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輕輕拍著她,“德公公在太後跟前伺候,時常能得些賞賜,還有底下人的孝敬,手頭還算寬裕,吳峰說他每隔兩個月都會托人送銀子回去,家裏倒是過得去。”


    易楚抬起頭,淚眼婆娑地問:“我能不能見上顧琛一麵?”


    杜仲掏出帕子替她拭拭淚,“他是內侍,輕易不能出宮,除非下次你再去宮裏,那也得避了人才好……內侍不得與朝臣勾結,稍有不慎,怕替他惹來麻煩。我上次去乾清宮見過他一次,可他穿著內侍服侍,隻掃了一眼,沒敢細瞧。如果再有機會見到,我爭取私下跟他說幾句話。”


    易楚抽泣著偎在了杜仲肩頭。


    回到家,易楚仍是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斜倚在靠枕上,低聲說:“那天瑤瑤分明就不對勁,把我支出去,說起床換了衣服就吃飯……要是我守著她不走,她也不會……瑤瑤要是還在,阿琛他怎麽能變成這副樣子……我以後沒臉見瑤瑤了。”


    淚水又簌簌地往下落。


    杜仲知道易家與顧家向來交好,卻見不得易楚這般傷心,想了想,問道:“阿楚,你現在手頭上有多少銀子?”


    “一萬四千兩,你要用多少?”易楚擦擦眼淚,就要下炕穿鞋找盛銀票的匣子。


    “不急在這會兒,”杜仲攔住她,“我估摸著一千兩就夠,今天去武庫司打點了一番,明兒再到五軍都督府跑一趟……這銀子算是我借你的,以後加倍還你。”


    易楚彎了彎唇角,問道:“事情都辦妥當了嗎?”


    杜仲點頭笑笑,“有侍郎寫的條子,加上銀子,徐郎中二話不問就給辦了。”


    當年莊猛接任榆林衛總兵,將杜昕成立的親軍大多殺害,少數逃脫的均上了逃兵冊子。


    杜仲就是要解決跟隨他的這些人的戶籍問題。


    像林梧,原本已做到總旗,管轄五十人,再立軍功的話能升到百戶,而百戶就可以世襲了。他跟林楓等人要跟去宣府,想依舊用原來的軍籍。


    衛橡家中還有爹娘,打算跟著衛珂做幾年生意就回鄉奉養老人,那麽需要把軍籍勾掉,另外換成民籍。


    而俞樺,這幾年一直跟著杜仲倒是不舍得離開,願意留在府裏當管家。杜仲不欲拿他當下人,想給重新換過戶籍自立門戶。


    五軍都督府管著軍籍,戶部管著民籍,而兵部武庫司管戎器、符勘、尺籍等事。尺籍含著勾軍,就是追捕私逃的軍士、或者抓不到逃兵用家裏年幼兒男頂名等瑣事。


    三處衙門都要跑到,打點到。


    好在,眾人都知道杜仲受嘉德帝的器重,倒也不曾為難,隻是銀子卻像流水一般灑了出去。


    易楚聽杜仲一一說出各人打算,便問:“那幾個要回鄉的,什麽時候啟程,需要準備多少程儀?”


    杜仲看著她的目光充滿了欣賞。


    易楚雖然出身低,但為人寬厚,俞樺等人不止提到一次,說太太待他們極客氣且尊重。


    他們是明威將軍培養的親兵,並非杜家下人,之所以跟隨杜仲,是念著舊主的恩情。可再大的恩情也經不起天長日久的消磨,等他們感覺恩情還得差不多了,就會生起背主離心的念頭。


    而想要維係這份情誼,靠得就是真心。


    以心換心,關係越拉越近,直到榮辱與共時,彼此的聯係就再也分不開了。


    這既是交友之道也是禦下之道。


    杜仲便商量易楚,“這些人大都過了而立之年,怎麽也得置辦處宅院,買幾畝地,再娶房媳婦……不但是回鄉的,即便林梧、俞樺他們也是這樣。”


    易楚默默盤算一番,問道:“每人二百兩,不知道夠不夠?”


