地說,“俞樺在陪著說話,不用著急,你今兒……有沒有累著?若是身子乏,就讓阿俏幫著待客。”


    易楚淺笑著點頭,“好。”


    隔著明亮的玻璃窗,陳芙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卻把杜仲的神情清清楚楚地看在了心底,眉眼間的華光流轉,唇齒間的溫柔笑意,似有一根扯不斷的線,牢牢地係在她心頭。


    看儀態,分明是儒雅溫文豐神俊朗,可眉目間卻隱著不容忽視的桀驁與冷硬,儒雅與剛毅截然不同的特質在他身上合二為一,格外地教人心動。


    易楚終於掙脫杜仲的手,提著裙角往屋裏走。杜仲望著她的身影,慢慢轉過了頭。


    陳芙猜測到什麽,莫名地緊張起來,心“怦怦”跳得又急又快,仿佛下一刻就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一般。


    四目交接,陳芙尚來不及擺出率真的笑容,便被杜仲的眸光嚇住。


    那雙眼,幽深黑亮,卻似出鞘的劍,冷冷地閃著寒意。


    已近正午,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屋內,大炕上暖融融的,而陳芙卻感到徹骨的冷寒自心頭沁出,極快地彌漫到全身,以至於四肢僵硬得沒法移動。


    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易楚伸手撩開門簾進了屋,並未注意到陳芙的異樣,隻溫聲解釋,“伯爺要出門,回來找件衣服。”


    陳芙這才回過神來,勉強笑著問:“我在這裏不方便,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不用,”易楚淺笑,閃身進了內室,沒多久,拎了個藍布包裹出來。


    陳芙再不敢往外窺視,垂首瞧著炕桌上擺放的茶盞點心。


    甜白瓷的茶盅上麵描繪著三兩枝竹葉,茶湯澄碧清澈,碧綠的茶葉根根直立,是極好的信陽毛尖。


    茶香嫋嫋,入口清香綿長沁人心脾。


    陳芙清楚地記得,宮宴那天,易楚連鼎鼎有名的凍頂烏龍都不認識,還錯將飯後的雨花茶當成了毛尖,可短短數月,已經能夠雲淡風輕地沏出這樣火候極好的茶來。


    原本上不得台麵的醫家女也學會貴族女子的風雅了。


    陳芙說不清是什麽樣的感覺,心裏似乎有東西轟然倒塌,可又有東西屹立長存。


    易楚送走杜仲回來,笑盈盈地端起陳芙麵前的茶盅,“冷茶喝不得,重新給你換杯熱的。”也不指使丫鬟,徑自續了熱茶。


    滾燙的水嫋嫋散著熱氣,陳芙雙手捧著茶盅,暖意自掌心緩緩沁入五髒六腑,心漸漸沉靜下來。


    自己這是怎麽了?


    平常不是最討厭跟別人搶男人的女子嗎?


    數年前,姐姐曾回家麵前哭訴,說成親不過七八個月姐夫就收了兩個通房。一邊哭一邊罵那兩人不知羞恥,當著主母的麵兒就勾引男人。


    娘親無奈地勸,男人都是這樣,哪有不偷腥的貓。


    姐姐便道:“但凡是個良性女子,誰會去招惹別人家的男人?還是那兩人天生下~賤。”


    她那會年紀尚小,隻聽了個大概,卻也知道不要做那種被人唾罵的下賤女子。


    後來,她漸漸長大,姐姐再不曾在娘親麵前哭訴過,即便聽說過了正月姐夫要選秀,姐姐也隻是淡淡地笑。


    她知道姐姐苦在心裏。


    沒人的時候,她跟吳韻婷討論過,要找個對自己一心一意的人,要好好管束身邊的丫鬟不能讓她們起不該起的心思,也一起狠狠地咒罵那些明知男人有妻室還腆著臉硬往上貼的女人。


    思及此,陳芙惶然心驚。


    自己這般作為與那些女子又有什麽不同?豈不也是別人口中唾罵輕視的賤人?


    貴族圈裏的夫人最痛恨這個。即便她們看著姐姐的位子不會當麵議論,可私下裏定少不了輕慢之詞。


    屆時,自己又如何在公孫王侯之家行走?


