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全唐詩》卷一百六十二·李白〈胡無人〉


    顏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曾桂芬的肩膀。曾桂芬無力地擺了擺手,示意不要管她,眉頭忽地又是一陣緊皺,顯然心口又犯了疼,看來這病症頗為嚴重。


    羅中夏看到諸葛淳鬼鬼祟祟地站在一旁,心中生疑,正要上前。顏政高聲喊道:「你快去幫二柱子他們,這裏有我,如今隻有你能製得住那個小子!」他高舉著左手中指,用力在空中振了振,意思是一等紅光補完就去幫忙。


    羅中夏也顧不得他手勢難看,轉頭把注意力放在歐子龍身上。眼下曾桂芬病發、彼得和尚受傷、二柱子身上無筆、顏政尚未恢複,而對方還有一人尚未出手。能依靠的,就隻有自己了。


    怯懦如他,在險惡局勢麵前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把退筆什麽的念想拋諸腦後。


    羅中夏舔了舔嘴唇,用力攥住拳頭,心髒卻狂跳不已。歐子龍雖然強悍,畢竟曾經是自己的手下敗將,心理上該占些優勢。但看他如此凶悍,自信不覺減了幾分。


    此時二柱子仍舊在與歐子龍纏鬥,但是麵對著罡風勁吹的淩雲筆,他左支右絀,隻靠著一腔血氣和精純功夫才勉強撐到現在。羅中夏一沉氣,大喊道:「二柱子,我來幫你。」


    「羅先生,不可。」靠在古碑上的彼得和尚忽然截口說道,嘴邊鮮血還不及擦拭。


    「什麽?」


    「你忘了嗎?筆靈歸根到底是情緒所化。青蓮筆以飄逸見長,在這愁苦冤重之地備受壓製,是施展不開的,過去隻是送死。」


    羅中夏不信,試著呼喚青蓮,果然胸中一陣鼓蕩,筆靈卻難以舒展,像被壓在五行山下的孫猴子。羅中夏驚道:「可是歐子龍為什麽能用?」彼得和尚道:「筆靈亦有個性,淩雲筆性慷慨,自然不受此地的影響。倘若是杜甫秋風筆、易安漱玉筆之類在此,威力恐怕還要加成。但青蓮就……咳……咳……」


    「可,可我不出手,我們豈非更加危險?」


    彼得和尚摘下眼鏡揣入懷中,拍拍羅中夏肩膀,勉強笑道:「筆塚祖訓,不可為取筆而殺生,亦不可見死而不救——我們不過是遵循先人遺訓罷了。何況羅先生您青蓮在身,我們就是拚了性命,也要保你平安。dontworry。」


    羅中夏一瞬間覺得鼻子有些發酸。這些人與自己相識不過幾個小時,如今卻在為了自己而拚命,一時他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那邊二柱子忽然一聲大叫,右腿被雲朵牽扯失去了平衡,被歐子龍一拳打飛,身子飛出十幾米遠才重重落在地上。歐子龍收了招式,橫瞥了一眼曾桂芬,略活動活動手腕關節,冷笑道:「你們沒別的雜耍了嗎?」


    彼得和尚拿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跡,走上前去,從容說道:「阿彌陀佛,歐施主就不怕違了祖訓嗎?」


    「規矩是人定的,老天是無眼的。」歐子龍的凶戾本色暴露無疑,他一指上空,幾團雲氣翻卷如浪,陽光絲毫透不進來,簡直不可一世。


    「如此說來,我們是沒有共識了?」彼得和尚看了一眼二柱子,他雖然受了傷,好在皮糙肉厚,打了個滾自己爬了起來,站到彼得和尚旁邊。


    「你們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都要死。」


    歐子龍雙臂一振,風雲翕張,空中赫然幻出「長門」二字,幡然又是一番格局。


    〈長門賦〉與司馬相如其他作品不同,擬以冷宮嬪妃之口,其辭幽怨深婉,為曆代宮怨體之祖,在憫忠寺這等深沉之地再合適不過。「浮雲四塞」、「天日窈冥」、「雷聲震響」、「風卷帷幄」……原本狂蕩的風雲收斂,凝成片片大字紛遝而出,一時間整個空間都被這些字雲充塞,就連張翥古碑也隱隱相鳴。沒有了曾桂芬做擾亂,彼得和尚和二柱子幾乎不可能與之抗衡。


    「羅先生。」彼得和尚側過頭去,悄聲說道。


    「唔?」


    「你看準時機,逃出去吧。」


    說完這句話,彼得和尚與二柱子甩開驚愕的羅中夏,一後一前,再度迎著獵獵猋風衝了上去。


    與此同時,顏政在一旁小心地把曾桂芬擱在地上,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卻沒找到藥。他忽覺腦邊生風,猛然抬頭,發現那個長著娃娃臉的諸葛淳已經站到了跟前。


    顏政沒有絲毫遲疑,揮拳就打。諸葛淳雙掌墨跡猶在,指頭輕輕一彈,幾滴墨點飛出。顏政覺得這小小墨滴有斷石穿金裂板磚的力道,立刻雙手護住麵門,小腿緊繃。饒是如此,還是被砸了一個倒仰。