    “足夠了,”杜仲親昵地刮刮易楚鼻子,“共有十九人,需三千八百兩,這些也得先從你的嫁妝銀子裏出,行不行?”


    易楚嗔怪地斜他一眼。


    說是她的嫁妝銀子,還不都是他給的?


    杜仲卻一本正經地說:“給了你就是你的,眼下跟你借的,我必然會還你。”


    雜三雜四地說了這些,易楚心情鬆快了許多,不再糾結顧琛的事,轉而說起宴會,“……安順伯的長媳,頭一次見麵,拉著我說了許多。可聽陳六姑娘說,薛氏並非十分熱絡之人。”


    杜仲一聽就明白,笑道:“前陣子杜旼上折子請封世子,這類折子都壓在驗封司,屆時一並呈給皇上批示。皇上批了的折子也得到驗封司備案留底,還有推恩或者封贈的都經過他們……想必,薛氏事先得知了什麽消息……你若看著合眼緣就與她們交往,若是不想理會,便不理。”


    易楚自然懶得應酬,每次出門都得絞盡腦汁地想穿什麽衣服,戴什麽首飾,哪裏比得上從前,隻要衣衫幹淨頭發整齊就可以。


    可畫屏說過,女眷間的這種交往看著就是談論點風花雪月或者柴米油鹽,可也能從中探知朝政的動向,有時候甚至比男人的消息還可靠。


    作為易楚,倒不想在應酬中探知什麽或者結黨營私,而是不拖累杜仲就好。


    就怕無意中說錯話得罪了人,平白給杜仲樹敵。


    杜仲猜出她的想法,推心置腹地說:“阿楚,你真的不必為了我而應酬別人,先帝信任我是因為我是孤臣,誰也敢得罪,誰的人情也不賣,隻聽命於先帝。以後,我也是如此打算,會結交一些可以肝膽相照的人,但決不拉幫結派……”


    孤臣,說起來很是清高孤傲,可沒有朋友,沒有同黨,做得好沒人替你請功,可一旦稍有紕漏,便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你的差錯。


    易楚怔怔地看了杜仲片刻,溫柔地笑了,“你說怎樣就是怎樣,反正我總跟著你,上到天堂下碧落……”


    杜仲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許亂講,我還等著你給我生個兒子。”


    易楚神情赧然,臉頰如同三月枝頭綻放的桃花。


    杜仲心裏軟得幾乎要滴下水來,情不自禁地低頭噙住了她的紅唇。


    每每看到她溫順乖巧的樣子,杜仲總會覺得十分地愧疚。


    易楚雖然退過親,但再尋戶良善人家也不難。她長相溫柔性情又寬厚,必然能夫妻和睦婆媳相得。


    是自己,一念起便不顧其他,強著迫著占據了她的心,可娶回家後,不但沒給她安定美滿的生活,反而讓她三番幾次被人笑話。


    易楚不常出門不打聽閑事,他卻是知道,自打皇後宴請之後,平涼侯家的趙十七就沒少在外麵散布易楚的閑話。


    若不是背後有人撐腰,趙十七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會如此放肆。


    他不會接交人,但絕不怕得罪人,總有一天會讓趙家的人在易楚麵前低聲下氣地賠罪。


    **


    轉天是易郎中的生辰,杜仲陪易楚回曉望街給易郎中賀壽。


    壽禮是一早就準備好了的,易楚送的是一身藏青色嘉定斜紋布衣衫,杜仲送的則是一匣子徽墨,兩刀紙,一刀生宣一刀熟宣。


    易郎中自從娶了畫屏,倒是把先前喜好的字畫都重新撿起來了,稍有空閑不再捧著醫書看,而是在書房裏念會詩文,畫會兒畫。


    有時候畫工筆,有時候畫寫意。寫意畫用生宣,工筆畫則用熟宣。


    杜仲送得禮投了易郎中的喜好,倒比易楚的更合心意。


    易郎中留了杜仲在書房下棋,易楚先拜見了外祖母衛氏又去找畫屏。


    畫屏已經顯了懷,人比以往豐腴了許多,臉色也愈加好,白生生粉撲撲的,透著健康的紅潤。


    知道易楚來,畫屏一早備了茶水點心。


    易楚笑著問:“懷相可好,孩子鬧不鬧騰?”


