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做了個夢,夢裏一片金黃色的蒲公英,她在其間穿行,邊跑邊笑,微風吹拂著她散開的發,像娘親的手,輕柔溫存……


    是真的有人在撫弄她的發,一縷縷握在手裏,而後鬆開,再握緊。


    易楚毛骨悚然,睜眼瞧見床邊的黑影,本能地抓起胸前係著的銅哨便要吹響,一隻手伸過來捂住了哨眼,緊接著,那手落在她臉頰上。


    溫熱的掌心,略帶著薄繭,輕輕地碰觸,溫柔地摩挲。


    除了魂牽夢縈的那個人,誰還會這般對她?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易楚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張開手,乳燕投林般撲進他的懷裏。


    杜仲身子僵了僵,“一路趕回來還沒洗漱,身上全是灰塵。”尤其易楚鼻子最是靈敏,定然不喜歡這種氣味。


    易楚不管,緊緊地環住他的頸項,臉埋在他的頸窩裏。


    他身上有汗味、體味、衣服的酸臭味,還有被掩蓋得幾乎聞不到的艾草香,種種氣味混雜在一起,不好聞,卻讓她安心。


    她越發緊地往他懷裏靠了靠。


    杜仲展臂摟住了她,手觸及她柔軟的中衣,立刻感覺到細軟的絲綢下麵,纖細嫩滑的身體。


    少女獨有的甜香幽幽地縈繞在他的鼻端。


    周身的血液驟然滾燙起來,不受控製地朝著某個部位呼嘯而去。


    呼吸在那一瞬間亂了。


    杜仲順應著本能,伸手沿著易楚綿延如山巒般的曲線往下,幾乎同時,有水樣的東西一滴一滴落在他的頸窩,灼熱而濕潤。


    這潮濕灼痛了他的心。


    綺念頓時散去,取而代之的卻是如潮水般的酸澀。


    這大半年,阿楚定然是不好過。


    成親的時候他不在,過年的時候他不在,甚至京都變亂的時候,他也不在。


    他不能陪伴她不說,還讓她為自己牽腸掛肚。


    俞樺一個大老爺們都能看出她惦念得緊……


    杜仲心頭酸得厲害,眼窩也酸得厲害,他扳起易楚的頭,瞧見月色清輝映照下腮邊兩行淚痕,俯身親了下去。


    更多的淚湧出來,澀澀地滑進他的口中。


    杜仲吻得溫柔而細致,一下下,順著臉頰落在她唇上,愈加地輕柔,像對待珍寶珠玉般,不帶欲念,惟有珍惜憐愛。


    淚水悄無聲息地散去,柔情卻一波波湧上來。


    唇不知何時落在她耳邊,杜仲低聲呢喃,“阿楚,我的小乖乖。”


    易楚無意識地“嗯”一聲。


    杜仲張嘴含住了她的耳垂,又喚,“小乖乖。”


    聲音低啞暗沉,蘊含著幾多深情幾多渴望。


    易楚羞紅了臉,悄悄側過頭。


    杜仲低笑著起身,“我去衝洗一下。”


    易楚跟著下床,“我去燒水。”


    “不用,這個天,冷水就行。”杜仲摸摸她的臉頰,聲音曖昧,“你在床上等我……”


    “你,”易楚倒抽一口氣,這事他們心知肚明就好,非得露骨地說出來。咬了牙,低聲道:“冷水洗澡對身子不好,而且你連著趕路想必也沒正經吃飯,趁著燒水的工夫順便下碗麵吃吧?”


    一路啃幹糧的時候多,還真沒怎麽正經用過飯。


    而且,這一整天隻吃了兩隻包子,聽到吃飯,肚子就開始咕嚕嚕地叫起來。


    杜仲便不推辭,笑著道:“好,”也不點燈,牽了易楚的手一道往外走。


    走到外間,易楚想起羅漢榻上的冬雨,腳步頓了頓。


    適才兩人在裏屋卿卿我我這些時候,又沒有刻意壓低聲音,豈不都被冬雨聽了去?


    還好沒有過火的言語行止……可眼下杜仲回來了,以後少不得有親熱之舉……


    杜仲似是猜透了她的想法,低聲道:“我進來的時候怕吵醒她,就打暈了,出手不重,一兩個時辰就能醒……以後沒事,少讓她們在屋裏走動,礙事!”


