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一百七十卷·李白〈江夏贈韋南陵冰〉


    「族裏來了命令,讓我立刻帶你回去,死活不論。」


    熔羽說完這一句就閉口不言,隻有白眉下的兩道淩厲目光直視,似乎在期待著什麽。


    羅中夏雖然混,但是不笨。這家夥一直眼高於頂,現在居然肯「紆貴降尊」跑來私下裏跟自己透露這麽重大的資訊,肯定是有所求,要不然直接抓人就是了。他於是也不急,也不說話,抱著膀子悠悠然等著下文。


    熔羽見羅中夏久不做聲,微皺眉頭,又說道:「我現在就可以把你帶走。」滄浪筆開始昂揚發輝。


    羅中夏咧開嘴笑了:「如果真的如此,你早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


    通道裏陷入一陣單方麵尷尬的氣氛,隻聽見排風扇呼哧呼哧地轉動著。熔羽挪動一下腳步,口氣有些生澀,仿佛醞釀很久才不情願地吐出來:「我有個提議。」


    「哦。」羅中夏抬起下巴,輕輕擠出一個字來,心情大好。他習慣處於劣勢地位,現在終於獲得心理上的主動權,就像一個拿了壓歲錢的孩子一樣不知道怎麽揮霍才對。他身高不過一米七,麵對一米八幾的熔羽,必須趾高氣揚才能保持視線對視。


    看到羅中夏這副樣子,熔羽的麵部僵硬了一下,當即轉身離去。


    他這一走,羅中夏反倒慌了。如果熔羽說的是真的,自己就要被捉去韋莊,吉凶未卜。眼見熔羽即將走遠,他舔了舔嘴唇,不得不嚷了一句:「喂……你,什麽提議?」


    他連喊了三聲,熔羽才停下腳步,這次卻沒有回頭。他已經快走出通道,半明半暗間隻看得到一個修長的背影,無形中增添了幾分壓力。


    「你有興趣聽了?」語氣冷淡,還有淡淡的嘲諷。


    「好吧……」於是羅中夏剛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心理優勢轟然崩塌。


    熔羽抬腕看了下時間,開口說道:「開門見山吧。我可以冒抗命的風險,不捉你回去,繼續助你去雲門寺退筆。」


    「直接說『但是』吧。」羅中夏悶聲哼哼。


    「然而……」熔羽遲疑了一下,刻意換了一個詞,「作為交換,我也需要你身上的一件東西。」


    「什麽?」


    「我要青蓮遺筆。」熔羽一字一頓,目光陡然從一片淡漠凝聚成兩束銳利的尖矛,那是一種下了極大決心後的堅定。


    羅中夏咽了咽口水,覺得嗓子有些發幹,「喂,你這不等於背叛韋家嗎……」


    「與你無關。」熔羽幹巴巴地回答,他的視線卻向低矮的天花板偏移了數毫。


    「可你已經有了滄浪筆。」


    「那又如何。」


    「不是說一位筆塚吏一世隻能有一枝筆嗎?」


    「你能雙筆並存,我如何不能!」熔羽一下子突然激動起來,一拳砸在通道牆壁上,指關節通紅,「青蓮筆應該找到真正的歸宿。」他幾乎要咆哮出來,但在最後一刻總算克製住了自己,隻有眼神直勾勾盯著羅中夏的胸膛,仿佛要把青蓮筆從那裏剜出來。


    羅中夏朝後退了一步,連忙擺擺手:「好啦,好啦,隨便你怎樣,我沒興趣。我隻要能退出筆來就好,到時候你愛怎麽用就怎麽用……不過啊,我怎麽保證退出筆來給你啊?那東西又不受束縛。」


    熔羽道:「那不用你操心,你隻要確保退筆時我在場就好。」


    於是兩個人伸出手去輕描淡寫地碰了一下,又飛快地分開,像是怕被燙到。熔羽用手撫了撫自己的白眉,消失在通道的黑暗中。羅中夏從他背影的動作裏分辨出,剛才這家夥從口袋裏掏出手絹擦了擦手,不由得「靠」了一聲。


    ※※※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碧空如洗,昨天的小雨把整個紹興衝刷一新,空氣中沁滿雨後陽光的清新,是個適合旅遊以及打架的好日子。一行五人在鎮上匆匆吃了早飯,就出發了。


