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一百六十三卷·李白〈司馬將軍歌〉


    參與搜索的村民吵吵嚷嚷地陸續從內莊的各個角落返回,沒有人發現彼得和尚的蹤跡,他就像憑空從空氣中消失了一樣。不安的氣氛在人們之間流動,他們還沉浸在這場突發的驚變中。


    唯一保持鎮靜的隻有韋定國,他穩穩地站在小橋入口,雙手抱臂,兩道銳利的目光掃射著韋村內莊,不置一詞。他雖然沒有筆靈,卻無形中被默認為是最高的權威。一名長老快步走到他身邊,麵色凝重。


    「族長怎麽樣了?」韋定國問道,目光卻絲毫沒有移動。


    長老搖了搖頭:「心脈俱碎,已經不行了。」他說到這裏,警惕地看了看左右,趴到韋定國耳邊悄聲道:「而且……族長的秋風筆也不見蹤影。」


    「哦?是被彼得收了嗎?」


    「……呃……」長老躊躇一下,「與其說是剛被收走,倒不如說一直就不在那兒。」


    韋定國微微皺起眉頭:「什麽意思?」


    「但凡筆塚吏離世,筆靈離去都會在軀體上留下一道筆痕。而族長遺體上的筆痕過淺過舊,起碼已經有數年不曾有筆靈駐留了。」


    「荒唐,離了筆靈,人豈能活?」


    長老訕訕不答,事實就是如此,隻是無法解釋。韋定國揮了揮手,歎道:「此事再議,先派人去縣醫院辦理各項手續吧。」


    「要不要……去公安局報案?」長老試探著問。


    韋定國沉思了一下,「暫時不要,你去把那個護士叫到我屋子裏,我等一下要詳細問問看。」


    這時候負責指揮搜索的幾位房長、長老都逐漸聚攏過來,他們彼此互視一眼,其中一個年長者向前一步,對韋定國道:「全村都找遍了,隻剩一個地方沒有搜查過。」大家都盯著韋定國,所有人都知道那個地方指的是哪裏,也都了解此地的意義。現在族長既死,他們不約而同地等著韋定國拿主意。


    韋定國麵對著這些老人——其中有些人甚至是筆塚吏——忽然覺得很好笑。韋家世代以筆靈為尊,到頭來卻讓一個普通人來拿主意。族長一不在,就亂成這樣子,看來韋家的安生日子是過得太久了。


    他心中思緒嗖嗖飛過,食指不由自主地擺動了一下,不過這個細微的動作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最後韋定國終於微微抬起下頜,卻始終沒有點下去……


    ※※※


    ……彼得和尚縱身跳下洞穴,一直到他雙腳落地竟持續了四秒鍾。從這麽高的地方跳落居然什麽事都沒有,這讓彼得和尚很驚訝。四周仍舊沒有任何光線,但是和上層相比,空氣卻清新許多,甚至有隱約的風聲從遠處傳來。彼得和尚很高興,有風聲就意味著一定有出口。


    他已經逐漸習慣了黑暗,索性閉上眼睛,伸直手臂向前探去,抓了幾抓卻什麽也沒摸到。他又朝著前麵謹慎地走了三四步,仍舊沒有摸到牆壁。他朝著幾個方向各自走了十幾步,手都摸空了,心裏不由得有些發慌。


    人類最怕的並不是幽閉,而是未知。


    曲折狹窄的石窟並不真正恐怖,因為那至少可以給人一個明確的方向——即使那個方向是錯的——而一個廣闊的黑暗空間則會讓人茫然,缺乏踏實感。人類在幽閉的寬闊空間裏需要的是能觸摸到一個實在的存在,就好像在雪原上最需要的是一個非白色的視覺焦點。


    彼得和尚心想這終究是在山中,還能大到哪裏去?心裏一橫,用雙臂護住頭部,腳下發足狂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彼得和尚氣喘籲籲地停下腳步,額頭上開始出現細微的汗水。他估計自己跑了怎麽也有十幾公裏,可周圍仍舊是空蕩蕩的一片。