    易楚就吃吃地笑。


    到了廚房,易楚點燃蠟燭,先動手和麵,杜仲也不閑著,蹲在灶前生火燒洗澡水。


    燒水的火不講究,旺點弱點都可以,能燒開就行。


    杜仲問起家裏的情況,“看著後麵起了排後罩房,丫頭們住著?”


    “是畫屏出的主意,”易楚莫名地有點心虛,“畫屏脫了奴籍,外祖母認了她當義女,還把爹跟她撮合到一處。”


    杜仲愣了下,隨即笑道:“明天我就去給嶽父道喜。”


    “你不反對?”易楚停下擀麵棍,著意地看了杜仲兩眼。


    “長輩拿定的主意,做晚輩的怎好置喙?而且,兩廂情願的事,也不妨礙著我什麽。”杜仲抬頭對上易楚的視線,“是阿俏反對了嗎?”


    易楚沒有回答,杜仲卻猜出了個大概,低聲道:“與她不相幹的事,不用多理會。”


    不大工夫,麵煮好了,易楚沒往飯廳擺,兩人就坐在灶前邊說話邊吃,倒是有了老夫老妻的意味。


    正說著話,杜仲突然頓住,神情變得淡漠。


    門外傳來“咚咚”的腳步聲,卻是冬晴被這番動靜吵醒了,過來看個究竟。瞧見灶前坐著個男人,她立時呆住,傻傻地站在門口。


    易楚尚未說話,杜仲已沉聲喝道:“出去。”


    冬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轉頭看向易楚。


    易楚溫和地說:“是爺回來了,我做點湯麵吃,不用伺候……對了,把冬雨叫起來到回去睡吧,天快亮了,不用再值夜。”話說出口,臉便有些紅,側眼瞧著杜仲,他麵色倒是平常,可唇角卻高高地翹起來,帶著心照不宣的笑容。


    冬晴答應著,朝兩人行了禮,轉身離開。


    杜仲就問:“怎麽找了這麽個粗壯的丫頭,瞧著下盤挺沉穩。”


    易楚便解釋,“阿齊住在西廂房,讓冬晴跟她做個伴。”


    杜仲眸光閃了閃,再沒多問,趁著易楚洗碗的工夫,將鍋裏的水舀到木桶裏,兩手一手一隻木桶,步履輕快地提進正房。


    看到冬雨已經不在,易楚舒口氣,兌好溫水,又尋了中衣跟棉帕,搭在淨房的竹竿上。


    正要離開,杜仲拉住她的手,“你幫我洗頭。”


    要求很正當,做妻子的自然應該服侍夫君洗漱,可易楚就是覺得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充滿了莫可言說的意味。


    易楚在銅盆裏兌了水,將皂角一點點揉搓出泡沫,打在他散開的長發上。他的頭發比她的粗,跟他的人一樣,有股桀驁不馴的硬氣,卻在她的掌下慢慢變得順滑。


    也像他的人,在別人麵前總是疏離高傲,可對著她的時候卻溫柔細致。


    甜蜜一絲絲從心底沁出來,易楚抿著嘴笑,正要夠下棉帕替他擦拭,就感覺身子騰空而起,落在浴桶中,濺得水花四射。


    杜仲利落地褪去自己的衣衫,邁開長腿跨了進去。


    沾了水的比甲、羅裙一件件被扔出來。


    浴桶裏的水如潮汐般起起落落溢了滿地。


    易楚無力地攀住浴桶邊緣,看著滿地狼藉,羞愧得恨不能一頭鑽進水裏,再不出來。


    杜仲心情卻極好,尋塊帕子胡亂地擦了擦身,圍在腰間,回身將易楚撈出來,用條大的棉帕將她連頭帶臉地裹起來,抱到了床上。


    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雞鳴聲,窗戶紙已呈現出灰蒙蒙的魚肚白,再過些時候,鄭三嫂就要起身做早飯了。


    易楚縮在被子裏,隻餘一張小臉露在外麵,朝霞似的紅,“你幫我尋了小衣來吧。”


    杜仲替她絞著頭發,聞言輕笑,“沒名沒姓的,誰知道叫哪個?”


    易楚側目,屋裏隻他們兩個,不是他還有誰?卻強忍著羞意,低聲道:“子溪,幫我尋小衣來。”


    杜仲仍不滿足,俯在她耳邊,啞著聲道:“不是這個,是適才洗浴的時候喚的那個。”


    洗浴的時候?


