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一百七十八卷·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


    「韋家書香門第,豈能與彼等為伍。」


    這一句話淡淡說出,傲氣十足,羅中夏、顏政和二柱子不由得一起把視線投向那個少年。他看起來隻有二十剛出頭,五官清秀卻鋒芒畢露,說話時喜歡微微抬起尖尖的下巴,這使得一米八的個子更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最為引人注目的是,少年的兩道柳眉是銀白色的,配著白淨的麵孔看上去,有一種冰藍色的質感。


    羅中夏還沒從剛才的打擊中恢複過來,有些遲鈍。不明就裏的顏政盯著少年,饒有興趣地問道:「這位白眉小哥兒,你也是韋家的?」


    少年「哼」了一聲,算是回答,隨即把視線轉向二柱子。


    二柱子從座位上站起來,很興奮地要去拍他肩膀,卻被冷冷的眼神製止,隻得中途收回,一邊搓手一邊喜道:「熔羽哥,你來了。」


    「唔,來了,想不到是個文盲。」熔羽瞥了瞥眼神依舊渙散的羅中夏,眼神裏帶著鄙夷。


    旁邊的顏政聽到有些不滿:「喂,中夏他可是大學生!認識許多漢字,而且可以從一數到一百呢。」


    熔羽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你,是畫眉筆的筆塚吏?」


    顏政語帶諷刺:「對,我叫顏政,顏是彥加個一個書頁的頁,政是正加一個反文的政,你會寫吧?」


    熔羽下巴略放低了些,不動聲色:「我聽說你曾經打敗過五色筆。」


    顏政沒料到他居然知道這件事,腦袋往後一仰,有些得意地說道:「啊哈哈,僥幸僥幸。」


    熔羽搖了搖頭,「五色筆居然會敗給一個外行人,真是暴殄天物。」


    顏政實在不知道他這句是在誇獎還是嘲諷,無奈地轉臉對二柱子小聲道:「這個家夥是什麽來頭啊?」


    二柱子有些崇敬地回答說:「他叫韋熔羽。熔羽哥是我們這一代裏最優秀的天才,才二十歲就已經神會了筆靈滄浪,一直是我們的榜樣。他也是派出來搜尋秦宜的,離咱們比較近,所以彼得叔叔讓他在濟南就近加入我們,一路同行。有他在,就不用擔心危險了。」


    顏政看了眼默不作聲的羅中夏,對熔羽說:「你剛才對他做了什麽吧?用你的筆靈。」


    「與你無關。」


    「你是想考較他的學問吧?」


    熔羽捏了捏形狀極佳的鼻子,冷笑一聲,卻沒有回答。


    顏政把擱在小桌上的《李太白全集》翻開,對這個充滿了冷感的少年說:「這家夥國學是一般,不過一直很努力的。」


    熔羽微一抬手,毫不客氣地打斷顏政的話:「對不起,我隻是來保護青蓮筆罷了,其他事情我沒興趣。」


    「你不還知道我幹掉了五色筆嗎……」顏政聳聳肩,他可不喜歡這家夥的精英嘴臉。


    這時二柱子用袖子擦了擦座位,恭敬地對熔羽道:「熔羽哥,你坐這兒吧,我站著就行。」


    熔羽翻了翻雪白的襯衫衣領,自己沒坐,而是側身讓開,對背後道:「你來坐。」


    顏政想要說點什麽,卻一下子張開嘴傻在原地:原來熔羽身後之人,是一位戴著棒球帽的漂亮少女,因為身子瘦小,所以剛才一直沒人注意她。


    少女大剌剌地一屁股坐到座位上,摘下棒球帽擱桌上,用手梳了梳齊耳短發,衝對麵打了一個熱情洋溢的招呼:「你們好哇!」


    「這位美麗的小姐,你叫什麽名字?」顏政天生和賈寶玉一樣,見了女性就覺得清爽,體內的畫眉筆靈又被稱為筆靈中的婦女之友,此時一見佳人在前,自然士氣大振。


    「熔然,你們就叫我然然吧。」少女咧開嘴笑了,露出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陽光燦爛。顏政把身體朝前靠去,雙肘撐在窄小的桌麵上,他注意到她的眉毛也是白色的。


