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一百六十七卷·李白〈草書歌行〉


    彼得和尚首先感覺到的是一片漆黑,這是人類視覺突然失去光線時的正常反應。藏筆閣中的黑暗與尋常不同,並不因為洞門剛剛開啟時射入的陽光而變得稀薄,它異常堅實,並黏稠無比。當他轉身把木門小心關閉的一刹那,整個人立刻陷入沉滯如墨的黑暗中。


    黑暗帶來未知和恐懼,但在一定時候也帶來安全——比如現在。


    彼得和尚用手摸索到凹凸不平的牆壁,把身體靠過去,連連喘息。內莊現在已經大亂了吧,他們搜村子的包圍圈很嚴密,不過速度一定不快,現在也許族人們尚還不知自己遁入藏筆閣,兀自在村舍裏搜尋呢。韋氏藏筆閣是韋莊至秘至隱之所,內藏筆靈,因此除了韋家族長,其他人未經允許是絕不可以隨意進入的,代代如此,概莫能外。


    諷刺的是,藏筆閣雖為山嶽之重,卻已經是今年以來第二次被外人入侵了。第一次是秦宜,她甚至還搶走了兩枝筆靈。真應了那句墨菲法則:「規則的嚴格程度和它被破壞的概率成正比。」


    一想到「外人」,彼得和尚心中忽地一陣痛楚,他摸摸胸前,那封臨終信箋仍在,而胸內已是如萬蟻攀附而上,蝕心噬肺。他雖與韋定邦有父子情分,卻恪於某些緣由從不曾得到過承認,自己甚至一直被視作韋家外人,不入族籍,因此才遁入空門。如今因果未解,韋定邦卻橫死在自己麵前,彼得和尚不知自己究竟是該放聲大哭,還是該堅定佛性,四大皆空。


    「眼下最重要的,是設法逃出去找出凶手,洗刷冤名吧。」他舉起手來敲了敲自己的光頭,暗誦了幾段佛經,努力讓心情平靜下來,扶著牆往洞內走去。


    黑漆漆的洞內空氣散發出陳腐的味道,似乎從不曾流動——畢竟這裏已經許久不曾開啟。彼得和尚心中無限感懷,他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進入洞中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次是被人蒙上眼睛一直帶去山洞深處,而且因為出了一些波折,他立刻就退出來了,對藏筆閣實際上還是懵懂無知。


    彼得和尚隻偶爾抽幾根煙,今天早上去族長家時沒把打火機帶在身上,無法點火照明。不過他記得當時帶他進來的長老對他說過,筆靈唯心以求,老子有雲「五色使人目盲」,所以閣內不舉燭,恰是為了阻斷俗念雜想,純以心靈求索。


    藏筆閣內雖然沒有光亮,卻不憋悶。彼得和尚甚至能感覺到幾絲微妙的靈性湧動,就像是夏風中暗暗送來的丁香花香,雖目不可及,仍能深體其味。藏筆閣中藏的都是韋家曆代收藏的諸枝筆靈,閣內沐靈已久,浸染深長,自有一番莊重清雅的氣度。


    據說筆靈並非擱在一起,而是各有所在,每一枝都有自己的筆龕。除了族長之外,沒有人知道這些筆龕的確切位置。當然,彼得和尚對這些並沒有太大興趣,他隻是希望能夠在藏筆閣內找出一條出路,逃出生天。


    彼得和尚猜測自己大概是置身於一條長長的甬道之內,地麵上石板鋪地,尚算平整,牆壁上卻密密麻麻都是凹坑。彼得和尚扶著牆壁走了片刻,忽然發覺手指有異。他停下腳步,在石壁上細細一摸,覺察到有異的不是手指,而是牆壁。那些坑坑窪窪的長短小坑,原來都是鑿痕,滿牆雕的竟是一排排陰刻文字。


    彼得和尚雖然目不能視,但憑借手摸也能感覺到這些字刻痕直硬剛健,筆勢雄強,每至豎筆長鋒之處,字痕甚至鋒利到可以劃傷指肚,渾然有晉人筋骨。這是王右軍的名篇《筆陣圖》。再摸下去,則還有《筆經》、《東軒筆錄》、《毛穎傳》等等曆代詠筆名篇,這些文字不分段錯格,也不標明篇名著者,隻一路落落寫下,首尾相接。