    「難道這是另外一個考驗?」


    彼得和尚拚命讓自己鎮靜下來。從物理上考慮,這麽大的空間是不存在的,換句話說,這肯定是個奇妙的困局。現在他需要的,不是狂跑,而是找出關竅所在。


    現在四周一片空茫茫,唯一踏實的就是腳下的地麵。彼得和尚俯下身子去,用手去摸,岩麵平整,觸處冰涼堅硬,甚至還有些濕漉漉的感覺。他用指關節叩了叩,有沉悶的橐橐聲傳來,說明底下是實的。


    彼得和尚索性把身體趴在地板上,從僧袍袖子扯出一條線頭,抻直了平平貼在地麵。


    人類走直線一般要借助於感官或外部參照物的調整,當這些都被屏蔽掉的時候,雙腿肌肉的不均衡就會導致步伐長度的不同,使得一腳走內圈一腳走外圈,最終形成一個圓。彼得和尚意識到剛才自己也很有可能是在轉圈子,所以他想借助線頭來校正自己的步伐,棉線頭隻要兩頭抻直,就是絕對的一條直線,然後再扯一根棉線,與前麵那根首尾相接,一路前行。這樣雖然慢,卻可以確保自己不會走偏。


    就這麽持續了半天,彼得和尚已經腰酸背疼,一片袍袖已經被抽空了一半,可還是沒碰到任何岩壁。他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跌落到科幻小說裏常說的異次元空間了。


    忽然,不知道什麽地方傳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很輕微,但彼得和尚已經在黑暗中待了許久,聽力變得相當敏銳,他立刻爬起身來,警惕地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


    一道光線刹那間閃過,彼得和尚連忙眯起眼睛,下意識地抬起手臂去擋。一道圓柱形的黃色光柱慢慢朝著這邊移動,不時上下顫動。


    是手電筒的光芒。


    「該來的還是來了。」彼得和尚心想,這些長老原本就比自己對藏筆閣裏的情況熟,想找到自己也並非什麽難事。雖然藏筆閣不可輕易涉足,但現在情況特殊,恐怕幾位長老已經領命進來捉他。天時、地利、人和,這三條他此時一條都不占。


    借助手電筒折射的光芒,彼得和尚這才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方碩大無朋的圓硯狀岩石之中。岩麵相當寬廣,幾乎及得上一個四百米跑道的操場大。難得的是這岩台四麵凸起,淌池、硯堂之形無一不具,甚至還有著一隻虎狀硯端,活脫脫就是一方硯台的形狀,且不見任何斧鑿痕跡,渾然天生。


    硯堂表麵看似光滑,卻有一圈又一圈螺旋般的淺溝,就像是溜冰場裏的冰刀滑痕一樣。剛才隻怕就是這些淺溝默默地偏導了步履,使人的轉圈傾向更加明顯。


    這時手電筒光和腳步聲已經近在咫尺。


    「彼得,你果然在這裏。」一個聲音傳來。


    彼得和尚轉過身去,光線照射下他驚訝的表情無所遁形。


    韋定國穿著慣常的那一身藏青色幹部服出現在手電筒光之後。他隻身一人,握著大手電筒,身後隻有無盡的黑暗。


    「定……定國叔。」


    彼得和尚甫一見到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韋定國微微點了點頭,臉上也無欣喜表情也無兄長被害後的悲憤,隻是平靜地說道:「我就知道,你會在這兒。」


    「你是來捉我回去的嗎?定國叔。」


    麵對這個問題,韋定國閃過一絲奇特的神色,反問道:「你覺得呢?」


    韋定國雖然掌握著韋莊的實權,但畢竟隻是一個普通村幹部,跟彼得和尚的實力差得太遠。若說他是來單獨一個人捉拿彼得和尚,未免太過笑談。


    「我原本以為你能闖過這一關呢,所以在前麵等了你好久。」韋定國慢慢說道,「看來你仍未能窺破這圈子啊。」他隻字不提族長橫死,也不追問彼得當時情況,言談之間仿佛早就算準了彼得和尚會來此地,甚至有淡淡的失望。