    顏政驚訝地發現這個小團體的氣氛和昨天相比有些不一樣,至於如何不同卻說不出來。然然也覺察到了,她湊到兩個人之間歪著頭側聽了許久,縮回頭對顏政道:「聽不出來,我聽不出來……」


    兩個人就這樣咬了一路的耳朵,熔羽就在一旁卻未發一聲阻止,這讓他們兩個疑竇滿腹。


    雲門寺坐落於紹興城南十六公裏處秦望山麓的一個狹長山穀裏,距離倒不很遠,隻是難找,沒有專線旅遊車。他們從紹興汽車南站坐156路車一路到平江村,然後花二十塊錢包了一輛破舊的出租車,一直開到了一個叫寺前村的小村落。村口立著一塊黃色廣告牌,上麵寫著:「雲門寺歡迎您。」還有一些老太太在旁邊賣高香。


    司機說車隻能開到這裏,剩下的路要自己走。於是他們五個人隻好下車,進了寺前村。村子不大,很是清靜,村民們大概對旅遊者見怪不怪了,慢條斯理各自忙著自己手裏的事情,隻有幾個小孩子攀在牆頭好奇地盯著他們,尤其對熔羽的白眉很感興趣,不時指指點點。熔羽扭頭瞪了他們一眼,差點把其中一個小孩嚇得從牆頭摔下去。


    穿過小村,看到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水從村後潺潺流過,上麵有一座簡陋的石橋。在橋的旁邊立有一塊說明牌,上麵說這條溪流名字叫做若耶溪。


    熔羽把這三個字念給然然聽,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當年大禹得天書、歐冶子鑄劍、西施采蓮、秦皇望海的典故,都是在這條溪邊發生,曆代詩人詠頌的名句也是車載鬥量,尤其是以綦毋潛的〈春泛若耶溪〉為最著名,實在是條詩史中的名溪。羅中夏、顏政、二柱子三個人卻一片茫然,他們三個少讀書,不知「若耶溪」這三個字有多大份量。


    不過這裏隻是這條名溪入秦望嶺的支流,溪流真正的開闊處要到南稽山橋,在那裏已經改名叫做平水江。但因為曆代詩家都是前往雲門寺拜訪時路經此地,所以這一段支流自稱若耶溪,倒也不能稱妄。


    過了石橋以後,有一條小路蜿蜒伸入秦望山的一個綠蔭穀口,蒼翠幽靜。不知是宣傳不到位還是交通不方便,這附近遊客頗少,除了偶爾幾個背著竹簍的當地人,他們五個可算得上此時僅有的行人。


    一進穀口,入眼皆綠,空氣頓時清澄了不少,山中特有的涼馨讓人心情為之一暢。然然十分高興,拉著顏政不停讓他講周圍的景象,她哥哥不愛說話,難得有人肯如此解說。二柱子久居北方,很少見到這許多綠色,也好奇地四處顧盼,隻有熔羽和羅中夏各懷心事,都沉默不言,偶爾目光相觸也飛快地挪開。


    過了鐵佛山亭、五雲橋,雲門寺的大門終於進入他們的眼簾。五個人不禁愕然,一時都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他們原本以為雲門寺既然是千年古刹,即便香火不盛,也該有番煌煌大氣或者厚重的曆史感才對。可眼前的雲門寺,卻簡陋至極,就像是什麽人用樂高積木隨便堆成的一樣,其貌不揚。


    一座三開間的清代山門橫在最前,門楣上寫著「雲門古刹」,年代久遠更兼失修,油漆剝落不堪,像是一頭生了皮膚病的長頸鹿,木梁糟朽,山牆上還歪歪扭扭寫著「辦證」二字和一串手機號。整個雲門寺方圓不到一裏,甚至比不上一些中等村莊裏的寺廟,站在門口就能看到寺院的灰紅色後牆。


    五個人對視了一番,八隻眼睛都透出失望之色,隻有然然還拽著顏政連聲問他到底雲門寺是怎生模樣,顏政沉吟一番,才回答說:「就像是一鍋奶酪、黃粑和502膠水熬成的粥。」


    恰好這時一個中年僧人拿著掃帚走出山門,他一看有香客到來,像是見了什麽稀有動物,連忙迎上來。走到跟前他才想起來自己還拿著掃帚,不好施禮,隻得隨手扔到地上,雙手合十頌了聲佛號:「阿彌陀佛,幾位施主是來進香的嗎?」