    一念錯,著著錯。


    陳芙禁不住冷汗涔涔,連喝了好幾口茶才壓下心中的百味雜陳。


    易楚看在眼裏,道:“你看著臉色不好,可是哪裏不舒服?”伸手執她的腕,“我給你試試脈?”


    聲音親切溫柔,眸光坦蕩大方。


    陳芙吸口氣,伸出手,“這幾天夜裏睡不好……家裏人正在給我說親,心裏煩得很。”


    易楚訝異地看她一眼,細細地試了脈,“脈相極好,先前的寒毒也清了。”又柔聲道,“女子都要經過這一遭,思慮太多恐傷身,陳夫人跟皇後娘娘定然會替你選個極好的人家,你且放寬心。”


    陳芙驀地紅了眼圈,哽咽道:“我不求那人有多顯赫的家世多尊貴的地位,隻想能像夫人這般有個知情知意的人,便是清苦點也沒什麽。隻是……”


    依著她家的家世還有姐姐的心思,又豈會找個名聲不顯的人家?


    而京都年齡相當的公子少爺,身邊清靜的又有幾人?


    何況姐姐對杜仲仍是未死心吧?


    自打姐夫坐了皇位,姐姐在家裏說話的分量愈加地重,便是娘親有時候也不太違逆她。


    倘或姐姐非要一意孤行,她又該如何?


    再或者,杜仲對自己有意倒還罷了,可適才他那冷寒的眼神分明暗含了告誡與警告,竟是全無情意,與他在易楚麵前的神情截然不同。


    陳芙就是再傻也不會賠了名聲又去倒貼一個對自己根本無心的人。


    易楚看著陳芙落淚,輕輕歎了口氣。


    女子的親事本就是慎之又慎的事,何況陳芙這般的家世,更是要方方麵麵全都考慮周全了。


    陳芙的要求看著簡單,可想要滿足卻是難。


    易楚幫不上忙,隻能溫言勸著,等陳芙止了淚,親手端來溫水挽起袖子伺候她洗漱,又幫她重新敷粉梳頭。


    易楚梳頭的手藝仍不算好,唯一精通的就是如意髻,要梳成陳芙先前的垂雲髻卻是有些困難。


    陳芙忍不住笑,接過梳子,問道:“夫人平日是丫鬟梳頭?”


    易楚笑道:“大多是自己梳,外出或者待客時是丫鬟幫著,不過她們手藝也算不上好,可相處了這些時日,情分總是有的。”說著,將陳芙卸了的釵簪一樣樣幫她戴上。


    易楚親力親為慣了,陳芙看著卻頗多感觸。


    頭一次見麵,易楚就替她診脈清了她體內的寒毒,後來見麵也總是溫和親切,今天竟然還親自幫她洗漱,身為一品的伯爵夫人能這般誠摯地對自己……陳芙原本是有意的接近,現在倒是從內心裏願意親近她。


    耽擱這些工夫,已近晌午。


    快到了擺飯的時候,易楚身為主人不好總不露麵,便笑著道:“午飯擺在澄碧亭,咱們這就過去吧。”


    陳芙哭過這一場,去了心裏的雜念,心情鬆快許多,欣然應允。


    冬雨陪著陳芙的丫鬟在廊前說話,見兩人出來,各自跟在了主子身後。


    花園裏牌局已經散了,林二太太滿麵紅光喜氣洋洋的,想必這幾把手氣不錯已經回了本,薛大奶奶臉上則掛著別有意味的笑。


    杜俏無奈地跟易楚嘀咕,“平常在家裏沒覺得眼皮子這麽淺,也就上百八十兩銀子的事兒,非得贏回來才行,不回本不讓散,自己贏了錢又馬上退了,人家薛大奶奶還輸著呢……真正上不得台麵。”


    易楚知道說得是林二太太,也不好妄加議論,便道:“都是玩樂的事兒,薛大奶奶未必放在心上。”


    杜俏“哼”一聲,“薛大奶奶不計較是看在你跟大哥的麵子上,真要傳出去,丟的還是我們林家的人……這事不能瞞著老夫人。”


