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三嫂迎出來,“二姑娘已經安置妥當,這會剛睡下,剛才還嚷著喊‘姐姐’,太太這就進去,還是稍等會兒?”


    易楚問道:“炭盆燒了沒有,被褥潮不潮?”


    “不潮,先前生了兩個大火盆烤了會兒將潮氣都除了才鋪上的。”


    “我進去看看,”易楚放輕步子進入內間。


    易齊躺在架子床上,隻露出張精致的瓜子臉,肌膚細致白嫩,因著暈染了胭脂,臉頰泛著綺麗的紅潤,長眉用螺子黛畫成涵煙眉,整個人比往日更多三分顏色。隻是羽扇般濃密的睫毛遮住了那雙嫵媚的雙眼,使得她看起來帶了點孩童般的稚氣。


    這樣的易齊,既冶豔又單純,就連早已習慣她美色的易楚,也不由有片刻的愣怔。不得不說,易齊是她見過長相最出眾的女子。


    隻是,易楚完全看不出她是哪裏過得不好,竟然還特地找個內侍來傳話。


    易楚略站了片刻,出去對鄭三嫂道:“麻煩你先在這裏照看著,等二姑娘醒了我再過來。”


    鄭三嫂局促地答應,“太太別客氣,我不麻煩。”


    易楚回到正屋商量畫屏,“東廂房空著睡不得人,要不你先在這裏將就一夜,趕明兒我讓他們添置了床鋪桌椅再搬過去?”


    畫屏笑道:“住不了幾天,不用麻煩,睡炕就挺好的……正好也跟你做個伴兒。”


    先前她們也是睡一間屋,並不覺得有什麽不方便。


    聽到畫屏這樣說,易楚正好也省了麻煩,就將幾匹布料搬過來,“給舅舅做件棉袍和兩身開春穿的單衣,哪個顏色好看?”


    畫屏見幾匹布都是好料子,猶豫道:“阿珂正長個子,開春做的衣衫到秋天就短了,用不著這些吧?”


    易楚卻想到衛珂誌不在讀書一門心思想做生意,便道:“舅舅私下跟我提過好幾次,不願繼續讀書,倒是想經商。現在這個世道,隻看衣裳不看人,給他做幾件好衣裳撐個門麵,就是在書院,也免得被人瞧低了。”


    “難怪呢,”畫屏忍不住笑,“先前當著老太太跟先生的麵不好講,昨天夜裏阿珂賭氣連飯都沒吃,老太太氣得夠嗆,拿了根柴火棒子要揍他,還是先生勸下了,原來他是真的不喜歡讀書……我看你跟阿珂應該換過來才對,他輩分大,可就是個孩子脾氣,老太太常念叨,生兒子就是個討債的,遠不如閨女貼心懂事。”


    易楚打趣道:“你跟爹生個弟弟或者妹妹都行,我可以幫著帶。”


    惹得畫屏又是一陣羞惱。


    兩人有說有笑地商量著選了匹蟹殼青的嘉定斜紋布做棉袍,兩身單衣分別是寶藍色緞麵跟佛頭青的杭綢料子。


    易楚估摸著衛珂的身形,用炭筆在布料上做好記號,正準備動剪子剪,聽到門口鄭三嫂的聲音,“太太,二姑娘過來了。”


    話音剛落,靛青色的夾板簾子被撩起,易齊嫋嫋娜娜地走了進來,行動間如弱柳扶風,伴著淡淡的茉莉花香味。


    梳洗打扮過的易楚,肌膚細潤如溫玉,眸光嬌媚慵懶,豐潤的唇塗著口脂,略略翹起,既像撒嬌又像邀請你一親芳澤。


    身上卻穿了件月白色繡翠竹的小襖,小襖的領口挖得有點低,精致的鎖骨若隱若現。素腰束得很緊,纖纖不堪一握,襯得胸前越發挺翹。


    以前易齊也愛打扮,也從來不像這樣妖豔。


    內院裏,幾乎沒有男子出入,大冷的天,她這副裝扮給誰看?


    易楚氣不打一處來,張口便要斥責,可想起易齊才剛回來,便忍了下去。


    易齊已笑著快步走過來,拉住她的手,嬌聲道:“大半年不見,姐姐也不說去看看我,我都想死姐姐了。”


    以前易楚最受不得她撒嬌,隻要她如此,肯定是再大的火氣也會消散。可如今,易楚隻覺得陌生與疏離,按理說,易齊去了新地方該給他們送個信說一下情況,也免得他們擔心。可易齊隻字不提,反而抱怨她不去看她。


    她一個閨閣女子,能隨便出入榮郡王府嗎?