    「何必。」諸葛淳道,語帶憐憫,「還是說自知不禦,所以隻求速死?」


    顏政重新站起來,低頭看了看自己外衣前襟,上麵有兩個墨點,內裏卻絲毫沒有滲入,可見剛才那一擊舉輕若重,實在是妙至毫巔。


    「你真能打。」顏政豎起大拇指讚道。


    諸葛淳頗有些意外,「你不害怕嗎?」


    「害怕是自然有的,不過因為害怕就不打架,也沒這個道理。」顏政還是那副憊懶灑脫的模樣,他從懷裏掏出一枚硬幣擱到手背,說道:「你猜吧。」


    「哦?」


    「武鬥不夠風雅,還是猜正反的好。猜中了你打我一拳,猜錯了我打你一拳,先撐不住的為輸。」


    諸葛淳先是一愣,隨即哈哈笑了起來,「這確有意思,我若是不答應呢?」顏政聳了聳肩,「那至少我在猜硬幣上對你的勝率是百分之百。」


    諸葛淳看了一眼旁邊,彼得和尚、二柱子與歐子龍打得正歡,雖然後者占了上風,一時卻也難以徹底把那兩個人轟下。他捏著下巴沉吟片刻,欣然開口道:「也好,這個賭鬥風雅些。」


    顏政大拇指輕輕一彈,硬幣錚的一聲飛起旋轉,他右手手心朝下,左手猛地一拍,把硬幣壓在了右手手背。


    「猜吧。」


    「正麵吧。」諸葛淳漫不經心地說,似乎對勝負的結果不甚理會,像一隻很有耐心去逗弄老鼠的貓。


    顏政挪開左手,硬幣反麵朝上。諸葛淳歪歪頭,雙手抱臂,擺出一副人為刀俎的樣子,「願賭服輸,你打吧。」顏政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挽起袖子,毫不客氣地揮起一記左勾拳。顏政當年在道兒上混的時候,曾經在業內得過「左手顏」的綽號,他雖然退出江湖很久,這招威力仍舊不減。


    若是一般的流氓混混被正麵打中,少說下巴也得半碎。可顏政的拳頭一接觸諸葛淳的臉頰,卻好像砸中了一塊碩大無比的果凍,軟綿綿滑膩膩,讓他力無處泄。


    顏政收拳回來,諸葛淳的臉上光潔如新,絲毫不見痕跡。


    「靠,你那是男人的臉啊還是女人胸部?」顏政嚷道,同時心裏一陣惡寒。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這兩者給他的觸感真的是完全一樣。


    「怎麽樣?手感不錯吧?」諸葛淳竟有些得意,還伸手去摸了摸。


    顏政汗毛倒豎,忍不住嘲諷道:「一個大男人,能有這種肌膚,實在難得。」


    「哎呀,你就識貨。你不知道弄出這效果要花多少心思嗬。」諸葛淳掏出手帕擦了擦臉,催促道,「快扔硬幣吧。」


    硬幣再度飛起。


    「正麵。」


    右手移開,手背的硬幣赫然反麵朝上。諸葛淳由衷地感歎道:「你運氣真好。」顏政沒接他的話,直接揮拳就砸。


    如此反複了五次,諸葛淳每一次都猜輸,結結實實挨了顏政五拳,但顏政的拳頭一點效果都沒有,諸葛淳那張臉看似吹彈可破,卻綿軟無比。到了最後,反倒是顏政有些喘息。


    「不繼續猜了嗎?」


    「最後一次。」顏政又一次拋起硬幣,這一次他拋得很高。


    當諸葛淳的視線隨著硬幣逐漸抬升,顏政飛快地矮下身子去,豎起左手中指捅向仍舊倒在地上的曾桂芬。硬幣鏗然落地,顏政覺得眼前忽地一陣風吹過,自己的指頭突然一疼,被諸葛淳牢牢捏住。


    諸葛淳捏著他的中指仔細端詳,這根指頭上紅光熒熒閃動,已經布滿了半根指頭。諸葛淳又看了看顏政的臉,笑道:「雖然我不知這紅光是怎麽回事,可你處心積慮拖延時間,肯定是隱藏著什麽秘密,說說看?」


    「好,我說!但你得先把我放開。」顏政緊皺著眉頭,這種指頭被扳的感覺其實很疼。


    「好。」諸葛淳大度地把他的手鬆開。兩個人的實力有霄壤之別,他倒不擔心顏政耍什麽詐。


    顏政揉了揉有些發疼的手指,開口道:「此事要從尼安德塔人說起……」沒等諸葛淳反應過來尼德安人是哪路神仙,顏政身子一斜,又故技重演,中指直撲曾桂芬。


    「嘖,你是屬耗子的吧?撂爪就忘?」


    諸葛淳一邊說著,雙掌輕輕一旋,顏政不由自主地被掌風帶偏了方向。不料顏政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早算準了諸葛淳能截住自己,於是順水推舟,順著掌風向諸葛淳靠去,左手暗暗準備的一記左勾拳應風而動。