    顏政伸出一個指頭指了指:「這……是雲門寺?」


    「正是。小僧是寺裏的負責人,法號空虛。」僧人沒等他問,就主動作了自我介紹。


    顏政又看了一眼,低聲嘟囔:「住這種地方,你的確是夠空虛的……」


    「這座寺廟以前是叫永欣寺?」羅中夏不甘心地插了一句嘴。


    空虛一愣,隨即興奮地笑道:「哎呀哎呀,我本以為沒人知道這名字哩,這位施主真是不得了。」他還想繼續說,忽然想起什麽,伸手相迎:「來,來,請來敝寺小坐。」


    五個人邁進山門進了寺內,裏麵寒磣得可憐。門內隻有一座三開間大雄寶殿,高不過四米,前廊抬梁,前後立著幾根鼓圓形石柱;兩側廂房半舊不新,一看便知是現代人修的仿古式建築,綠瓦紅磚建得很粗糙,十分惡俗。大雄寶殿內的佛像掛著幾縷蜘蛛網,供品隻是些蠟製水果,門前香爐裏插著幾根頹然殘香,甚至用「蕭條」來形容都嫌不足。


    「要說這雲門寺啊,以前規模是相當大的,光是牌坊就有好幾道,什麽『雲門古刹』、『卓立雲門』,旁邊還有什麽辯才塔、麗句亭。可惜啊,後來一把火都給燒了,隻有那座大雄寶殿和山門幸存了下來。」空虛一邊帶路一邊嘮叨,他大概很久沒看到香客了,十分興奮,饒舌得像一個黑人歌手。然然聳了聳鼻子,皺起眉頭,她很討厭這種腐朽的黴味,灰塵又大。


    「你確定這裏的雲門寺就這一座?」熔羽打斷他的話。


    「當然了,我們這裏可是正寺。」空虛一抬脖子,「這附近還有幾個寺廟,不過那都是敝寺從前的看經院、芍藥院、廣福院,後來被分拆出去罷了。別看敝寺規模小,這輩分可是不能亂的。」


    他見這幾個人似乎興趣不在拜佛,心裏猜想也許這些是喜歡尋古訪遺的驢友吧。於是他一指東側廂房:「你們若是不信,可以進這裏看看。這裏放著一塊明朝崇禎年間的古碑,叫『募修雲門寺疏』,那可都是名人手筆,王思任撰文,董其昌親書,董其昌是誰你們知道嗎?」


    羅中夏沒聽他的嘮叨,而是閉上眼睛仔細感應。這雲門寺看似簡陋,他卻總感覺有一種沉鬱之氣。青蓮筆一進這寺中,就開始有些躁動不安,有好幾次差點自行跳出來,幸虧被羅中夏用精神壓住。熔羽一直盯著他的反應,表情比羅中夏還緊張。


    二柱子一把拉住要開東廂門的空虛:「我們聽說,這裏有一個退筆塚,是南朝一位禪師的遺跡,不知如今還在不在?」


    空虛聽到退筆塚的名字,歪著頭想了想:「你是說智永禪師?」


    「對。」


    空虛微微一笑:「原來幾位是來尋訪名人遺跡,那敢情好。本寺當年還出過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比起智永禪師還要著名。」


    「誰呀?」然然好奇地追問。


    「就是書聖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當年他曾於此隱居,屋頂出現五色祥雲,所以晉安帝才下詔把這裏改建為寺,起名雲門。」


    眾人都有些肅然起敬,原本以為這其貌不揚的雲門寺隻跟智永禪師有些瓜葛,想不到與王氏父子的淵源也這麽深。


    空虛覺得這些還不夠有震撼力,一指寺後,「敝寺後院有個清池,就是王獻之當年洗硯之處,也是處風雅的古跡。要不要讓小僧帶你們去看看?」


    「免了。」熔羽冷冷拒絕,「給我們指去退筆塚的路就好。」這一回所有人都讚同他的意見,那個空虛實在太囉嗦了。


    空虛縮了縮脖子,把東廂門重新關上,悻悻答道:「呃呃……好吧,你們從寺後出去,沿著小路轉左,走大概兩三裏路,在山坳裏有一處塔林,退筆塚就在那裏了。小僧還有護院之責,恕不能陪了。」他見這些人沒什麽油水可撈,態度也就不那麽積極,正中了熔羽下懷。