    易楚忙道:“要說也不能從你嘴裏傳出去。”


    杜俏看一眼她,笑了,“嫂子放心,我又不是個傻的,我知道怎麽辦。”突然又啞了聲,支支吾吾地說,“之前我想岔了也做錯了許多事,嫂子別與我計較。”


    易楚拉著她的手誠摯地說:“相公說他隻你一個親人,而且你幫我許多,我得好好謝你……”話未說完,就聽那邊草地上又喧鬧起來。


    卻是幾人七手八腳地往陳芙頭上戴花。


    吳韻婷拍著手笑,“我們頭上也都有了,不能獨獨拉下阿芙,而且獨自躲清閑也不知會我們。”


    幾位姑娘都是鬢發散亂衣衫不整,指著被圍攻的陳芙笑。


    錢氏在旁邊沒好氣地斥道:“這群丫頭都瘋了,還不快快收拾齊整,待會就擺飯了。”又朝著婦人們笑,“回去得好好管管她們,每人抄五十遍女誡收收性子。”


    姑娘們一聽齊齊圍著錢氏求饒。


    薛琴慢條斯理地說:“不用求她,吃飯時多敬她幾盅就行。”


    錢氏酒量相當不錯,其餘人都知根知底,連連道這個法子好。


    少頃,酒菜擺上來,席開兩桌,杜俏特特地將錢氏安排在姑娘那桌上,大家果然把錢氏敬了個粉麵含羞。


    陳芙愛釀酒,也愛喝,酒量竟然也不差,跟錢氏推杯換盞,兩人竟然喝了大半壇桂花酒。


    相較於姑娘們的肆意,婦人這桌則含蓄得多,因為回去後要侍候公婆,家裏還有一大堆事務等著,大家也不敢暢飲,隻應景地喝了兩三盅。


    菜倒是吃得多,每盤菜都去了大半。


    飯後,幾人喝著茶水消食,薛琴不由感歎,“自十二三歲起就出門應酬,到現在也近十年了,還是頭一次放開了玩放開了吃。”


    眾人深有同感,年歲小的時候應酬是為了說親,真正是謹小慎微生怕說錯話辦錯事,等到嫁了人,出門做客更是少不得在婆婆跟前伺候,還得照料未說親的小姑子,時時刻刻提著心。


    哪像這次,杜家沒有長輩,老一輩的人自然不會來不用貼身伺候,而且杜府清淨,沒有烏七八糟的事,不用防著別人算計。


    客人玩得舒心,易楚自然隻有高興的份兒,這下真算是賓主兩歡。


    喝過茶,說了會閑話,已是未正,眾人紛紛告辭。


    因錢氏跟陳芙酒喝得多,易楚便想多留她們一會,錢氏記掛著家裏的孩子,不想留,易楚沒辦法,再三囑咐吳韻婷姐妹好生照顧錢氏。


    錢氏笑道:“這點酒不算什麽,我自己都能喝小半壇子,”又笑著對陳芙道,“別忘了,臘月裏釀了梅花酒給我送兩壇子,桂花香氣太濃,我喜歡清淡點的。”


    陳芙連聲答應。


    杜俏就笑,“還說自己沒醉,這都開始伸手要東西了,但凡清醒點也不能這麽厚臉皮。”


    錢氏啐她一口,“看在你嫂子的份上饒你這遭,再有下回看我不擰你的嘴。”在丫鬟婆子的攙扶下,晃晃悠悠地往二門走,杜俏跟著去送客。


    陳芙臉上雖然染了紅暈,眼神卻清亮如水,竟是一絲醉意也沒有,笑吟吟地望著易楚問:“記得頭一次在宮裏看到夫人穿的裙子,花樣很是別致,能不能借來看看,我也想照著描一個?”


    那條玉生煙的裙子是專門請雲裳閣的王師傅做的,單是工錢就花了二十五兩銀子。隻可惜,那天因著易齊毀了。


    想到易齊,易楚神情黯了片刻,笑道:“裙子不小心掛了樹枝劃破了,你若不嫌棄就找出來看看。”吩咐冬雨將裙子取來,展開平鋪在大炕上。


    淺淡的湖色,芙蕖出水麵,碧空接遠天,清雅如同一幅畫,隻是裙擺處少了半片。


    陳芙連聲歎“可惜”,抓起裙子端詳片刻,問道:“夫人手裏可還有這種料子?”