    諸葛淳冷哼一聲,臉隻是微微一偏。他的拳沒了準頭,不由自主地伸開五指,隻聽撲哧一聲,顏政的中指掃中了諸葛淳的左臉。諸葛淳反手一彈,一團墨汁潑在了顏政身上,把他重重砸在了地上。


    「不好!」


    顏政懊喪不已。他本來準備的是「將計就計再就計」,用中指紅光去救曾桂芬,結果反被諸葛淳識破,就連那點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紅光如今反給敵人去救治。饒他是個樂天派,此時也萬念俱灰,覺得再無翻身的希望了。


    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些紅光順著顏政的中指滲入諸葛淳左臉,慢慢地,諸葛淳的嬌嫩肌膚竟順著紅光流動開始龜裂,像是劣質裝修的牆壁瓷磚,片片剝落下來。


    「這,這是怎麽回事!?」


    饒是諸葛淳再冷靜,此時也變得驚惶,那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蕩然無存。他雙手不住摸臉,試圖把這些皮膚按回去,但隻是讓剝落速度加快。顏政在一旁看了,有些糊塗,自己的指上紅光,究竟是治病的,還是毀容的啊?


    突然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地閃過他的腦海,那些接觸過畫眉筆光芒的人一個個閃現出來,最終構成了一個近乎荒謬的猜測。


    看來,畫眉筆的功效不是治療,而是時光倒流。


    所以羅中夏和自己不是被治愈,而是恢複到受傷前的狀態;而五色筆使碰到畫眉筆後血流滿麵,隻是因為他之前就已經被揍得頭破血流——至於那個剛做完手術的不幸的病人,顯然是被畫眉筆把他的傷口恢複到了手術時的狀態。


    唯一不知道的,就隻是如何控製時光倒轉的長短。


    如果這個邏輯成立的話,那這個貌似娃娃臉的家夥,每天早上一定塗了奇怪的粉在臉上,所以如今才被時光倒轉回了今天早上起床時的狀態。


    諸葛淳仍舊在拚命搓臉,口中嗬嗬,看來麵部受損對他的打擊實在不小,甚至連身旁的敵人都顧不得了。終於最後一片皮膚也落了下來,諸葛淳發出一聲絕望的喊叫,死死捂住臉,一跳老高,轉身竟匆匆跑掉,很快便不見蹤影。這一下可大出顏政的意料。他本想追過去,但全身被墨汁砸得已經失去了知覺,動彈不得,於是心裏安慰自己道:「算了,也算是個平手。」


    他強忍著疼痛,勉強抬起頭,朝那邊的戰局望去。


    那邊的羅中夏呆呆站在原地,心情百感交集。以往他千方百計要攘棄筆靈,卻總有不得已之事迫他運用;如今他真心實意想用了,筆靈卻已經無從伸展。


    難道說就按彼得和尚的囑咐,自己逃了?


    不逃?不逃自己又拿什麽來打呢?


    羅中夏又抬起頭來,看到彼得和尚與二柱子已經漸顯不支之象。彼得和尚還在勉力支撐,但他身前的氣盾越來越稀薄,幾不可見;失去了有效保護的二柱子更是隻有挨打的份兒。歐子龍卻是愈戰愈勇,氣流亂躥,縱橫天地之間,實在是把漢賦之高亢博大發揮到了極致。


    「二柱子,快帶他們走!」一直麵色從容的彼得和尚突然怒喝道,嘩啦一聲扯碎脖子上的黃木佛珠。木珠四散,飄在空中滴溜溜飛速轉動,構成一道屏護,在狂風中成為一個小小的避風港。


    「雕蟲小技!」


    歐子龍又發一掌,一枚木珠應聲而爆,但屏護仍舊在。彼得和尚生平隻精研防守之術,這串木珠是他心血凝成,就算是淩雲筆也無法立刻突破。


    二柱子聽到彼得和尚呼喊,立刻跳到羅中夏麵前,大呼道:「彼得先生讓我們走。」


    「走?那彼得呢?」羅中夏質問他。


    「彼得先生讓我們走。」二柱子雙眼發紅,他也知彼得和尚必遭不幸,但仍舊執拗地重複著。


    「笨蛋!」


    羅中夏罵了二柱子一句,甩開他的手,憑著一股血氣朝前跑去。他心想前兩次都是瀕臨絕境才發揮出實力,現在如果把自己置於險地,說不定也可以迫出青蓮筆來。


    坐視別人為自己而死,他無法容忍這種事情發生。


    歐子龍被彼得和尚阻得怒了,雙手一立,雲氣紛紛化成片片刀鋒,切向木珠。隻聽見數十聲爆裂同時響起,彼得和尚的木珠陣立時崩潰。彼得和尚長歎一聲,全身爆出數團血霧,朝後倒去。