    彼得和尚不禁有些發窘,這硯台平台果然是藏筆閣中的試煉之一,而自己如果真是參加筆靈歸宗比賽,恐怕已經被淘汰了吧。心中一轉,疑問陡升,他跑來藏筆閣做什麽?若說捉拿,就該派遣有筆靈的長老,他孤身前來找自己,究竟動機何在?彼得和尚深知自己這位叔叔說一藏十,城府極深,像一個二十麵體的魔方一樣不可捉摸。


    韋定國從懷裏拿出另外一個手電筒遞給彼得和尚:「隨我來。」說完轉身就走。彼得和尚遲疑一下,撥開手電筒開關,緊隨其後。兩個人沿著硯台邊緣徐徐下行,順著一條窄如羊腸的岩質小路朝台下走去。


    兩道光柱左右晃動,激得四周的苔蘚發出幽幽的微光。


    彼得和尚現在可以看清了,這個「硯台」平台是岩壁上伸展出來的一片,其實是半懸在空中。它的四周是一個巨大的岩壁空間,幽曠深邃。怪石嶙峋的頂部和洞底距離半空中的硯石平台起碼都有四五十米高,四麵八方的岩麵高低不平,峰巒疊起,灰白色的岩枝延展到光線不能及的無限黑暗中去,層層疊疊,乍一看似是跌宕起伏、浪濤洶湧的海麵,在一瞬間被上帝的遙控器定格,然後向內坍塌構成這麽一個奇妙的世界。如果從側麵看去,平台就像是宇宙中的一個小小飛碟,遠處的苔蘚如星光點點。


    無邊的地平線隻能給人以「博大」之感,一個具有封閉界限的碩大空間才更容易使人產生惶恐,那些看得到卻遙不可及的峭壁高高在上下左右,構成恢弘的虛空之所,反襯出觀察者的渺小以及油然而生的敬畏,讓人仿佛進入混沌初開時的盤古巨蛋。


    最令他吃驚的還是圓硯的正上方,從天頂上垂下一塊長條鍾乳石,通體漆黑,一柱擎天,如同一條鬆煙墨柱,鍾乳石底端不時有水滴到圓硯之上。就像是一隻看不見的手輕輕攫起墨柱在硯堂中輕輕研磨,而後徐徐提起,以致墨滴尚濃,珠綴硯底。一幅天然的「行墨就硯圖」。


    若說是天造地設,未免太過精致;若說是人力所為,又得耗費多大精力才能雕成如此的造像。


    彼得和尚深深吸了口空氣,肺部一陣冰涼。他從來沒想過背靠內莊的那座山梁裏,還隱藏著這麽一處神奇的所在。這麽說起來,自己還要感謝硯台上的淺溝。假如沒有那些溝紋誘導自己在平台上轉圈,恐怕現在已經失足跌下穀底了。


    「韋家自從遷居此地以來,曆時已經數百年,能有幸進入這裏的,不過千人。這是一個天然溶洞,也是上天賜給我們韋家先祖的一件禮物,不可多得的旅遊資源。如果好好開發一下,知名度估計不會遜於本溪水洞、桂林蘆笛岩等地方。據初步估計,每年光旅遊直接收入就能給我們帶來一百萬元……」


    韋定國邊走邊說,還興致勃勃地拿著手電筒四處照射,聲音在空曠的溶洞中嗡嗡作響。他越是若無其事,彼得和尚在後麵越是滿腹疑竇,但眼下也隻能跟著走。


    他們在黑暗中走了大約二十分鍾,地勢忽高忽低,難走至極,所謂的「路」隻是岩石尖棱之間夾出來的一線平地罷了。頭頂的風聲呼呼大了起來,而靈氣也越發厚重。比起藏筆洞入口處的濃度強出數倍。