    五個人走了以後,空虛重新走到雲門寺門口,撿起扔在地上的掃帚,歎息一聲,繼續掃地。沒掃上幾下子,忽然遠處又傳來幾聲腳步。他抬頭去看,看到三個人從遠處的五雲橋走過來。左邊是個短發年輕人,精悍陰沉,頭部像是骷髏頭包裹著一層薄薄的肉皮,棱角分明;右邊的人身材高大,戴著一副墨鏡,鼻子頗大;中間一位卻是位絕色長發美女,隻是麵色太過蒼白,沒什麽生氣,以致精致的五官間平添了幾分鬱憤。


    這三個人都穿著黑色筆挺西裝,走路姿勢雙肩大幅擺動,氣勢洶洶,怎麽看都不像遊客,倒像是黑社會尋仇。空虛見了,嚇得手裏掃帚啪地又掉在地上。


    這三個人來到雲門寺前,大鼻子摘下墨鏡,環顧四周,鼻子聳動:「不錯,滄浪筆和青蓮筆剛才尚在這裏,不過現在已經離開了。」


    「房老師的點睛筆呢?」女子問。


    「唔……氣息不是很明顯,不過肯定也在這裏。」


    女子目光一動,徑直走到空虛麵前,喝道:「剛才是不是有五個人來過這裏?」


    空虛嚇得連連點頭,沒等他們再問,就自覺說道:「他們到後山退筆塚去了。」


    「退筆塚?」女子娥眉一立。


    「對呀,就是智永禪師的退筆塚。智永禪師是王羲之的七世孫,因為勤練書法,所以用廢了許多毛筆,他把這些廢筆收集到一起葬在塔林,名叫……」


    「閉上嘴。」歐子龍雙目一瞪,把他的喋喋不休攔腰截斷。


    諸葛一輝摸了摸鼻子,「退筆塚……他們到退筆塚來做什麽?」


    「管他們做什麽,我們過去。」十九冷冷說道。


    諸葛一輝攔住她:「十九,不可輕舉妄動,對方可是有五個人呢。」


    「有子龍和我們兩個在,怕什麽!?」


    「那個帶青蓮筆的小子似乎還沒覺醒,但他的能力不可輕覷;滄浪筆威力非同小可,其他三個人不知虛實,我方實際是處於劣勢。」諸葛一輝向來先謀而後動,不肯輕易犯險。


    十九怒道:「難道我們就眼睜睜看著他們到處溜達?」


    諸葛一輝麵對這個一心要為房斌報仇的妹妹,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說服她才好。


    「我覺得,倒也未必。」歐子龍在一旁忽然開口說道,「青蓮遺筆的筆塚吏是個半吊子,時靈時不靈;那個粗眉大眼的和那個小姑娘沒有筆靈,不足為懼;唯一需要提防的,隻是滄浪筆和另外那個而已。」


    「那一枝從特征上來看,應該是畫眉筆,據說是治愈係的,沒有戰鬥力。」諸葛一輝補充道。


    歐子龍搓了搓手,笑道:「對,這麽算起來的話,敵我實力其實差不多,可以一戰。」


    十九奇道:「子龍你怎麽對他們那麽熟,難道你以前見過他們?」


    歐子龍搖搖頭:「不曾見過,隻是細心觀察,能看出些端倪。」他怕十九繼續追問這個話題,揮手示意他們兩個靠近自己,低聲道:「我有一個計劃……」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低,旁邊傻站著的空虛看到那個精悍年輕人不時用眼角掃自己,心裏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下意識地回頭去看雲門寺後山,隻見樹林蔭翳之處一群山雀撲啦啦飛出來,四散而走。遠處山坳中不知何時飄來一片陰雲,恰好是雲門塔林的上空。


    「阿彌陀佛……」空虛不由自主地捏了捏脖上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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