    羅中夏恰好在此時跑來,一把撐住彼得和尚雙肩。歐子龍見狀,手起刀飛,三團淩雲刀朝著已經沒有任何防護的羅中夏直直飛去。


    二柱子從後麵猛地推了一把,羅、彼得二人堪堪倒地,避過了刀鋒。而二柱子卻已經躲閃不及,噗、噗兩聲被插中了背部,發出悶悶的一聲呻吟,撲通倒在地上。


    歐子龍哈哈大笑,風雲稍息,他走到這一幹已經喪失了戰鬥力的人身邊,把羅中夏揪了起來。


    「你這小子,前幾天壞了我的大事,還讓我蒙受羞辱,今天就全還給我吧。」


    羅中夏咽喉被掐,說不出話來,隻好瞪目怒視。歐子龍鬆開他丟到地上,又喚來一柄淩雲刀,就地就是一刺。


    「哦,不!!」


    刀光一閃,最初躺倒在地的那個人突然發出一聲慘號,淩雲刀已然直直插入他的心髒,眼見雙腿一蹬,氣絕身亡。


    「先等我取出這枝筆來,算作今日青蓮入手的慶祝。」


    歐子龍提手回刀,鮮血從那個不幸的人前胸噴湧而出,他低頭欣賞片刻,竟對這種血腥鏡頭很是迷醉。


    這是羅中夏第一次見到人類在自己麵前死去,他手腳冰涼,被一種巨大的恐怖鎖鏈攫住了全身的神經。


    歐子龍左右看看,發現諸葛淳已經沒了蹤影,輕蔑地啐了一口,徑直把諸葛淳的筆筒從地上撿起來,高高舉起。


    此時懸在空中的雙龍筆掛仿佛活了一般,開始圍著那人餘溫尚存的屍體盤旋。有一股細小卻清晰的氣息絲絲縷縷地從死者胸前傷口冒出來,慢慢被吸入雙龍龍嘴,再集中在筆梁之下,逐漸顯現出一枝倒掛毛筆的形狀。這筆通體硬直,唯有筆毫異常飽滿,蓬大如帚,毫尖還有半分墨跡。


    「點睛筆,果然不錯!」歐子龍滿意地點了點頭,打開了竹筒。


    「破!」


    突然一聲尖嘯傳來,這音又急又促,本來懸在空中的雙龍筆掛承受不住壓力,嘩啦一聲散了架子,木屑四濺。點睛筆在半空一下子沒有了約束,開始四處遊走。


    「是誰!?」


    歐子龍大怒,循聲望去,看到不遠處曾桂芬勉強支起身體,冷冷看著自己。這老太太竟強忍心痛,發出如此尖利的嘯聲,不怕心髒因此破裂。


    「筆掛已失,你今日什麽筆也休想收到了。」曾桂芬淡淡笑道,聲音虛弱不堪,剛才那一聲已經耗光了她最後一絲力氣。


    「媽的,我先弄死你這老太婆!」


    歐子龍怒極,一張長臉上盡顯猙獰,作勢上前。


    羅中夏癱軟在地,眼睜睜地看著那人死在身前,一時恐懼、憤恨、驚惶、悲哀諸般情緒一湧而至,一時不能自已,突然大吼一聲,把歐子龍攔腰抱住。


    歐子龍隻顧要去殺曾桂芬,猝不及防,倒被他弄了個狼狽不堪。歐子龍正在氣頭上,不禁惱羞成怒,起手就噴出一片罡風,生生把羅中夏震開好遠。


    那點睛筆本來想走,怎奈此地陰鬱之氣太重飛不遠,隻得悠悠浮在半空,茫然無措。此時平地裏忽起了股大風,把它吹得東倒西歪,被氣流推著亂走。


    隻聽噗的一聲。


    筆透入胸。


    入了羅中夏的胸。


    又入。


    四周霎時安靜下來,就連歐子龍也怔在了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此情此景,他再熟悉不過,前幾日就是在長椿舊貨店內,這個小子也是同樣巧合得了青蓮筆。如今曆史重演,他當真是哭笑不得。而除了彼得和尚昏迷不醒以外,曾桂芬、顏政、二柱子三個人也被這一意外驚呆,說不出話來。


    整場陷入了微妙的安靜,一時所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似乎都在等待當事人的動靜。過不多時,躺倒在地的羅中夏雙手動了一動,然後悠悠從地上站起來。他原本驚惶的表情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態,神秘莫測。


    歐子龍本來天不怕地不怕,但他看到羅中夏這副樣子,心裏卻突了一下。當日羅中夏被青蓮入體後失去了神誌,反被青蓮筆控製,陷入了一種瘋狂狀態,威力無儔,自己幾乎不能抵擋。


    而現在又多了一管點睛筆。


    二筆入一人,這在筆塚曆史上沒有先例,究竟效果如何,歐子龍根本毫無概念。恐慌生於未知,麵對著這種狀態的羅中夏,凶悍如他也滋生出一絲恐懼,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羅中夏雙臂高舉過頭,隻見左臂青光如蓮,右臂金光如鱗。鱗若龍鱗。歐子龍麵色變得極為難看。他強壓住心頭恐懼,大叫道:「隻要殺了你,兩管筆都是我的!」