    想到此,易楚麵色便有些淡淡的。


    畫屏與易楚相處這幾個月,對她的脾性也有所了解,見狀客氣地招呼:“這就是二姑娘吧?長得真漂亮,跟仙女下凡似的。”


    易齊疑惑地轉過頭,“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易齊……你不是畫屏?”


    易楚介紹道:“這是小姨,名字叫衛琳……你走後不久,我外祖母一家便從常州進京了就住在曉望街……小姨已經跟爹定親,暫且在這裏住幾天,等成親之後再住過去。”


    易齊斜一眼畫屏,見她脂粉不施素著一張臉,身上穿的是普通布衣,頭上戴的是尋常銀簪,跟威遠侯府大丫鬟穿金戴銀描眉畫眼的派頭全然不同,倒不懷疑,隻矜持地點了點頭,並未開口喚人。


    畫屏知趣地說:“時辰不早了,我去問問鄭三嫂晚飯吃什麽,二姑娘回來,應該多做幾個好菜。”


    待她離開,易齊搖著易楚的胳膊,“聽鄭三嫂叫你太太,你成親了?什麽時候的事兒?這是姐夫的宅子?姐夫是誰,在官府裏當差還是做生意?”一連串拋出許多問題。


    易楚避重就輕地說:“……就是之前常來醫館買藥的那人,還跟爹下過棋,沒有差事,在棗樹街開了家湯麵館,先前咱們去過。”


    “是他呀!”易齊尋思片刻才想起來,麵上有點失望,可瞧瞧滿屋子的黑漆家具,又問道:“是爹置辦的嫁妝,花費不少銀子吧?”


    易楚沒回答,反問道:“你在郡王府如何,跟你爹相認沒有,你爹對你不好嗎,怎麽就突然托人捎話說過不下去了?”


    易齊臉上流露出一種複雜莫辨的神情,片刻才冷著臉說:“別問了,郡王府的事,我不想說。”


    易楚再問:“那你不回去了?還是在家裏住陣子再回那邊?”


    “你就那麽見不得我好?”易齊突然就動了怒,“榮郡王府就是個火坑,我好容易逃出來了,你還非得把我送回去?”


    “我見不得你好?”易楚也來了氣,“當初我可沒少勸你不要去,是誰要死要活非要去認親爹的?又是誰說我見不得你好非要攔著你富貴的?阿齊,你拍著胸脯想一想,我勸過你不下四五次吧?”


    “你既然知道那裏是火坑,就應該死活攔著我才對。我年紀小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你一直比我聰明有心眼兒,怎麽不想個法子攔著我?你可知道,我在裏麵過得是什麽日子?”易齊說著說著哭起來,伸手掏帕子的時候,露出手臂上兩道青紫的掐痕。


    易齊的肌膚白且嫩,掐痕格外顯眼。


    易楚一把攥住她的腕,問道:“怎麽了?”


    “不用你管,”易齊甩開她,哭著跑了出去。


    易楚氣得心肝肺全疼了,對易齊是既恨又氣,還覺得她可憐。


    恨的是易齊就是一白眼狼,她把她當親妹妹寵了十幾年,嗬護了十幾年,換來的就是見不得她好。


    氣得是,易齊怎麽就養成這種四六不通好歹不分的性子?


    那一瞬間,易楚真心後悔不該把易齊接回來,她有爹有娘,還賴在自己家裏幹什麽?


    可閉上眼睛,浮現在腦海裏的卻是兩人頭對著頭一同做針線寫大字的情形。易郎中忙碌的時候顧不上她,易齊是她唯一的朋友與玩伴。


    有個雷雨天,易郎中出診,兩人被雷鳴電閃嚇得不敢睡覺,就抱著被子躲在桌子底下,相互依偎著睡著了。


    那個時候的易齊,漂亮活潑又聽話,跟在她後麵,一個勁兒“姐姐、姐姐”地叫。


    如果,人能永遠不長大,該有多好?