    他又朝前走了十幾步,發現壁字略微有了些變化,趨於平直勻稱,字架豐美;再往前走,忽如平地一陣風起,壁字一變而成狂草,顛蕩跳脫,在牆壁上縱橫交錯,如布朗運動。僅憑指摸很難辨認這些細致的變化,更不要說讀出內容,彼得和尚索性不再去費心神,徑直朝前走去。


    甬道長約三十米,壁上文字風格變了數次。彼得和尚閉目緩步前行,忽然發現兩側牆壁開始朝外延伸,他知道甬道已經走到頭了,於是沿著右側石壁摸了一圈,最後竟回到甬道入口,於是判斷自己置身於一個五十多平米的橢圓形空廳之內。


    空廳的中央是一張木桌,桌上有一具筆掛,上麵懸著幾枝毛筆,獨缺文房四寶的其他三樣。空廳的四周除了進來的甬道以外,至少還有十幾條通道,洞口都是一人大小,裏麵都很深,看來是通向別處的。彼得和尚出於謹慎,暫時沒有貿然邁進去。


    他已經逐漸適應了黑暗的氛圍,呼吸也有規律多了,不再像剛開始那樣感覺溺水一般。長老說得沒錯,視力被剝奪以後,反而更容易讓人沉下心來靜思。


    藏筆閣除了收藏筆靈以外,還用來考較韋氏族人的能力,那麽必然不會僅僅隻是迷宮這麽簡單,肯定隱藏有什麽暗示機關,唯有破解者才能繼續深入。既然秦宜能闖入藏筆閣且盜走兩枝筆靈,顯然是成功破解了這個秘密。


    「她既然可以,我當然也有機會。」


    彼得和尚湧起一股爭勝之心,已經犯了佛家我執之戒,不過他不在乎。他「環顧」四周,發現空廳牆壁上仍舊刻著鋪天蓋地的文字,這些字和甬道中一樣,有篆有草,有楷有隸,不一而足,而且變化無方,全無規整,也無句讀。有些字彼得可以摸得出來,有些字卻漫漠難辨。


    「難道暗示就在這些文章內?」


    彼得和尚暗忖,他手邊恰好摸到幾句像是詩文的部分,細細辨認,乃是「京師諸筆工,牌榜自稱述,累累相國東,比若衣縫虱;或柔多虛尖,或硬不可屈」。這是歐陽修〈聖俞惠宣州筆戲書〉中的幾句,恰好緣著其中一個洞口的邊緣刻下。


    彼得和尚能背得出全文,他清楚記得此詩前四句是「聖俞宣城人,能使紫毫筆。宣人諸葛高,世業守不失」,明明讚頌的是諸葛家人,居然出現在韋家藏筆閣內,不得不使人深思。壁字故意隱去「諸葛高」,隻從「京師」起筆,莫非是暗有所指?他忽又想到,「或柔多虛尖,或硬不可屈」說的全是製筆之法,但未必不可解為辨識藏筆的方向。「虛尖」或指洞內似有路實則不通;而「硬不可屈」似也能理解為一條直路到頭,或者不要管其他岔路,一味直走。


    他想了一通,覺得每一種都似是而非,難以索解,隻好摸去洞口的另外一端,看是否還有其他提示。另一端用魏碑楷書寫著「伯英不真,點劃狼藉」,下一段卻用行草刻有「元常不草,使轉縱橫」,這四句俱引自孫過庭的《書譜》。


    彼得和尚雖然了解這幾句話的意思,心中疑問卻愈大。伯英指的是三國書法名人張芝,元常指的是同時代的鍾繇,這幾句話說的是張芝擅長草字而拙於楷書,鍾繇擅長楷書而拙於草字。而刻字的人仿佛故意跟他們對著幹似的,用楷書寫張芝兩句,用草書寫鍾繇兩句,未免忤逆得太過明顯,不知是什麽用意。


    隻是一個洞口,就有如此之多的壁字,空廳裏可是有數十個洞口呢。何況甬道內還有海量文字,不知是否內藏玄機。若是要全部一一索解,怕是要花上幾年工夫——更何況現在無法用眼睛看,隻能用手去摸。


    彼得和尚知道順著這種思路必然不成,無奈地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摸慣了粗糙岩麵的鋒邊利角,手掌甫一觸到光溜溜的肉頂,一陣柔軟的舒暢感自掌心傳來。自己明明身處黑暗中的困局,心裏卻沒來由驀地想到《天龍八部》裏在西夏冰窖的虛竹。