    話雖如此,可他頭頂的淩雲筆身形稍稍縮小了一圈,氣勢大減。筆靈隨心,淩雲筆講究的是氣勢宏大,主人此時露了怯,筆靈自然也就無從施展。


    羅中夏恍惚沒有聽見,雙臂光芒愈來愈強烈,似是兩股力量在劇烈碰撞激顫,整個人竟微微有些搖擺。顏政悄悄湊到曾桂芬身邊:「他,他不要緊吧……」


    曾桂芬目不轉睛地盯著羅中夏的變化,此時他的身體變得近乎透明,體內可以隱隱看到兩個光團,變化無方,如同一個小型的核融爐。


    「青蓮筆、點睛筆……這怎麽能合二為一……隻怕,隻怕……」她喃喃道。筆靈是極驕傲的靈魂,大多眼高於頂,不肯分巢。如今二筆居於一人之身,難保不會出現筆靈互噬、兩下交攻的慘事。到時候隻怕羅中夏的肉體承受不住這樣的劇鬥,被撕裂並非笑談。


    大氣此時微微一震,隨即歸為無比寂靜。四周的風聲、沙聲、草聲一時盡斂,羅中夏身上的一切奇光驟然收回,縮入體內,隻留下他衣衫襤褸的黯淡肉身。


    歐子龍定了定神,現在的羅中夏沒那麽唬人了,他覺得自己還有希望。他一舞頭頂淩雲筆,想過去掐死這個屢次壞事的臭小子。


    可他隻朝前走了一步,就停住了。


    因為羅中夏動了。


    他伸直了那條右臂,手掌張開對準歐子龍,口中不知念動什麽。


    隻見已經褪色的手臂重新又湧起一片金色,金鱗複現。


    幾秒鍾後,一條雲龍自他的掌心長嘯飛出,一身金鱗耀眼無比,潛龍騰淵,鱗爪飛揚。初時不大,遇風而長,最後竟有二、三十丈長。


    這龍張牙舞爪,尤以雙目炯炯有神,仿佛剛被丹青名手點出玉睛,破壁方出。


    雲從龍,風從虎。


    點睛之龍,恰恰就是淩雲的命中克星。


    歐子龍臉色更難看了,又朝後退了一步。


    「讓我來送你一程吧!」羅中夏邪邪一笑,聲音與往常大不相同。掌中雲龍張牙舞爪,作勢要撲,四下裏的風雲一時間都紛紛辟易,像是被雲龍震懾。


    就連淩雲筆都輕輕震顫,仿佛不能承受這等壓力。


    歐子龍心神俱裂,雖不知羅中夏用的什麽法子,但現在顯然他已經壓服了二筆,與點睛融會貫通。點睛之龍仍舊在空中吞食著風雲,歐子龍辛苦布下的雲障已經被吃光一角,有幾縷晨光透下。此時的形勢,已然逆轉。


    羅中夏手舞點睛龍,逐漸欺近歐子龍身邊,炫耀般地故意在他四周遊走,故意遊而不擊,仿佛挑釁,凜凜金鱗顯出十足威勢。


    歐子龍還想反擊,羅中夏看穿了他的心思,驅使金龍扶搖直上,從歐子龍麵前幾乎擦著鼻尖飛上半空,張開大嘴去吞仍舊盤旋的淩雲筆。


    歐子龍如遭雷擊,再無半分猶豫,慌忙雙臂一合,淩雲筆受了召喚,朝著主人頭頂飛來。那條金龍不依不饒,擺著尾巴直追過來,淩雲筆慌不擇路,堂堂一枝漢賦名筆竟亂如行草,落荒而逃。歐子龍使盡力氣,方才勉強避過追咬,讓淩雲筆回歸靈台。


    就在淩雲筆回體的一瞬間,金龍猛然暴漲一尺多長,追襲而來。歐子龍連忙身體一個後仰,帶著淩雲筆堪堪避過,與金龍大嘴隻差毫厘之誤,驚險至極。


    他冷汗四流,知道今日已經沒有勝機。經過剛才那一番折騰,本來為淩雲筆牽係的風雲逐漸散去,四周景色也清晰起來。歐子龍恨恨地看了一眼羅中夏,忍痛咬破舌尖,鮮血飛濺而出,掀動地上層層沙土,風起沙響,沙塵暴起,一下子把他的身形又遮掩起來。


    沙塵忽忽吹過,遮天蔽日,這一次金龍卻在半空停止了動作,一動不動。黃沙隔了好久方才落下,目力所及,歐子龍已經不見了蹤影。地麵上一灘鮮血,可見受創極深。


    這人一旦判斷出形勢不利,說走就走,毫不拖泥帶水,這種貫徹到底的精悍著實令人驚歎。


    四下複歸平靜,羅中夏靜靜一個人站在中央,把雲龍收了,也不去追趕。其他人癱在原地,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敬畏。


    「羅……羅先生?」曾桂芬按住胸口,試探著問了一句。


    羅中夏垂下雙手,回首低聲道:「可把他嚇走了。」


    「什麽?」曾桂芬不解其意。


    羅中夏撲通一聲癱軟在地,疲憊中帶了一絲惡作劇得逞後的喜悅,「我隻是冒冒險,用青蓮筆嚇他而已。點睛之龍,其實並不是真的啊。」


    原來他的青蓮筆雖在此地備受壓製,但將詩句具象化的能力尚還能運用幾分。羅中夏聽到歐子龍口稱點睛筆,就立刻想到了李白〈胡無人〉中「虜箭如沙射金甲,雲龍風虎盡交回」兩句,於是放手一搏,以這兩句作底,利用青蓮的能力幻出一條金色雲龍,讓對方以為自己已經得了兩筆之妙,好知難而退。


