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晉朝內,在奉天殿值守的雖然也屬於錦衣衛,但他們是從錦衣衛中挑得身材健碩麵目俊朗的兵士,專門負責殿廷守衛,又叫做大漢將軍。


    通俗點說,就是找那些長得好的,專門給皇家朝堂撐臉麵,並不涉及刑獄緝捕等事務,所以杜仲對他們並不熟悉,也沒有向來傳話的人打聽消息。


    那人卻頗給麵子,主動提及章總岱說的三條罪狀,“……伯爺可得仔細對答,我瞧著章大人神情不善。”


    杜仲謝了他,問道:“今兒負責侍衛的是誰?”


    那人答道:“吳峰吳百戶。”


    杜仲心裏有了數。


    到了奉天殿,杜仲先是三拜九叩給嘉德帝請了安。


    楚尋神色平靜如常,看不出半點波瀾,在柱子旁邊持劍而立的吳峰卻頗為焦慮。


    就在適才的大漢將軍出去找人這空當,平定侯、平涼侯、大理寺卿還有個姓張的禦史都站出來替章總岱撐腰,將杜仲罵得一錢不值。


    楚尋開頭還帶著笑,後來漸漸板起了臉,吳峰瞧見了,心不由地提了起來,為杜仲捏著一把汗。


    說起來,他也覺得杜仲行事過於激進,對付這種內宅婦人還是女人出麵用女人的手段更合適。他一個大男人出手,總有點說不過去。


    楚尋待杜仲磕完頭,揚聲問道:“適才章愛卿列舉你三條罪狀,第一條便是不孝,你可認罪?”


    “認罪!”杜仲沉聲道,“臣雖無不孝之舉,可心中著實有不孝之念,古人曰父不慈,則子不孝,如今老夫人既然不慈,臣寧肯不孝。”


    章總岱斥道:“一派胡言,還說沒有不孝之舉,那我妹子怎麽從正房搬出去了?”


    杜仲答道:“當日司禮監錢公公與慈寧宮德公公去府裏宣旨,老夫人一時歡喜暈了過去,後來才知是身有頑疾,為了養病才搬到清靜的榮恩院……章大人若還沒有糊塗,想必也知道榮恩院位於後花園旁邊,極為清雅幽靜,祖父當年也在榮恩院靜養……我久不住府裏,不好貿然支使下人,還是二太太做主讓人抬了老夫人過去,如果章大人認為此舉是不孝,是否該責問尊侄女才對?”


    小章氏是章家老二章宗青的長女,也是章總岱的侄女。


    章總岱一時語塞,又道:“聽說杜大人要將你祖母與叔叔一家趕出信義伯府,又作何解釋?”


    “聽說?”杜仲有意重複一下,“章大人是聽何人所說,令妹還是令侄女?”


    “都不是,”章總岱本能地否認,“是聽別人說的。”


    “前天下午我才興起,要修繕一下府邸,昨天章大人就得到消息說我要攆人……若不是章大人親口所言,我還真不知道府裏的下人口舌是如此不知遮攔,看來應該好生整治整治,免得再胡亂說話……還是說下人並沒胡亂說話,隻是說給了章大人?”


    意思很明顯,就是說章總岱往杜府安插人手。


    朝廷裏不少大臣這樣做,可沒人敢擺在明麵上。


    正靜默著,忽聽兩聲咳嗽,有人道:“這個……嗯,不單是章大人,本侯也聽說了。”


    杜仲側過頭一看,是杜妤的公爹平定侯,便冷冷一笑,“梁侯爺消息倒是靈通,不知侯爺聽說過沒有,先帝曾賜給我父親一柄苗刀,名叫殘月,刀長一尺有二,刀刃向外彎曲如殘月,刀背兩側有血槽,並海天雲龍紋,刀柄三寸七分,以牛角夾製而成,綴著十八顆牛骨釘。刀鞘乃寒鐵製成,同樣刻著海天雲龍紋,鞘口處綴著九粒金剛石,幼時我頑劣不小心摔到地上失落了一粒,後來我父親特地找了差不多大小的金剛石來配,可色澤上終究差了點……”


    眾大臣麵麵相覷,不知道杜仲莫名其妙地緣何提到這麽一柄刀。


    而細心之人卻發現平定侯雖仍是平靜,可垂在體側的手卻握得緊緊的,以致於手背上的青筋都突出起來。


    章總岱卻沒發覺,厲聲喝道:“你竟敢損壞禦賜之物,罪加一等。”


    杜仲輕蔑地瞥他一眼,續道:“梁侯爺消息靈通,想必也知道,先兩年楚況忤逆,抄家時也搜出這麽一柄刀。”側頭轉向吳峰,“當日吳百戶應該也在場,不知道對此刀可否有印象?”