    「隻是不知我的夢姑何在。」彼得和尚又想起陳年舊事,不禁一陣苦笑。


    就在這時,黑暗中傳來一陣響動。響聲不大,但在這種環境之下卻異常清晰。


    「洞內還有人?」


    彼得和尚驚覺回首,瞪大了眼睛,然後意識到自己這麽做毫無意義。他連忙屏氣細聽,黑暗中看不到來者身形,隻有兩對腳步踏在石地上發出橐橐之聲。奇怪的是,彼得和尚卻沒聽到對方有任何喘息。


    隻要是人類,就必然會有呼吸。雖然屏氣可以忍於一時,但既然來人腳步聲都不隱藏,又何苦藏匿氣息?


    也就是說,來的並非是人類。彼得和尚飛快地在心裏做出判斷:


    「是筆僮。」


    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彼得和尚用了一個潛字訣,把身體屈起來平貼地麵朝空廳中央遊去。筆僮煉自毛筆,體長硬直,不易彎腰,盡量讓自己放低身體是普通人對付筆僮的一種辦法。


    兩個腳步聲從兩個方向逐漸逼近,彼得和尚絲毫不慌,如同一條靈巧的遊魚一口氣遊到空廳中央。腳步聲也循聲追來,彼得和尚來到木桌前伸手一摸,筆架上空空如也。


    果不其然。


    黑暗中最恐怖的是未知,既然確定了對方身份,那就沒什麽好怕的了。彼得和尚雖不入韋家族籍,對於韋家筆靈種種掌故秘辛的了解卻不在任何人之下。與專拿湖筆煉筆僮的諸葛家不同,韋家專煉的是安徽宣筆,是除了湖筆以外的另外一大係列,乃韋家始祖韋誕所創。韋家向來看不起諸葛家的湖筆,覺得湖筆不過是元末湖州工匠拾其殘羹冷炙而成,比不得源自漢代的宣筆根正苗紅。


    宣筆筆僮比湖筆筆僮還要剛硬率直,正麵打起來不會吃虧,但帶來的問題就是柔韌度不夠,難以靈活轉圜。古筆多是如此。隻是韋家礙於顏麵與自尊,從不肯屈尊使用湖筆,不能雜糅二者之長。


    彼得和尚於此節非常熟悉,眼前黑暗中的兩個筆僮木然前行,也不知加速追擊,更不懂匿蹤偷襲。於是他施展出輕盈步法,往複跳躍,一時間空廳內聲響四起,仿佛四麵八方都傳來砰砰砰砰的腳步聲,讓本來就呆頭呆腦的筆僮無所適從。


    他的這套步法不是源於中土,而是當年看美國拳王阿裏比賽錄像時候從阿裏「蝴蝶般飛舞」的跳動中領悟而來的,為此彼得和尚還特意給起了個名字,借用了天龍和eva的典故,叫做「淩波麗微步」。「淩波麗微步」的要點就在於:一步數響,以聲動人,讓對方把注意力全集中在聲音上來,從而忽略攻擊者真正邁步的攻擊方位。以聲掩步。


    宣筆筆僮目不能視,靠的恰好是以聲辨位。若在平時,即使是地上一隻螞蟻叼食,筆僮也能聽個差不離,彼得和尚若想隱蔽身形蒙混過去那是萬無可能。不料彼得和尚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弄得滿處噪聲,筆僮的超強聽力反成了缺點。


    隻聽空廳內聲響頻頻,兩個筆僮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生生被彼得和尚拖著空轉,隻是打不著。一人二筆來回呼呼地圍著廳裏轉了數十個圈子,兩個筆僮漸次被分開,前後拉開好長一段距離。


    彼得和尚見時機到了,先輕踏一步,吸引一個筆僮朝反方向跑去,然後側身躍起,用手飛快地在廳頂敲了一下。另外一個筆僮隻知循聲而去,一下子也跳起來。此落彼升,正趕上彼得和尚下落,人和筆僮在半空恰有一瞬間處於同一平麵。