    「我叫顏政,顏是『難以抗拒你容顏』的顏,政是『難以抗拒你容顏』的政。」


    「哈哈,好別致的自我介紹!」


    「當然啦,算命的一直說我有邂逅美女的命格哩。」


    然然咯咯直笑,同時歪過頭,把耳朵側過來,似乎傾聽什麽。顏政很滿意自己套瓷的效果,他調整了一下姿勢,打算再做進一步的出擊。可當他和這個小姑娘四目相對的時候,卻突然覺得她哪裏不太協調。


    「怎麽了?為什麽忽然不說話?」然然歪著頭問道,隨即似有所悟地拍了拍自己的臉,「哦,你發現了對吧?」


    「發現什麽?」顏政捏著下巴,暗自思忖該如何應對。然然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眼睛。顏政這才發現,這位少女的雙眼並不清澈,反而有一種木然的呆滯,瞳孔之上似乎籠罩著一層薄霧。剛才她的眼神一直沒有任何重點地遊移於對麵,沒有精確地投射到顏政身上——難怪會有這種不協調感。


    「我天生就是個瞎子啦,這兩個都是假眼。」然然輕鬆地摸著臉,好像在說一件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顏政「呃」了一聲,一時間不知道該出言安慰,還是繼續搭訕。然然見他陷入了沉默,忽然把臉伸向前麵,左手撐住右眼的眼眶,右手作勢要把眼球摳出來。


    「你不信嗎?那我就給你看看……嗷嗚——」少女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如同鬼魅,眼球在眼眶裏逐漸鬆動,唬得顏政不由自主地朝後靠去,連連擺手說不用了不用了。


    「然然,不要胡鬧!」熔羽在一旁不耐煩地喝道。


    然然吐吐舌頭,又恢複成了陽光少女的形象,對熔羽說:「哥哥,我能聽出來,他們沒危險。」


    顏政還想說什麽,熔羽伸出手擋在他麵前,「對不起,請你離我妹妹遠一點。」


    顏政看了他一眼,悠然道:「你聽過寶蓮燈的故事嗎?」


    熔羽瞪著他,兩條白眉皺在一起。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做哥哥的幹涉妹妹太甚,總會淪為反派的。」


    「……」


    熔羽大概以前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家夥,他的表情讓顏政非常享受。


    這時然然奇道:「咦,顏政哥哥,你旁邊還有一個人吧?我聽到呼吸聲了,他怎麽不說話?」她的臉轉向羅中夏的方向。


    羅中夏這時候總算是恢複了神智,他把攤開的《李太白全集》合上放回包裏,微微點了一下頭。


    顏政捅了捅他:「喂,人家看不見,你光點頭幹嘛?」


    然然忽然拍手喜道:「哎呀,你就是那個羅中夏吧?」


    「對。」羅中夏幹巴巴地回答。


    「哦,青蓮遺筆就在你那裏吧?」然然好奇地雙手朝前試探,試圖想確認他的位置,「你現在是名人,我哥可是一直念叨呢。」


    「韋熔然!」


    熔羽突然勃然大怒,一把將然然從座位上拽起來,扯到自己身邊。然然受了驚嚇,緊抿著嘴低頭不吭聲。


    羅中夏看不下去了,他霍然起身,皺眉道:「白眉老弟,你這太不和諧了。」


    「這是我的家事,不必文盲來管。」熔羽冷冷道。


    泥人也有個土性,羅中夏是肉人,性格卻沒那麽肉。聽了這話,他犯渾的勁兒一下子壓倒了畏縮心態,忍不住冷冷回道:「我就是文盲!可惜青蓮遺筆偏偏就在我這兒!夠本事,你就來拿!」