    兩個人順著峭壁擠成的狹窄小路走出岩山。這裏地勢還算平坦,兩側岩壁像梯田一樣層疊而起,坡勢很緩。兩坡匯聚之前的一小塊空地上,聳立著一塊巨大的古樸石碑,碑下馱獸乃是一隻石麒麟,在古碑中十分罕見。碑上還寫著四個大字:「韋氏筆塚。」


    「就是這裏了。」韋定國忽然站定,舉起了手電筒,「兄長生前曾經囑托我,讓我帶你來此地,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這是哪裏?」彼得和尚問。


    「你自己一看便知。」


    彼得和尚舉起手電筒朝兩側山壁上晃去,原來這石坡上影影綽綽有許多岩龕,就像是陝北的窯洞似的,形狀整齊劃一,都是半橢圓形,一看就是人工開鑿。許多岩龕內似乎有人影,彼得和尚拿手電筒再仔細一照,不禁悚然一驚,倒退了兩步。


    光柱籠罩之下是一具穿著長袍的骷髏,骨骼已經枯黃,其間有瑩瑩閃光,仿佛摻進什麽礦物質。這骷髏的姿勢異常古怪,它在龕內雙腿散盤,雙手環扣抱懷,整個身體前拱,仿佛要把自己彎成一個籠子。龕頂還刻有字跡,隻是不湊近就無法看清。


    彼得和尚趕緊用手電筒去掃其他岩龕,一龕一屍。這些骷髏穿的衣服不盡相同,有素袍、儒服、馬褂、長衫,乃至中山裝、西裝,甚至還有明、清朝服,朝珠花翎一應俱全。有些衣服已經衰朽不堪,隻餘幾縷粗布在骨頭上。


    每一具骷髏都保持著如此的姿勢,專心致誌,在這藏筆洞深處的龕中端坐,似乎在守護著什麽。彼得和尚恐怖之心漸消,反覺得眼前的一切說不出的莊重肅穆。


    「難道這裏就是……」


    「不錯。」韋定國轉身跪倒在碑前,鄭重地叩了三叩,方才起身說道,「這裏就是我韋家曆代祖先埋骨藏筆之地,也是我韋家筆塚的所在。」


    彼得和尚怔了一怔,走到碑前雙手合十,深鞠一躬,眼睛卻不住望著遠處一具具林立的屍骸,感到靈息流轉,心情竟莫名激動起來。


    韋定國道:「人有生死,筆靈卻不朽。曆代祖先中的筆塚吏們自覺大限將至的時候,就會自行進入藏筆洞內,擇龕而逝,用最後的靈力把身體環成筆掛。當筆靈脫離軀殼之時,就附在屍骸之內,靜等著下一位主人的到來,把它解放出來。這幾百年來,人生代代更新,筆靈卻是循環往複,於此地認主,又歸於此地。」


    彼得和尚注意到一些骷髏懷中隱然有光,想來都是韋家收藏的筆靈。這些曾經的英雄、文人墨客或者普通人,就在這暗無天日的地下化作骸骨,於黑暗中沉默地度過幾百年的時光,默默地守護著筆靈與韋家存續。彼得和尚想到此節,更覺敬意油然而起。


    這時,手電筒掃到了兩個石龕,他發現這兩個龕內屍骨散亂不堪,半點靈息也沒有。韋定國道:「不錯,這就是秦宜那丫頭所為。可恨她不光竊走了筆靈,而且還毀傷先祖遺骨。」語氣中隱有怒氣。


    「可是……族長讓您帶我來這裏,究竟是要做什麽?」


    韋定國歎息道:「此地並無第三個人在。兄長已經仙逝,你為何還不能喚他一聲父親呢?賢侄。」他不等彼得和尚有什麽反應,舉起手電筒朝高處的某一個石龕一晃,「你來看看這個,就自然知道了。」


    這一個龕內莫說筆靈,就連枯骨都沒有半根,隻是岩龕後壁上寫著一個大大的「永」字。龕中似乎還擱著一本薄薄的冊子。


    彼得和尚一見到那個「永」字,不由大驚,脫口而出:「中夏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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