    易楚臉色頓時熱得像著了火。


    這大半年不見,也不知他在那荒野之地都幹了些什麽,非讓她學著陝西那邊的姑娘家的稱呼喊他。


    她自然不肯。


    可他半是乞求半是哄騙,又撩撥得她難受,終於忍不住低低地喊了聲,“好哥哥。”


    他就像脫了韁的野馬般馳騁起來……


    易楚怎可能再喚出那樣羞人的話?


    杜仲鼓勵著她,“就一聲,一聲就好……待會天可就亮了。”


    竟然還威脅她!


    易楚沒法子,側著臉,蚊子般哼哼了聲,“好哥哥。”


    杜仲眸光閃亮,一把掀開被子鑽了進去。


    易楚這才反應出上了當,要推開他,卻被箍住了手腳。


    帳簾悄悄地落下,掩住了滿床風景……


    **


    天剛放亮,宅子裏的人就都知道男主人趁著半夜三更回來了。


    鄭三嫂瞅一眼靜悄悄的正房心裏有數,先吩咐冬雲做了早飯,自己早早去集市上抓了兩隻肥母雞回來。一隻養在後罩房的小院裏,另一隻讓鄭大牛殺了,釅釅地燉了湯溫在鍋裏。


    冬雲看著灶火悄聲嘟噥,“太太極好伺候,就不知老爺是個什麽性子,聽冬晴說看著挺嚇人。”


    鄭三嫂見過杜仲,聞言笑道:“不管什麽性子,咱們隻管做好分內的事,不出差錯也就不受責罵。”


    冬雲想想也是這個理兒,而且內宅的事本該太太管著,隻要做好差事,太太可不是胡亂遷怒的人。


    如此也就鬆了口氣,熄了灶火,將米粥盛出來,配上小菜花卷往西廂房送。


    易齊正對鏡梳妝,一點一點往臉頰上抹著潤膚的膏子,抹勻了再輕輕掃上層胭脂,鏡子裏的人頓時生動起來。


    眉眼細長,斜挑入鬢,頰生雙靨,粉腮如霞,易齊滿意地笑了笑。


    說實話,她對杜仲並沒什麽印象,隻知道以前常去醫館抓藥,也陪易郎中下過棋。唯一見過他相貌那次是過年,他送給她跟易楚每人一隻荷包。易郎中還讓她們稱呼“杜叔叔”。


    印象裏,生得還算周正,打扮也是普通,並非讓人過目難忘的那種。


    可既然能憑一己之力賺下這份家業,想必也非無能之輩。


    眼下易楚防她防得緊,若是討了姐夫歡心,沒準也能多打點金銀首飾。可惜以前在郡王府多少珍珠碧玉都沒守住,要麽被西苑那些女人給訛詐了去,要麽用來打點了下人,留下的隻有幾根金簪。


    想到郡王府連枝兒葉兒手上都套著玉鐲子,易齊不免生出自憐之心。


    坐在窗前自怨自歎了半天,忽聽正房門口有了響動,易齊探頭向外張望。


    就看到一位身材頎長的男子沿著石階走下來。


    寶藍色的杭綢,用銀線在袍角繡著三兩竿翠竹,又沿著四周綴了道月白色的寬邊。腰間束著月白色緞帶,係著石青色錦緞。墨黑的長發高高束在腦後,戴著白玉簪。


    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衣著,硬是被他穿出了幾分英武軒昂。


    許是感受到易齊的目光,男子淡淡地朝這邊看來,目光似冰,生生叫易齊生出幾分寒意來。


    不過一瞬,男子便移開目光。


    門聲響動,穿著湖水藍比甲,月白色羅裙的易楚笑盈盈地走出來。


    男子適才還淡漠的神情立時變得和煦,朝易楚伸出手。易楚嗔怒著躲開,卻被他一把捉住,牢牢地握在掌心裏。


    男子緊抿著的雙唇便彎成個好看的弧度。


    易齊在西廂房看了個清清楚楚,心底驀然升起一種悵惘。易楚分明生得普通,又沒什麽過人的才藝,卻能嫁給這樣一位出色的夫婿,也不知到底走了什麽好運。


    假如,假如,當初她沒有離開家,這門親事就是許給她的吧?


    斜眼瞧見桌上的鏡子,鏡子裏的人粉麵含羞媚眼如絲。


    榮郡王曾對她說過,便是這般自心底而發的天然情態最能打動人。


    易齊咬咬牙,起身整理一下裙裾,嫋嫋娜娜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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