    這一句仿佛一把燒紅的鐵鉤,直接烙穿了熔羽的神經。整個人騰地翻湧上來一股血氣,兩道白眉微微抽搐,冷峻的臉色開始龜裂,眼光裏甚至閃出一道混雜著殺意、憤恨、嫉妒和惱羞成怒的神色。


    羅中夏和顏政一時間都不由自主地提氣自禦,提防著這家夥暴起發難。


    熔羽很快控製住自己,情緒稍現即逝。他冷哼一聲,終究什麽都沒說,拉著然然轉身就走。走出幾步,他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對不知所措的二柱子丟下句話:「我們在隔壁車廂,沒事不要找我。」


    然然還想回頭跟顏政說一句,卻被熔羽用力抓住手腕,連拖帶拽,兩個人很快就消失在車廂另外一頭的門口。


    剩下的三個人麵麵相覷,一時間誰都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最後還是顏政率先開口問剛才熔羽到底幹了些什麽,羅中夏把自己被拉入滄浪境界裏被哪吒光羽斬得七零八落,最後被煉幕吞噬的情形大概一說。


    「聽著還真神奇……我是說那個煉字。古人作詩,真有那麽逐字摳嗎?」顏政從包裏把《李太白全集》又拿出來墊在桌子上,開始削蘋果。


    羅中夏答道:「大概是吧,就和填空一樣,選的都是最合適的字。」說完一陣悵然,「可惜我是看不出來。」


    煉字與欣賞煉字,都需要一定的鑒賞修養。羅中夏知道隻要自己達不到那個境界,就永遠打不贏那個討厭的熔羽。


    二柱子接口道:「我在村裏私塾上學的時候,還聽過一個推敲的故事,也是關於煉字的。你們要不要聽?」


    「說來聽聽。」顏政饒有興趣。


    「說唐代有一位詩人名叫賈島,有一次他想出了兩句詩『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但卻不知道用『推』字好還是『敲』字好。他騎著驢子想了很久,都無法做出決定,最後竟然撞到了韓愈。韓愈告訴他說『敲』字比較好。後世『推敲』一詞就是從這裏來的。」


    二柱子的故事一聽就是講給少年兒童聽的,羅中夏和顏政卻聽得津津有味。聽完以後,羅中夏摸摸腦袋,「可我還是感覺不出來『推』和『敲』有啥區別。」


    二柱子道:「我也是。」


    顏政道:「這有什麽好為難的,推和敲都不好,應該用砸。僧砸月下門,大半夜的不砸門別人聽不見啊。」


    「那還不如僧撞月下門。」


    「逼急了和尚,搞不好還會僧炸月下門呢。」


    三個人都笑了。二柱子看氣氛已經緩和了,撓了撓頭,對羅中夏說:「羅先生,剛才……呃,真不好意思。」


    「這事跟你又沒關係,是那個白眉毛的問題。」羅中夏氣哼哼地說,熔羽看他的那種鄙視眼神,居高臨下而且十分露骨。


    顏政遞給他一瓣蘋果,糾正道:「是那個白眉毛哥們兒的問題,然然小姐還是很可愛的。」他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把視線投向無法看見的另外一節車廂。「我原來以為失明的少女都是瓷娃娃型的,想不到然然小姐這麽開朗,真是個身殘誌堅的好同誌。」


