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出正月,怎麽就說起生啊死的?


    易楚伸手去捂他的嘴,“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指尖剛觸及他的唇,便著火似的縮了回來。


    辛大人豈容她縮,仍是捉住,湊在唇邊輕輕親了下。


    易楚驚訝地瞪大了眼。


    他怎麽敢這樣?


    以前獨處時,不總是規規矩矩的?可是近些日子,突然就大膽起來,上次竟然還……強吻她。


    易楚腦中驀然想起他的唇溫柔地覆在自己唇上,他的舌在自己口中攪動……他的口水與自己的口水混在一處,那感覺,似乎並不覺得討厭。


    辛大人看出她神情隻是嬌羞,並無惱意,心中的喜悅禁不住溢出來,眼眸裏便帶上發自內心的笑意,可也不敢再多唐突,隻柔聲問道:“這陣子,是不是又累你牽掛了?”


    “嗯,”易楚並不隱瞞,“很擔心,也沒處問……想去棗樹街來著,沒好意思。”


    說到最後,聲音愈發低,幸好辛大人耳力好,才勉強聽清她的話。


    想到上次她在湯麵館,不過叫聲他的名字,臉便紅成那樣,如果真要打聽的話,怕不要窘迫死。


    辛大人心頭軟得像水,輕輕摸摸她絲綢般順滑的烏發,低聲道:“讓你委屈了,該給你送個信的。可是身邊一直有人,事情又多,沒脫開身。”主要也是怕露了行跡,給易楚帶來麻煩。


    “沒覺得委屈,”易楚一早知道跟著他生活不會安定,可太多的辛苦,也抵不過對他的喜歡。每次想到他這樣天神般的人物也鍾情於自己,那種雀躍,藏也藏不住。


    辛大人明白她的情意,也很清楚自己的心思。


    有了易楚,他便多了很多的牽絆,或許也多了鉗製自己的把柄,可他甘之如飴。


    他想要這個聰明剔透又堅強冷靜的女子成為自己的妻。


    念頭一閃而過,他心裏驟然生出萬縷柔情來,目光專注地盯著易楚,從青絲到眉眼,從眉眼到臉頰,直看得易楚粉麵含羞,才貼著她的耳邊問道:“怎麽想起去燈會了,早知道,我就不跟他們一道,還可以早些見到你。”


    “正好吳家嫂子要帶著她三妹去,就跟著去了……我也不知你會在那裏。”言談間露出些許遺憾。


    辛大人柔聲道:“燈會要持續三天,明晚我有空,要不咱們一起去……不去燈市,去積水潭,積水潭雖不如燈市熱鬧,可勝在清靜雅致,沿著潭邊一圈柳樹,還有台階下到水裏。要能買到河燈,咱們就放河燈。”話語呢喃,有種令人心跳的曖昧。


    易楚沉迷在其中,恍了會神才笑道:“七月半才放河燈,上元節哪裏有河燈賣,再說積水潭怕不是也結了冰?”


    “是我一時糊塗,”辛大人自嘲地笑笑,難怪人們常說溫柔鄉英雄塚,他還沒怎麽著,隻說這一會話,腦子竟然都不管用了。


    易楚望著他吃吃地笑,腮旁的梨渦時隱時現,片刻惆悵地說:“今天已經看過花燈了,明天不好再出去,加上出了柳葉的事,我爹怕也不會答應。”


    辛大人想想也是,易郎中絕不會允許易楚獨自出門,便問:“你喜歡什麽樣子的燈,喜歡吃什麽,我替你買回來?”


    易楚嗔他一眼,“又不是小孩子,哪裏就這麽饞了。”眼波流轉,說是嗔怨,更似傳情。


    辛大人的心就是河麵上鼓足了風的帆,滿滿的全是歡喜。


    月色西移,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長。


    屋裏黯淡了許多。


    辛大人歎口氣,“太晚了,你去歇息吧。”


    易楚悄聲回答:“我還不困。”


    剛才都已經說累了,這會又說不困。尤其還大老遠跑到燈市,又受了驚嚇,不累才怪?