    這事也是極巧得很,羅中夏雖然不學無術,但平時極愛看《霍大將軍》,所以對讚頌霍去病的〈胡無人〉印象極深——沒想到這兩句今日就起了大大的作用。


    金龍作勢要吃淩雲筆,不過是做做樣子。歐子龍卻早有了成見,一心認定那金龍就是點睛所化,生生被唬得肝膽俱裂,傷重而逃。


    羅中夏忍住胸中異動,蹣跚過去看各人的情況。二柱子身中兩刀;彼得和尚昏迷不醒;曾桂芬雖神智清醒,心髒恐怕堪憂,隨時可能發作。這結果可謂是淒慘之至。


    他走到顏政身旁。顏政渾身劇痛依舊,掙紮著爬不起來,隻好笑道:「雖然不是說這話的時候,不過……我懷裏有份東西給你,自己來取。」羅中夏從他懷裏摸索了一回,掏出一張素箋。


    「這是什麽?」


    「這是小榕給你的信,剛才太忙了,現在才來得及給你。」


    羅中夏展開信箋,上麵寫了寥寥五行娟秀的字樣。顏政解釋道:「她留言說這是她爺爺尋到的退筆之法,托我轉交給你。」羅中夏聽到「退筆」二字,不禁冷冷哼了一聲:「退筆?韋勢然又來誑我。」


    「別人我不知,至少我可以確信,她是不會騙你的。」


    顏政認認真真說道。羅中夏心亂如麻,與小榕種種回憶再度湧上心頭。


    他捏著素箋,胸中的異動卻越來越大,他如今身上史無前例地寄著兩管筆靈,在胸中互相抵牾,實在不知吉凶如何。心情苦悶,筆靈衝突,兩下交會一處,加倍難耐,再加之剛剛一場大戰,羅中夏終於支撐不住。他雙目一闔,身子沉沉倒下,素箋飄然跌落在地……


    尾聲臨歧惆悵若為分


    ——出自《全唐詩》卷一百七十七·李白〈與諸公送陳郎將歸衡陽〉


    羅中夏做了許多奇怪的夢,每一個夢都五彩繽紛、龐雜紛亂,自己好像身陷於斑斕的蜘蛛網中,神思噝噝地隨著無數文字與色彩飛速切換,令他目不暇接,以至尚不及細細思忖,思緒已然被牽扯著忽而攀緣高峰,忽而挾帶著風聲與雷霆跌落深不可測的山穀。


    一切終於都回複寂然,他慢慢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幾絲和熙溫暖的午後陽光,然後是顏政。


    「喲。」顏政把手裏的報紙放下,衝他揮了揮手。


    他的腦袋還是有些迷茫,不得不緩慢地從左轉到右,從右轉到左,這才發現自己是躺在一間處置室的臨時硬床上,遠處的氧氣瓶上印著大大的「市三院」幾個字。


    「weetotherealworld。」顏政模仿著「黑客帝國」裏莫菲斯的腔調說,語帶戲謔。他們轉了一大圈,最後又回到了這裏。


    羅中夏終於想起來了之前發生的事情,他活動了一下身體,隻是四肢有些酸疼,別的倒沒什麽大礙。他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來,指尖無意中觸到了枕邊的那張素箋,他拿起來一看,上麵是五行娟秀楷字:


    〖不如鏟卻退筆塚,


    酒花春滿荼綍青。


    手辭萬眾灑然去,


    青蓮擁蛻秋蟬輕。


    君自珍重——榕字〗


    這詩看起來似是個退筆的法子,卻寫得含含糊糊。他看到末尾「榕字」,心裏沒來由地又是一陣鬱悶,趕緊抓起素箋放回口袋裏,轉頭問顏政:「他們呢?」


    顏政指了指門口:「隔壁,曾老師的心髒病比較嚴重,已經在辦住院手續了。彼得師父和二柱子倒都沒什麽大事,正陪著她呢。」


    「你怎麽樣?」


    顏政豎起一個指頭,神情輕鬆地回答:「已經沒事了。我算過,紅光灌滿一個指頭大約要花五個小時,可惜逆轉時間的規律不好掌握,不敢在別人身上試。我冒險給自己戳了戳,運氣還好,總算恢複到昨天晚上的狀態了。」


    羅中夏點了點頭,畫眉筆嚴格來說不算恢複係,它隻是能讓物體的狀態恢複到一個特定的時間,不能隨便亂用。


    接著顏政約略把後來的事說了說:原來歐子龍走後,二柱子和彼得和尚相繼醒轉過來,他們用能力避開工作人員離開法源寺,把曾桂芬、顏政和羅中夏送到了市三院。


    「那,那位死者呢?」羅中夏一提此事,心中一沉。他生平第一次見到一個人如此真切地死在自己麵前,而他的遺物如今就在自己體內。


    「我們沒顧上,也許現在屍體已經被人發現了吧。」顏政說到這裏,語氣也轉為低沉,他從褲兜裏掏出一個駕駛證:「我把他的身份證留給警察,把駕駛證拿來了。他因筆靈而死,我想作個憑吊也好。」