    「比起她哥哥來,性格真是好太多了。」羅中夏不失時機地加了一句,吭哧一聲狠狠咬了一口蘋果。「要被這樣的人保護到永欣寺,想想都覺得絕望。」


    二柱子歎了口氣,欲言又止,拚命斟酌了半天才說出口:「呃……其實,其實你們有些誤會。熔羽哥他不是壞人,他隻是有時候不太懂得和人相處。」


    顏政搖搖頭,「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樣,我雖然讀書少,卻也知道這不好。」


    「他對羅先生發脾氣,其實是有原因的。」


    「因為我認識字少嗎?」


    「差不多吧。」二柱子有些猶豫,「你們可別說出去啊。其實熔羽哥從小就出類拔萃,而且事事爭先,韋家上下都覺得他是最有希望接班的人。他自己也是這麽認為,覺得以自己的才能,普天之下唯有李白的青蓮筆才配得上。即使青蓮筆不曾現世,自己也必會得到其他的名筆。不料當他參加上一次的筆靈歸宗時,不知出了什麽事,卻隻得了一枝嚴羽滄浪筆,大出所有人意料……」


    「我明白了,他一直視青蓮筆為自己的禁臠,現在反被一個不學無術的小子得手,心理失衡了吧?」顏政露出一副洞悉真相的表情,雙手抱在前胸,「這種事很常見,我一個白領朋友一直暗戀公司櫃台小姐,覺得自己誌在必得,結果人家根本不甩他,最後找了一個黑車司機。他那天也是這副嘴臉。」


    「筆塚吏一世隻有一枝筆靈在身,他既神會了滄浪筆,便沒有機會再拿別的筆了。那次會後,據說熔羽哥消沉了好久,還搞出一場風波。一直到前幾年才慢慢恢複過來……但熔羽哥很強的,我奶奶說滄浪筆是詩筆的克星,勤加修煉前途不可限量。」


    「原來如此,那我最後那句,可還真是傷了他的心呢。」羅中夏禁不住幸災樂禍,全無同情,反而有種無心插柳的快感。


    二柱子為難地說:「我是想說,熔羽哥性格上有點問題,可人還是不錯的,以後你們就知道了。」


    顏政和羅中夏異口同聲地嚷道:「謝謝,不必『以後』了。」


    ※※※


    曆經十幾個小時以後,火車終於在晚上十點抵達了傳說中的「東洋魔都」——上海。羅中夏、顏政和二柱子收拾好行李,跟隨著巨大的人流下了車。三個人曆盡千辛萬苦殺出了西南出站口,就在距離出站口不遠的廣場廣告牌下等待著熔羽、熔然兩兄妹出來。


    「接到他們以後,我們下一步該怎麽辦?」


    羅中夏問,同時把背包往上提了提,心裏暗暗後悔不該帶太多東西。雖然已經是九月份,可上海仍舊很悶熱,潮濕的空氣暗藏殺機,如同一隻隱形的吸血鬼,把他身體裏的鹽分與水化成汗水一滴滴吸出來,順著額頭、脖頸和脊梁滑落。遠處的站前廣場人頭攢動,似一隻正在不規則蠕動的黑色阿米巴變形蟲,平添了幾分躁氣。


    二柱子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彼得師傅交代過,讓我們先到上海,然後轉長途車去紹興。」


    「希望一切都會順利。」羅中夏摸摸前胸,青蓮筆似乎還未從那場打擊中恢複過來,安靜地潛伏著。


    顏政看看出站口泄洪般的人流,皺皺眉頭,對羅中夏和二柱子說:「你們在這裏等著,我去買一本紹興旅遊地圖來。」說完他把包擱到地上,越過兩個兜售旅遊資訊的大叔,直奔遠處一個穿著粉紅色衣裙叫賣的女生而去。


    二柱子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周圍環境太過嘈雜,他隻好對著話筒大喊:「熔羽哥嗎?你們下了車沒有?啊?快到出站口了,好,好,我們已經出來了,我去接你們!」他跟羅中夏說:「你看一下包啊!」然後舉著手機往出站口跑去。於是羅中夏隻好一個人百無聊賴地站在廣場中央,到處東張西望。


    這時候,一隻手從背後拍上了他的肩膀。


    羅中夏悚然一驚。


    「房斌先生對嗎?」


    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瘦削男子衝著他驚喜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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