    畫屏滿足地歎著氣,“都說是苦夏,我這夏天卻是能吃能睡,先前還聞不得油腥味,現在是看見魚蝦就饞……娘天天給我燉魚吃,每次都讓阿珂宰魚,阿珂一天到晚抱怨身上腥氣重。”


    易楚完全能想象得到衛珂跳腳的樣子,不免彎了彎唇角。


    畫屏又道:“以前再想不到能過上這樣的日子,先生待人溫和,從不曾高聲對我說過話,娘又把我當親生閨女看……阿楚,真應該感謝你。”


    易楚笑道:“謝我幹什麽,是你上輩子做了好事所以這輩子才得了福報。”


    因見炕上擺著針線活兒,易楚順手拿起來看了看,是個寶藍色的肚兜,麵是杭綢料子,裏則是細棉布,針腳都是明的,露在外頭。上麵繡著兩條嬉戲的金魚,甚是可愛。


    易楚便問:“已經看出來是弟弟?”


    畫屏“嗯”一聲,“本來就覺得八~九不離十,大前天先生又把脈,倒是瞧準了的……娘讓阿珂跟你說說,先生攔著沒讓,說過不了幾天就見到了,特地為這個跑一趟不值當的。”


    易楚俯在畫屏肩頭“吃吃”地笑,“我爹這是害羞呢。”


    畫屏並不見外,爽快地說:“先生是怕你吃味。”


    易楚“嗤”一聲,“我哪裏就那麽小氣了,爹小瞧我,”又笑著說,“你懷著孩子,針線活還是別做了,免得傷了眼。這些小衣服我做就行……再給你做兩條寬鬆點的裙子吧,瞧著你的腰身粗了不少,別勒著孩子。”


    畫屏道:“我把以前的裙子腰身剪了,反正不出門在家裏湊合著能穿,倒是要麻煩你給娘做身秋天穿的衣裳,還有阿珂,娘現在托了吳家嬸子給阿珂相看媳婦呢。”


    衛珂比易楚小半歲,也已經十七,該張羅起來了。


    易楚便問:“可選定了人家?”


    畫屏抿著嘴笑,“娘倒是選中了一家,還沒等相看,阿珂先跑去給吳嬸子說,他要到二十才說親,現在看了也白看……氣得娘又把他一頓好罵。”


    易楚尋思片刻,壓低聲音道:“小舅舅不是隨便說話的人,我估摸著他是想先賺錢買處宅子,再考慮成家的事。”


    畫屏恍然,“是這個理兒。”


    衛氏跟衛珂住在易家本就不算妥當,要是再娶個媳婦回來,住處倒是有,可兩家子混在一處像什麽話。尤其,畫屏等過完年也就要生了。


    易楚跟畫屏嘰嘰喳喳地說了半天話,便要去廚房幫著衛氏做飯,剛出門就被衛珂喊住了,“不用忙活,今兒叫了席麵,午時就送來了。”


    衛珂瞧著比剛從西北回來時又黑了,也瘦了不少,身上的長衫顯得空蕩蕩的。


    易楚不由關心地問:“小舅舅,生意不順當嗎?”