    羅中夏接過駕駛證,上麵的照片是個普通男性,才二十六歲,名字叫做房斌。他不由歎道:「因筆靈而死嗬……不知他生前是否也如我一樣,欲避不及,以致橫遭這樣的劫難啊。都說筆靈是寶,也不知寶在什麽地方。」


    顏政知道他對於筆靈一事始終存有芥蒂,也不好再去刺激他。恰好這時小護士風風火火跑進處置室,一拍顏政肩膀,「嗨!你朋友醒了?」


    「對,我請了好多公主和護士來吻他,這才醒。」


    小護士舉起粉拳砸了顏政一下,「去,還是油腔滑調!你這家夥,昨天忽然把我甩開跑出去,早上又帶著一群奇怪的人來急診,你到底是幹什麽的啊?黑社會?」她的話如同連珠炮一樣劈裏啪啦,顏政趕緊攔住她的話頭,「那邊都弄好了?」


    「我就是來告訴你這個的,已經辦妥了,病人也已經分到床位。我帶你去看看啊。」


    於是顏政和羅中夏跟著小護士走進一間病房。躺在病床上的曾桂芬麵色蒼白,眼神卻不失堅韌。在她身旁的彼得和尚身上纏著繃帶,眼鏡碎了一邊,看上去頗為狼狽;二柱子倒是皮糙肉厚,隻是下巴上貼了幾塊創可貼。


    「曾老師,你身體怎麽樣了?」羅中夏快步走近病床,輕聲問候。這三個韋家的人為了自己曾經不惜生死,這讓他感動莫名,不由多了幾分親熱。


    曾桂芬神色不太好,但聲線依然清晰,「年紀大了就是這樣,沒什麽。倒是羅先生你,現在感覺如何?」


    羅中夏知道她問的是胸中那兩枝筆靈的事,遲疑了一下,按胸答道:「目前還沒什麽異狀。」他又忍不住追問了一句:「如果一個人植入兩枝筆靈,會怎樣?」


    「會變成紅藍鉛筆吧。」彼得和尚在一旁半是調侃半是嚴肅地說,曾桂芬點了點他的手背,示意他別瞎說,然後轉向羅中夏歉然道:「按道理說,一人一種才性,也應該隻合一枝筆靈。這一人二筆,或許古代有先例,不過我確實是聞所未聞。究竟有害抑或有益,委實不知。」


    也就是說自己如今吉凶未卜……羅中夏悲觀地想。


    顏政在一旁忽然插嘴問道:「他這一枝新的,卻是什麽筆?」


    「點睛筆。」


    「點睛?畫龍點睛的那個點睛?」


    曾桂芬點點頭:「這筆乃是煉自南梁的丹青妙手張僧繇,我想畫龍點睛的故事你們都聽過。」


    顏政拍了拍羅中夏的肩膀,笑道:「你這小子還真幸運,又是李白,又是張僧繇,可稱得上是詩畫雙絕了。」


    羅中夏苦笑一聲,這哪裏能夠稱上幸運。他從兜裏掏出小榕給他的那張素箋遞給曾桂芬,曾桂芬接過素箋一看,抬頭問道:「這是什麽?」


    「小榕……呃……就是韋勢然的孫女給我的,說其中是退筆的法子。」


    韋家的三個人對視了一眼,看來羅中夏仍舊沒打算接受筆靈的現實。彼得和尚首先接過素箋看了一番,拍了拍光頭:「依此詩意,倒也能品出些味道,隻是這信出自韋勢然,實在教人難以相信……」


    羅中夏上前一步,堅定地說:「無論如何,我得試一試,這是目前我唯一的希望。」


    曾桂芬注視羅中夏雙目,見他態度堅決,徐徐歎道:「也罷,羅先生你本非筆塚中人,又無此意,若能及早脫身,也是樁好事。」


    羅中夏感激地看了曾老太太一眼,顏政靠在門口,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曾桂芬又從彼得和尚手裏拿過素箋,皺著眉頭沉思。彼得和尚扶了扶碎掉一半的眼鏡,開口道:「此詩看起來是集句,我想推敲詩意沒什麽用處,重點應著落在『退筆塚』三字上。」


    「退筆塚嗎……」曾桂芬目光一凜,彼得和尚別有深意地點了一下頭。


    羅中夏聽得著急:「你們說的退筆塚,究竟是什麽?聽名字像是一個確實能退筆的地方啊!」


    「是兩個地方。」彼得和尚伸出兩個指頭,鄭重其事地在他麵前晃動了一下。羅中夏迷惑地看了看他,彼得和尚露出好為人師的表情,對他講解。


    「退筆塚」共有兩處:一處是在紹興永欣寺,是王羲之的七世孫智永禪師在南梁時所立。他三十多年時間裏用廢了五大筐毛筆,後來特意把這些毛筆埋在永欣寺內,立了一塊碑,號「退筆塚」,留下這麽一段典故;另外一處則是在零陵的天綠庵,乃是唐代草聖懷素所留。此人擅書狂草,筆意直追草聖張旭;他嗜寫如癡,在自家故裏的天綠庵中每日習字,日久天長,被寫廢了的毛筆甚至堆積成山,遂起名叫做退筆塚。