    彼得和尚伸出右手,大拇指一挺,食指鉤、中指送,三指並用,瞬間罩住筆僮周身。隻聽一聲清脆的「哢吧」,待得彼得和尚落地,手中已經多了一管宣筆。


    這個手法在書法上叫做「單鉤」,是握筆的手法,以食指鉤住筆管,和壓住側麵的拇指構成兩個支點夾住毛筆,寫字時全以食指抬壓取勢,靈活多變。筆僮煉自毛筆,單鉤握筆之法可以說是正中它們的七寸所在。


    除掉一個筆僮,壓力驟減。彼得和尚好整以暇,再以聲響惑敵。不出一分鍾就抓住了第二個筆僮的破綻,再一次施展單鉤之法,把它打回了原形。


    他雙手持筆,把它們小心地擱回桌子上的筆架,為防這些筆僮又活過來,還把筆頭都卸掉。彼得和尚心裏多少有些得意,宣筆筆僮雖非強敵,但在短時間幹掉兩個也不是輕而易舉。他能逆轉思維,想到「以聲掩步」的辦法,就算是韋莊的長老在場,也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以聲掩步……」


    彼得和尚突然心念轉動,不由得反複念叨這四個字。


    聲可以掩步,難道字不可以掩形嗎?


    他「呃」了一聲,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光頭,飛快地跑回甬道,竟順著原路折去入口。彼得和尚的腦海裏浮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他似乎想到了什麽,所以必須要予以確認。


    盡管在黑暗中,彼得和尚也隻花了兩三分鍾就回到了藏筆閣的洞口。他並沒有打開洞門,而是轉過身來,再次伸出手緊貼在石壁上,去感受那些文字。


    隻是這一次,他卻沒有細致地去逐字辨讀,而是一撫到底,嘴裏還低聲念叨著什麽。就這麽且摸且走,彼得和尚再一次順著甬道摸進中廳。他站在黑暗的廳內,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連聲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這些刻在牆壁上的名篇大作並無特殊意義,內中文字也不是達文西密碼。如果執著於文字內容本身,就會像俠客島上的那些高手一樣,皓首窮經也不得其門。


    真正要注意的,是文章的字體。


    彼得和尚早就注意到了:從入口開始,石壁字體風格的變化就異常劇烈。往往前一段方是行草,後一段就突變成了小篆;上一篇尚還在追襲晉風清臒,下一篇又成了北宋瘦金。短短三十幾米的甬道,赫然包容了篆、楷、草、隸、行數種書體,自秦至宋上下千年十餘位名家的筆風。


    文字內容隻是遮掩,真正的關竅,卻在這些書體筆風變化之間。看似雜亂無序的壁書,被這一條隱線貫穿成一條明白無誤的線索。比如其中一塊石壁上書的是鍾繇小楷,隨後向右一變而成顏體,兩下相悖,則這條路必是錯的;隻有左側承接學自鍾繇曲折婉轉之風的智永《千字文》,方才對路合榫。書法自有其內在規律,這些暗示深藏在筆鋒之內,非精通書法者不能覺察。


    彼得和尚閉目深思,慢慢把所觸所感撚成一條線,去謬存真,抽絲剝繭,一條明路逐漸在腦海中成形。這些規律附著在錯綜複雜的石壁甬道之上,便成了隱含的路標。隻要悟得通壁上文字的奧秘,就清晰無比了。曆代進入藏筆洞參加筆靈歸宗的人,若修為、洞察力不夠,便勘不破這個困局,隻得無功而返,或一頭紮進文意推敲裏出不來。


    彼得和尚再度圍著空廳周圍的洞窟摸索一遍,皺了皺眉頭。


    「難道我的想法是錯誤的?」


    他低頭又想了一陣,習慣性地扶了扶眼鏡,走到中央木桌之前,雙手扶桌,嘿嘿一笑,以腳向下用力踏去。隻聽轟然一響,一塊岩石被生生移開,一陣幽幽冷風撲麵而來,顯然桌下是開了一條新的通道。


    原來剛才他發現廳內那十數個洞口前所刻的書體均不符規律要旨,也即這些路都是錯的。


    若要變化,唯有去陳出新。


    四麵牆壁都是壁字,隻有空廳中間石板平整如新,其上空無一字,正代表了「書無止境」的書法極意。唯有此處,才是正確的出路。當初這藏筆閣的設計者,想來就是欲用這種方式,使後學之輩能領悟到這層道理。


    可惜彼得和尚雖打破了盤中暗謎,所關注的卻不是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


    有風,即是有通風之處,即是有脫逃之口。


    彼得和尚大喜過望,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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