    辛大人情知她不舍得自己。


    他也是,隔了將近半個月才能見到她,才不過這一小會,也是不想離開。


    易楚剛剛及笄,正是情竇初開,辛大人年紀雖長,可也是頭一次對女人動心。


    兩人兜兜轉轉半年多,易楚開始對他恐懼疏離,後來又抗拒掙紮,終於到現在兩心相知兩情相悅,隻覺得滿心裏有說不出的話。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直到街上響起四更天的梆子聲,辛大人實在不想讓易楚再熬,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易楚不過打了個盹,就聽到外麵的叫門聲。


    想到吳峰說過天明之後就有柳葉的信兒,易楚一個激靈坐起來,匆匆穿好衣服出了門。


    易郎中已將人迎到醫館裏。


    易楚一眼就看到了柳葉,她臉色慘白,神情萎頓,雙目紅腫,身上披著床棉被,頭發濕漉漉的,像是水洗過一般,額頭還有處青紫,像是被重物磕的。


    見到易楚,柳葉“哇”一聲哭了出來。


    易郎中歎道:“我剛替她把過脈,沒什麽事,你先帶她回你屋裏。”


    易楚見醫館裏齊刷刷站著四個身穿程子衣的兵士,心知並非說話之處,點點頭,向吳峰道了謝,便領著柳葉往東廂房走。


    進屋後,柳葉掀開棉被,她身上仍是昨天那件大紅色的棉襖,也是濕漉漉的。


    易楚顧不得多問,打開衣櫃找出自己的衣服先讓柳葉換上,然後快步到廚房煎了碗紅糖薑水。


    熱熱的薑糖水下肚,柳葉蒼白的臉上漸漸泛起了紅暈,恢複了原本的臉色。


    易楚舒口氣,往火爐裏加了兩塊炭,問道:“肚子餓了吧?我這就去做飯。昨兒跟吳嫂子商量過了,這事暫且瞞著家裏的人,隻說我留了你說話。吃過飯,吳嫂子就過來。”


    女子丟失一夜,即便沒出什麽事,若是被人知道了,也於名聲有損。


    柳葉知道易楚是為自己著想,眼淚越發流得凶,先是小聲抽泣,後來竟是嚎啕大哭。


    易楚也不勸,隻在旁默默地看著,待她眼淚漸止,用溫水絞了帕子替她擦臉。


    柳葉哽咽道:“先前隻覺得大姐嫁到京都來是件榮光事,沒想到京都的人好是好,可有的壞起來真是壞到骨子裏了。”說著,談起昨夜的經過。


    原來就在易楚跟易齊猜謎語時,柳葉閑得無聊就四下裏打量,冷不防瞧見一個女子丟了條手帕。


    因相距不遠,柳葉又心思單純,想著趕緊把手帕撿起來還回去,以免被不肖子撿去。


    誰知,她把手帕還給女子時,女子卻笑著說手帕不是她的。


    柳葉看得分明,手帕就是從女子袖口滑落的。正覺得奇怪,身後突然過來一個壯漢,伸手奪過手帕捂在她口鼻中,緊接著柳葉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半夜柳葉被水潑醒,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間裏。屋裏還有個四十來歲,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婦人。


    婦人和藹地問她多大了,叫什麽名字,認不認字。


    柳葉見她長得和氣,一一回答了,請她送她回家。


    婦人卻“咯咯”笑,說她花了二十兩銀子買的,連本錢都沒賺回來怎麽能讓她回家,又說回家容易,賺夠一千兩銀子自然就放了她。


    柳葉嚇呆了,長這麽大,她連銀子長什麽樣都不知道,還能賺一千兩。


    婦人又笑,說隻要她聽話,不出五年,準能賺到。還說柳葉這個名字太土氣,不如換成盈盈好聽。盈盈一聽就讓人憐惜,準會得那些公子的歡心。


    柳葉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到了什麽地方,嚇得連連給婦人磕頭。


    婦人冷笑道:“我做這行幾十年,看多了像你這樣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主兒,有得比你還烈性,尋死覓活好幾次,可是怎麽樣,等開了苞不照樣老老實實的?現在就是趕她她都不走,為什麽?因為她離不開男人……閨女啊,你就認命吧,既然來了這裏就別想著回去,回去了家裏人也不會要你。你仔細想想,桌子上有飯菜,想開了就吃點,晚上媽媽給你找個體貼的俏郎君,這頭一夜決不會委屈了你。”


    說完留下兩個壯漢看著她,揚長而去。


    柳葉想逃逃不出去,想死又死不成,隻能默默地流淚。


    約莫四更天的時候,突然來了一群士兵,不由分說把她帶到了馬車上。


    後來又換了一批人,換了一輛車,才回到易家。


    “阿楚,我是從那種地方出來的,被那些人拉扯來拉扯去,早就不幹淨了,我沒臉活了,還不如死了幹淨。”說罷,柳葉又是嚎啕大哭。


    易楚柔聲地勸,“既然回來了就別想太多,這事隻咱們幾人知道,再傳不到外頭去,你就放心,一切跟先前沒什麽不同。昨夜,你不過是在我這裏睡了一晚。”