    長大了,見得世麵多了,心也就大了,被世事玷汙,不再像孩提時候純真了。


    易楚傷感了好一陣子,直到畫屏進來點燃蠟燭,才恍然醒悟天色已經全黑了。


    “飯菜已經擺在飯廳了,快些過去吃,待會兒就涼了。”畫屏舉著燭台在前麵照亮,易楚在後麵跟著到了飯廳。


    不大工夫,易齊也過來了。


    晚飯是兩素兩葷一湯,還有白米飯。


    易楚沒什麽胃口,隻吃了小半碗飯就放下了筷子。


    畫屏看出她跟易齊動了氣,可人家是姐妹倆,她算是個外人,也不好隨便摻和,隻泛泛地勸:“想開點,動氣最傷身,不為別人也得為自己考慮考慮。”


    易楚無謂地笑笑,卻不再想易齊的事,而是就著燭光將選好的料子裁了裁,因怕不合適,還將身長格外放寬了些。


    畫屏也沒閑著,將這幾日倉促趕製的嫁衣攤開,仔細檢查了一下有無漏針錯針的地方。


    不到亥初,兩人就躺下了。


    易楚心裏藏著事,翻騰半天沒睡著,索性又摸黑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往外走。


    畫屏被驚醒,問道:“你要去哪裏?”


    “阿齊的事兒,想找林梧問問。”易楚歉然地說,“吵醒你了?”


    “你等著,我去找他。”畫屏也起身穿衣服,一邊穿一邊道,“你真應該買兩個小丫頭使喚,這種事就不用你自己過去了,而且夜裏也有個點燈倒茶的人。”


    “不用你,你接著睡吧。”易楚說著出了門。


    一彎圓月如同被咬了一口的白餅子般靜靜地掛在天上。竹葉上還有些積雪,鬆鬆地堆著,在清冷的月光輝映下,像點綴著銀色的碎鑽,光芒閃爍。


    易楚尚未走到垂花門,就聽角落裏傳來輕輕的說話聲,“太太有事?”接著走出道高大的身影。


    借著月色,依稀分辨出是俞樺。


    易楚也壓低聲音,“想找林梧,打聽一下白天的事兒。”


    “啊,我跟林梧一同去的,”俞樺已知所問何事,正要細說,因見易楚並未披鬥篷,便道:“去客廳裏說吧。”


    易楚回頭,看到客廳點了燈,知道畫屏在那裏,就答應聲,“好。”


    進了客廳,易楚在上首坐了,俞樺筆挺地站在相隔三尺的地方,“太太想問什麽?”


    “俞大哥請坐,”易楚溫和地笑笑,因見畫屏端來茶,又道,“喝杯茶暖暖身子。”


    俞樺朝畫屏點點頭,接過茶杯坐下了。


    易楚才小聲地問:“人是怎麽接出來的?”


    “明天晚上榮郡王要宴客,今兒置辦不少魚肉菜蔬,送信的太監管著采買菜蔬,二姑娘藏在送菜的馬車出來的。”


    “是逃出來的?”易楚大吃一驚。先前她還以為易齊是稟過榮郡王以後才找人知會的自己。


    俞樺點點頭,“那個太監是收了二姑娘的銀子私自來送信的,已經滅了口,菜農想必以後再也不敢在京都露麵了。郡王府的人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這裏來,不過保險起見,近些日子,二姑娘還是不出門為好。請太太也勸著點兒。”


    “好,”易楚顫著聲兒回答,隨即又問,“阿齊為什麽非得逃出來?”


    俞樺猶豫了好半天,才斟酌著道:“榮郡王的宴請很受歡迎,除了菜好酒好外,會請知名的妓~子彈唱跳舞,府裏的姬妾也會作陪飲酒……酒裏往往會加點東西,喝上一兩杯就會……就在宴席上當著眾人脫衣解帶尋歡作樂……”俞樺頓了下,不知怎麽說出口,“信義伯府的二老爺就曾赴過宴會,還帶了名姬妾回府,就是陶姨娘。”


    易楚目瞪口呆,久久合不攏嘴巴,她以前聽杜仲提過郡王府的姬妾是要陪客人的,可易齊是榮郡王的女兒,難道她也要……或者她已經……


    不,不可能!


    易楚拚命揮去這個可怕的念頭。


    俞樺又道:“榮郡王向來荒淫無度,最愛的就是十四五歲的處女,尤其是身懷異香的處女,據說可以籍此養顏益壽,用過一兩個月就丟給兒子或者淪為姬妾……名義上的姬妾,賞人的時候圖個臉麵好看。榮郡王世子為討父親歡心,常常全國各地尋訪有香味的女子。”


    竟然是這樣!


    早知道真相如此,當初說什麽都不會讓易齊去,哪怕是用繩子捆著,被易齊罵一輩子。


    易楚後悔莫及,心念電閃之間,想起易齊身上的茉莉香味,徹底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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