    「……也就是說,一個在永欣寺,一個在天綠庵;一個在浙江,一個在湖南。」


    「不錯。這兩個地方隻是書法史上的兩段典故,沒有人真正見過,甚至存在與否都不能確定。韋勢然說退筆塚能退筆,未免望文而生義了。」


    「那其他三句是不是也有什麽典故?」羅中夏仍舊不甘心。


    「也許吧,不過現在還參詳不出來。」彼得和尚抖了抖素箋,抱怨道:「這集句的人真可笑,他以為這是達文西密碼啊!」


    羅中夏沒注意到他的玩笑,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退筆塚的事。退筆塚,能退筆,聽上去實在是合情合理,充滿了巨大的誘惑力。更何況,在他內心深處,還有一種含糊的預感:他覺得這樣就可以再次見到小榕,至於見到她以後該如何麵對,羅中夏自己也迷茫得很……


    最終,他抬起頭,做出了自己的決定:「那麽,我兩個都去看看。無論如何,我都希望能夠盡快擺脫這些筆靈。」


    曾桂芬早料到他會做如此打算,於是頷首道:「退筆塚一直以來隻是個典故,究竟虛實如何,沒人知道。即便如此,羅先生,你還是要去嗎?」


    「是的。」羅中夏斬釘截鐵。自從青蓮入體,他總是不斷遭遇生命危險,到處被人追殺,這種生活可不是一個正常大學生想過的。


    彼得和尚急忙趨身向前,想跟曾桂芬說句話。曾桂芬知道他想說什麽,虛弱地揮了揮手:「我知道青蓮筆關係重大,絕不會放任不管。」她轉向羅中夏:「羅先生,老太太我如今動不了,就讓二柱子跟著你,一路有個照應吧,你看如何?」


    羅中夏有些猶豫,曾桂芬勸道:「韋勢然所說,不可全信。倘若真的順利取出青蓮筆,羅先生回歸正常生活,我們自取了青蓮,各得其需;萬一那裏是個圈套,你也好有個幫手;你看如何?」


    曾桂芬分析得中肯在理,讓羅中夏無法拒絕。於是曾桂芬把二柱子叫過來,囑咐他一路看顧好羅中夏。二柱子憨憨地撓了撓頭,似乎有些不舍。彼得和尚見狀說道:「老師,您還不如讓我去算了。」曾桂芬搖搖頭:「你不行,你回族裏,把這裏的事匯報給族長。」


    就在這時,一直沒怎麽說話的顏政忽然開口:「喂,你們也算我一個吧。」


    四個人同時轉過頭去看他。顏政樂嗬嗬地說:「這麽有趣的事情,我又怎麽能錯過呢!」


    羅中夏暗自歎了口氣,試圖說服這個好奇心過剩的家夥,他實在不想再把無辜的普通人牽扯進來。「退筆塚裏會發生什麽,誰也不知道,諸葛家半路會偷襲也說不定。其實你與這件事全然無關,何必冒這個險呢?」


    顏政卻對這些警告置若罔聞,他活動活動手腕,露出招牌般的陽光笑容:「因為它值得冒險,誰讓算命的說我有探險家的命格呢!」


    殘陽如血,車鳴蕭蕭,一條鐵路延伸至遠方。


    前往退筆塚的三個人站在月台上,各自背著行囊。顏政頭戴棒球帽,身著花襯衫,甚至領口還掛了一副墨鏡,心不在焉地嚼著口香糖;二柱子則換了一身普通的藍色運動服,土是土氣了點,但是他自己明顯感覺自在多了;羅中夏的行李不多,最重的是一本叫做《李太白全集》的書,這是他安身立命之本。


    來送他們的彼得和尚看看左右無人,從懷裏掏出一包香煙,顏政毫不客氣地拿了一支。彼得和尚給自己也點了一根,狠狠嘬了一口,半支煙就沒了。他解嘲似地衝羅中夏道:「老師不在,我解解饞。」


    羅中夏看到他不顧形象的饞樣,盡管心事重重,也不禁莞爾一笑。


    彼得和尚徐徐吐出一團煙霧,道:「學校那邊都辦妥了?」


    「嗯,我請了病假。」羅中夏看了顏政一眼,他正跟二柱子連說帶比劃,似乎在講什麽摔跤技巧,「倒是那家夥,把網吧都給關了,好像不打算回來似的。」


    彼得和尚隨手扔掉煙蒂,雙掌合十,嗬嗬一笑,「顏施主有大智慧,羅施主你有大機緣。」


    羅中夏聽了他這句機鋒,忽然覺得人生真是充滿了幽默感和矛盾:此次出行尋找退筆塚,為的是及早解脫筆靈牽絆,前路茫茫,險阻未知,自己與筆塚的關係卻是越來越深,糾葛愈多。


    想到這裏,他仰頭望天,湧出一股莫名惆悵之氣。意隨心動,胸中筆靈忽有感應,也開始鼓蕩起來。


    與此同時,在市三院深處的一處特護病房裏,原本陷入植物人狀態的鄭和突然唰地睜開了眼睛,心率監視器開始發出急促的嘟嘟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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