    “呸,烏鴉嘴,”衛珂立刻就要跳腳,“我做生意還有不順當的……不過累倒是真累。”說完歎口氣,露出罕見的消極來。


    易楚道:“要是有什麽難事,跟俞管家或者張錚說一下,他們在街麵上熟,興許能幫上忙。”


    “我省得,不用白不用,”衛珂笑一笑,從懷裏掏出隻匣子來,“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這個就賞給你。”


    易楚打開一瞧,是隻翡翠簪子,簪身雕成葉柄狀,簪頭則是張開的荷葉,看上去古樸碧透。


    “一定花了不少銀子吧?”易楚低歎,又覺得詫異,衛珂此刻不是該攢錢買宅子嗎?


    衛珂傲然道:“看著挺有意思就買了,給你戴著玩吧。”


    易楚道謝收下,問道:“小舅舅打算在哪裏買宅子,要是銀錢不湊手,我那裏還有點。”


    衛珂一本正經地說:“能買在前街附近最好,照看鋪子方便,可我娘定然不放心姐夫,所以在曉望街也使得,可惜沒有合適的宅子賣。”


    曉望街都是老住戶老店鋪,確實不容易找,以前杜仲就是退而求其次,買在了白米斜街。


    這個忙,易楚也幫不上。


    衛珂原本就沒指望她,隻是覺得跟她說說話心裏挺舒坦。


    除了易楚,他還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


    衛氏恨不得一天到晚地數落他,易郎中脾氣好,可也把他當孩子看,動不動就拿出長輩的和藹語氣。


    他跟畫屏更是說不著。


    而易楚,雖然有時候也愛說教,但隻要他想做的事,易楚總是支持他,也會幫忙出個主意。


    而且她脾氣好,沒正經事可說的時候,捉弄捉弄她也很開心。


    所以,有什麽好東西,他第一個就想著留給易楚。


    就如這根荷葉簪,當時掌櫃是養在碗裏,甜白瓷的大碗,被簪子映得綠汪汪的。


    他眼前立刻浮現出易楚烏黑的長發上插著這支簪,配著白淨的小臉的樣子,毫不猶豫地買了。


    簪子不便宜,可他覺得值。


    聽說衛氏要給他說親,他就想能找個易楚這樣的就好了,長相不用特別漂亮,順眼就行,關鍵是性情要好。他雖然愛捉弄人,可也能護著人。


    他偷偷打聽過,衛氏看中的那家女子,女紅針黹是一等一的好,可性情也太軟和點兒了,麵團似的,動不動就淌眼抹淚的。


    他可沒心思整天哄孩子玩兒,幹脆把親事推到了兩年後。


    易楚絕想不到衛珂把自己當成說親的模子,她正笑盈盈地看著自書房出來的杜仲,目光溫柔似水。


    杜仲迎著她走來,也不避諱,輕輕牽住了她的手。


    衛珂重重地“哼”了聲。


    吃過晌飯,畫屏身子重,每天都要歇一會兒,衛氏上了年紀夜裏睡不好,中午也得補覺。


    易楚與杜仲便告辭,一前一後地往白米斜街走。


    正午的陽光照著兩人,地下映出矮小的身影。


    易楚就想起去棗樹街過夜的那天,他們也是這般慢慢地走,踏著皎潔的月光,步伐驚人地和諧。


    想起來,依然那麽真切,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易楚微微地笑。


    回到家,正房地上擺著兩壇酒,冬雨道:“……是文定伯府的婆子送來的,說六姑娘給太太嚐嚐,一壇梨花釀,另一壇是桂花酒,還說要是吃著好別客氣,六姑娘那裏還有。”


    易楚問道:“你是怎麽回複的?”


    “我說親家老爺壽辰,太太跟老爺都拜壽去了,回來後再向六姑娘道謝,然後給了兩個婆子每人一個八分的銀錁子,前頭俞管家不在,林梧賞了車夫六分的銀錁子。”


    易楚點點頭,這樣應對不算太好,可也不算失禮。


    她正想著用什麽回禮,就聽杜仲問道,“你跟陳六姑娘很合得來嗎?”


    易楚怔了下,一時有些恍惚,辨不清杜仲話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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