    吳峰暗罵杜仲狡猾。


    那柄刀他自然有印象,不隻是他,當時所有查抄先太子楚況宅邸的兵士都見過。杜仲還特地指出那粒色澤黯淡的金剛石,又查看了往來賬目,知道是平定侯在楚況四十歲生辰時候送得賀禮。


    誰能想到,那個時候他就留了後手。


    吳峰清了清嗓子據實回答:“當時我確實在,記得這刀是梁侯爺送給楚況的生辰禮。”


    杜仲便問平定侯,“不知道先帝賜給我父親的殘月,如何到了梁侯爺手裏?”


    平定侯麵白如紙,身子抖得似篩糠。


    大家都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出,必定是大章氏偷拿送給親家平定侯,而平定侯又作為寶物送給了先太子。


    章總岱也反應過來,暗罵自己的妹妹做事不靠譜,怎能拿禦賜之物送禮。


    其實這事也怪不得大章氏,當年景德帝賜刀是因為在禦書房與明威將軍談得興起,讓人取了這柄刀來。


    明威將軍與大章氏並不親近,自然不會特意在她麵前顯擺,隻拿到外院給父親杜鎮過了目。


    大章氏並不知道是禦賜的東西,再說當時大房已經沒了人,便是拿了也沒人追究。


    誰能想到杜仲還能活著回來,而這柄刀又被平定侯送給了先太子,正好抄家時又被杜仲看到了。


    杜仲仍不罷休,指著章總岱道:“章大人前年六十大壽,中堂前掛了幅武煙閣主的,想必大人已經看過多次,不知主意到沒有,那個月字寫得格外大,字體較之其餘四字略有不同。”


    章總岱孤傲地說:“是又如何?”


    杜仲淡然一笑,“沒怎樣,那幅圖是我母親陪嫁的東西,不為其他,隻因武煙閣主是我三舅給自己取的名號,月字是我三舅所書,其餘四字卻是出自我母親的手筆。母親最愛此畫,往常都掛在父母住處的書房裏……若章大人肯割愛,我願出千金買回來以慰母親在天之靈。”


    朝堂一片嘩然。


    這次再沒有人不明白這幅畫是怎麽到了章總岱手裏了。


    杜仲歎道:“以前常聽祖父提到章學士,章學士為人剛正兩袖清風,又時不時接濟家境貧寒的學生,凡認識章學士的,誰人不敬仰她的品行,沒想到啊沒想到……”


    後半句雖然沒說完,可大家心裏都清楚。


    章總岱偌大年紀,臉色竟然漲得通紅,幾乎要湧出淚來,片刻才平靜幾分道:“舍妹確有不是,但杜旼是你的親叔父,杜俍是你的堂弟,難道你竟連他們都容不下?”


    杜仲悲憫地看了他一眼,從懷裏掏出一本冊子來,冊子是拓得官府的文書,上麵記著杜府近幾年賣出的田地與店鋪,沒記買主是誰,可賣方清清楚楚地是杜旼的簽字與私印。


    “一千五百畝地,六家鋪子,章大人精通曆法算術,想必能算得出共是多少銀子?杜旼是晉王府的屬官,一年俸祿是多少,章大人定然也清楚。這等敗壞祖宗家業的人,章大人還要留在家裏供著嗎?”


    說罷,杜仲一揚手,紙張紛紛揚揚落了滿地。


    有好事的撿起一張瞅了眼,悄聲道:“這間是東華門的鋪子,賣了一千二百兩。”


    另有一人道:“這是當票,當了不少東西。”


    杜仲揚聲道:“我信義伯府的財物大都是我祖父我父親曆年軍功所得,當祖祖輩輩傳下去,以彰朝廷恩典,即便變賣,也應用來辦族學或者興祖產方為興家之道……如今聖上既然恩封臣為信義伯,臣容不得如此敗家之人。”


    楚尋靜默地看著這一切,忽而出聲問道:“章愛卿,倘若是你家中,愛卿將如何處置?”


    “臣……臣,”章總岱吭哧半天沒有說出話,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臣有罪。”


    其餘跟章家有舊之人卻再不敢多言,惟恐杜仲再說出自家哪樣東西來曆不正當,失了財物事小,丟了名聲事情可就鬧大了。


    隻有張禦史還惦記著杜仲十二歲那年,在守父孝母孝期間欺侮祖父房內大丫鬟的事情,正要挺胸而出,無意間對上杜仲的眼眸。那股陰冷的寒意讓他不由地退後幾步,再也沒了進諫的膽量。


    楚尋無謂地揮揮手,“杜愛卿的家事便由他自行處理,眾愛卿各自管好自家就成。”


    語畢,便退了朝。


    吳峰趁著無人之際對杜仲道:“內宅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何必如此冒進,這般一來,雖說皇上不追究,可終究得罪了不少人。”