    易楚點點頭。


    冬雨已很有眼色地將裁衣用剩下的尺頭拿了過來。


    陳芙比了比,笑道:“料子手工都是上好的,若就這麽擱置怪可惜的,倒不如在這邊繡兩根水草,這裏加一道波紋,將這半片接上去。”


    易楚俯身看了眼,“王師傅帶著徒弟出門遠遊了,再找不到會這種繡法的人……而且,也不好勞煩她補救。”


    人家費了心力好容易做成的裙子,她隻穿了半天就用瓷片劃破了,說起來著實有些過意不去。


    陳芙小聲道:“以前家裏請過一個手藝極好的繡花師傅,我跟她學了五六年,勉強學了點皮毛,如果夫人不嫌棄的話,我試試能不能修補好。難得見到剪裁繡工都這般出色的裙子,壓在箱底不見天日當真是可惜了。”


    既然她如此說,可見心裏是有幾分把握的。


    易楚頗有些意外,半開玩笑地說:“那就麻煩你了,若修補好了,我還能穿出去顯擺幾次,即便補不好,我也承你的情,隻別累你傷神就好。”


    陳芙笑道:“我平常閑著沒事也多在家裏做針線,哪裏就累到了?能讓夫人承我的情才是難得。”


    送客回來的杜俏正看到這一幕,眸光閃了閃,卻沒開口。


    再閑聊幾句,陳芙開口告辭,易楚親自相送。剛出角門,便見西方一騎絕塵而來。


    夕陽的輝映下,那人身著黑衣,袍襟在風中揚起,英姿颯爽宛若畫中人。


    不過一瞬,那人已經馳近,“籲”一聲拉緊韁繩,利落地翻身下馬,正要開口,瞧見旁邊的女客,忙牽了馬避在一旁。


    待陳芙與陳蓉姐妹上了馬車,易楚才轉過頭,問道:“伯爺還在宮裏?”


    林梧應一聲,“皇上召了梁國公、平涼侯還有威遠侯一並說話,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伯爺怕夫人等急了吩咐我回來說一聲。”


    易楚點點頭,又問:“你中午可吃過飯了?”


    林梧爽朗地笑笑,“吃了,跟當值的金吾衛要了幾個包子,我還得回去等著。”朝易楚點點頭,又飛身上了馬。


    梁國公與平涼侯還有林乾都是武將,帶過兵打過仗的,也不知道皇上為何叫了這些人在一處說話?


    易楚心思不定地回了翰如院,杜俏拉著她的手,不解地說:“陳六姑娘看著爽利大方,其實眼界挺高,這幾年隻聽說她跟吳家姑娘合得來,其餘人都不看在眼裏,我瞧著她對嫂子倒極親近。”


    “我也納悶,”易楚將前兩次與陳芙的交往說了遍,“她有意示好,我也不能太過冷淡免得落人眼目,更讓皇後娘娘不喜。今日宴客該請的都請了,往後我就關起門來過日子,見麵的次數不會太多,大不了小心應對就是。即便她存了別的心思,我現在也是有誥命在身,總不能任人搓圓捏扁。”


    杜俏拊掌笑道:“就是這個理兒,再不濟還有我呢,文定伯不過是仗了皇後娘娘的勢,開春選了秀女,還說不定是怎麽個局麵。隻是我先提醒嫂子,回頭她送了裙子來,先得看看裏麵是否夾雜了什麽東西,絲線是不是對勁兒。以前有人用藥水泡絲線,或讓人不孕或讓人中毒。總之嫂子要萬般小心才是,怎麽謹慎都不為過。”


    “我明白,你放心。”易楚拍拍她的手,“就是為了孩子,我也會小心。”


    杜俏放了心,道:“忙了一天,你好好歇會兒,我也得回去看看寶哥兒。”也不讓易楚送,自己帶著丫鬟走了。


    終於清靜下來,易楚長舒口氣倚在靠枕上,剛躺下,就感覺沉沉的倦意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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