    柳葉隻顧著哭,沒有作聲。


    易楚又道:“你昨夜定是沒歇息,先在我床上歪一會,我這就去做飯,飯好了給你端過來。”剛走出兩步,想一想,又退回來,正色道,“柳葉,你要是真想死,我不攔你,可你別死在我家,我擔不起這責任。而且,大過年的還沒出正月,以後我家的日子沒法過了。最好也別在京都,你姐姐也擔不起這罪名,要不,等你回到宛平再死?就當你爹娘白養了你一場,臨到頭還得白發人送黑發人……要是我是你,我可不會尋死,反而更要高高興興的,難得遇到個合得來的姐妹,徹夜聊了一晚上,多開心啊。”


    柳葉呆呆地看著易楚,眼淚越發地洶湧。


    易楚匆匆忙忙做完飯,到底是記掛著柳葉,又急急地回到東廂房。


    柳葉已洗淨臉,梳好了頭發,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


    易楚舒口氣,取過脂粉,細細地給她敷上一層粉,又撲了點胭脂腮上。柳葉的眉眼頓時生動起來,再也沒有了適才的頹廢之氣。


    “這樣才好,”易楚笑笑,又悄聲跟她商量了一套說辭,柳葉聽著暗暗點了點頭。


    易楚笑道:“好了,過去吃飯吧,阿齊想必還沒醒,等我把她叫起來。”


    易郎中已將吳峰等人送走,因柳葉在,不好同桌用飯,就讓易楚將飯送到書房。


    易齊因昨晚太過興奮,憧憬了半宿將來的幸福生活,睡得遲,因而醒得也遲。見到柳葉,吃了一驚,“什麽時候回來的,昨晚你去哪兒了?”


    柳葉臉上顯出幾分不滿,“還說呢,昨晚內急,好容易找了個茅坑解了手,本以為你們還在猜燈謎的地方等我,哪知道不見了人影。可把我好一個找,把整個燈市都找遍了也沒看見你們,後來又去雙碾胡同找姐夫,誰知道牛車也沒了。我這人生地不熟的,身上也沒帶錢,又冷又餓又累。幸虧遇到個賣餛飩的老漢,給了我一碗餛飩,還說起有人找我,提起過報官。我想不如到官府衙門口等著,走到半路遇到一群士兵,領頭那人認識阿楚姐姐,就把我送到這裏來了……來的時候敲了半天門才開,你竟是沒聽到?”


    易齊赧然,“我睡覺沉,睡熟了什麽也聽不見。你說你找了我們半宿,我跟姐姐才找你找得辛苦,就差把燈市翻個個兒了……你解手也不說聲,還以為你丟了。”


    易楚嗔道:“吃飯的時候,說什麽解手不解手?”


    易齊反應過來,瞪了下眼,連忙端起了飯碗。


    剛吃完飯,吳嫂子就急匆匆地過來了。


    易楚知道姐妹倆少不得要說點悄悄話,就將兩人讓至東廂房,自己去醫館找父親。


    易郎中已聽吳峰說起事情的經過,並不問柳葉的事,反而問易楚,“你跟吳大人很熟?”


    目光中帶著幾分審視。


    易楚一驚,掩飾般回答,“上次驚馬,承蒙他與辛大人相救,後來在威遠侯府遇到過,說不上熟,就是認識而已。他是忠勤伯世子,前陣子他夫人不是還來過?”


    易郎中臉色鬆動了些,又叮囑易楚,“以後你出門也得小心點,要是遇到事,可不見得像柳姑娘這般幸運。”


    易楚連聲答應。


    易郎中卻又取出半塊切碎的藥丸來,“是續命丸,隻得了一丸,想看看裏麵都有些什麽藥,我隻辨出有人參、黃芪、生地、當歸、川穹,你聞聞還有哪些?”


    易楚鼻子較常人靈,易郎中這是把她當狗使喚。


    易楚對著藥丸深吸口氣,想了想,“應該還有白芍、茯苓,再其他聞不出來了。”


    易郎中點點頭,研了墨,將這幾味藥寫了下來。


    易楚問:“爹從哪裏得的藥丸,沒有方子?”說罷,立刻反應到自己問了個傻問題,要是有方子,還用得著她來辨藥材。


    易郎中寫完,又對著藥丸琢磨各種藥的分量,藥性有陰有陽,有熱有寒,總得相生相補才能


    發揮出最大的效用。


    易楚在旁邊沒什麽事,就拿了塊抹布擦拭台麵以及長案上的塵土。


    冷不防,醫館的門開了。


    伴隨著淡淡艾香,一道寶藍色的身影闊步而入。


    易楚下意識地看過去,兩人四目相對,辛大人的目光驟然火熱起來。


    兩三個時辰前,他們才剛訴完衷腸,竟然他又來了。


    易楚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胡亂地衝他點點頭,扔下抹布就往後頭走。


    掀開門簾的時候,聽到他問:“先生近日可得空,找個日子一同去看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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