    杜仲淡淡地說:“早晚都是要得罪,得罪在明處比暗處要好,”停一下又道,“不久我就到宣府,家裏留她一人不放心,趁早把事情處理利索了為好。”


    果然是為阿楚考慮的。


    吳峰眼前浮現出那個有著溫柔的眼神,帶著淺淺梨渦的明媚女子,暗自歎了口氣。


    兩人再不說話,吳峰仍舊回去當他的差,杜仲出了宮門,策馬往家奔。


    進了正房院子,隔窗瞧見易楚俯在炕桌上,手裏捏著毛筆,正寫寫畫畫。


    心驟然間沉靜下來,唇角綻出個連他都不曾察覺的溫柔笑容。


    易楚似是感受到有人在注視著自己,轉過頭見到是他,目光猛地變得熱烈,極快地趿拉著鞋子迎出來,問道:“你可好,沒什麽事吧?”


    杜仲情不自禁地擁住了她,下巴抵住她的發髻,“沒事,一切都好。你在家裏做什麽?”


    易楚仰著臉,有些赧然地說:“我在核算家裏再添幾個下人才好,現在府裏有針線房、廚房、有點心房、茶水房,還有專門管燈油蠟燭的,我覺得用不了這麽多人,但眼下隻冬雨她們四個也確實少了。”


    杜仲點著她的鼻子笑,“不用完全按照先前的設置,有些不必要的能省就省了,待會咱們一起看看用幾個人合適……人手也不用急,先緊著府裏做慣的人挑。”


    易楚挑眉,“章夫人跟二太太肯放手了?”


    杜仲笑道:“不放她也得放,她養不起這許多人,攥在手裏一天就多一天嚼用。”


    易楚便問:“即便嚼用也是用得府裏的銀子,她會心疼這些?”


    說到底,公中的銀錢物件仍是握在她們手裏,現下收回了一些,可被她們侵占的那些卻是要不回來了。


    杜仲親昵地摸摸她的臉頰,“是心疼銀子了?”


    “才不是,”易楚嬌嗔地反駁,“我又不是往錢眼裏鑽的人。”


    杜仲笑道:“我明白……不過他們敗壞掉的早晚也得討回來,眼下先把家裏的規矩製度立起來才是。”


    易楚笑著點點頭。


    兩人相對而坐,杜仲一項項說著家裏的章程,易楚在旁邊一項項地記,偶爾視線交投,便是會心一笑。


    冬雪端著茶水正要往裏走,被冬雨攔住了,“伯爺跟夫人在裏頭,待會再進去。”


    冬雪將托盤放下,悄聲道:“方才在外麵,看著有不少人想進這個院子被俞管家攔下了,也不知是什麽事兒。”


    冬雨也搖頭,“不知道,反正咱們伺候好夫人就行……我聽王婆子說,以前辛夫人身邊的丫鬟到了十八歲就要放出去,或者讓爹娘領回家,或者配了外院的小廝。我家裏已經沒人了,不想走,你呢?”


    冬雪“撲哧”輕笑,“你瞧中誰了,求夫人做主就是。”


    冬雨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是你看中人了吧,還編排我。”


    冬雪很認真地說:“眼下我誰都沒瞧中,你心裏那人是誰,我也猜出了七八分來,你要不要聽我說出來?”


    “不想聽,”冬雨捂著耳朵,卻又小聲道,“你就是來蒙人,我才不信你。”


    冬雪笑道:“是大勇,對不對?”


    冬雨倒吸口氣,卻沒有否認。


    冬雪鼓勵她,“他人挺好的又能幹,又得夫人賞識,你若有意就早點跟夫人講,沒準夫人就成全你們了。要是晚了,興許人家就有主了。”


    冬雨遲疑著問:“我怕夫人惱了我,我還想在夫人身邊多伺候幾年。”


    冬雪就道:“夫人人好,眼下跟伯爺又這般要好,肯定希望身邊的人也好,她指定不會惱你。”


    兩人唧唧喳喳這番話瞞過了易楚,卻沒瞞過杜仲的耳朵。


    杜仲愛聽冬雪說的“夫人跟伯爺這般要好”,心裏暗自高興,抬頭瞧見易楚認真的神態,不由探身親了下易楚的額頭。


    易楚不防備,倒是被他嚇了一跳,嗔怒地瞪他一眼。


    杜仲輕輕地笑,“阿楚,以後咱們一直這麽要好吧。”


    這樣的人,竟然說出這般孩子氣的話。


    易楚心裏又是好笑,又是感動,低聲地回答,“好。”


    杜仲伸手握住了她的,緊緊捏一下,才鬆開。


    冬雨仍在跟冬雪說悄悄話,突然冬晴大踏步進了院子,對著門口喊道:“夫人,威遠侯夫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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