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來舊貨市場淘寶的人,都是一掃二停三細看:先是拿眼神在一排攤子上掃,掃到中意的就停下腳步細看;若覺得有些名堂,才蹲下來拿到手裏端詳。是以淘寶人的行進速度相當慢,需要極大耐心,有時候稍有錯眼便會漏過寶貝。而鄭和與這些人顯然不同,他目不斜視,對兩旁東西看都不看,徑直朝前走去。羅中夏在後麵遠遠跟著,隻見鄭和越走越偏,七轉八繞,最後來到了寺廟的偏院。


    偏院中栽種著數棵參天梧桐,周圍一圈都是平頂禪房。這裏空間不夠開闊,一條碎石小路又曲折,所以設攤賣貨的人少,隻有一些比較正規的古董店在這兒租了幾間禪房,稍加裝修當作門臉。比起前院摩肩接踵的喧鬧,後院樹蔭鋪地,間有涼風,倒是個清雅的所在。


    鄭和走到一家掛著“墨雨齋”招牌的商店,毫不遲疑地走了進去。羅中夏躲在梧桐樹後一看,發現商店門口的櫥窗裏陳列著文房四寶,心裏霎時明白了:原來這小子想捷足先登弄到菠蘿漆雕管狼毫筆,去給鞠老先生表功。出身書香世家的鄭和想淘古董,關係渠道可比自己多得多。比如眼前這墨雨齋,看裝潢就透著古雅之意,比外麵攤販要有勢力多了。


    他看看左右沒人,輕手輕腳走過去,悄悄湊到商店木門前豎起耳朵偷聽。墨雨齋店麵不過幾平方米,老舊禪房又沒隔音效果,所以屋子裏說些什麽,羅中夏聽得是清清楚楚。


    “趙叔叔,這次真是辛苦你了。”這個聲音是鄭和。


    “嗬嗬,鄭大公子難得有求,我怎麽會推辭呢。”另外一個人笑道,聲音洪亮,中氣十足,“不過你怎麽忽然對毛筆有興趣了?”


    “嘿,別提了。我們學校出了個冒失鬼,把鞠老先生的藏筆給踩斷了。鞠老先生有肚量,也沒故意為難他,隻讓他去淘一支一模一樣的來。他一個外行人,怎麽可能淘到真筆!”


    羅中夏在屋外聽到對話,恨得直咬牙齒,心說好你個鄭和,怎麽私下亂嚼舌頭。他又轉念一想,好像人家說得也沒錯,自己一個外行人,想淘到真筆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屋裏二人渾然不覺外麵有人偷聽,自顧說著。羅中夏正屏息靜聽,屋中突然響起一陣音樂,倒把他嚇了一跳,急忙朝旁邊躲了一步,幾秒鍾後才反應過來這是手機鈴聲。


    屋子裏那個姓趙的對著手機“嗯嗯”了兩聲,然後對鄭和喜道:“筆有著落了,有人在南城玉山路的長椿舊貨店裏,見到過和鞠老那支一模一樣的。”


    鄭和的聲音大喜:“趙叔叔的情報渠道果然厲害,這麽快就查得這麽清楚。”


    “做我們這一行,若連這點道行都沒有,隻怕早混不下去了。”


    “那咱們現在就去?”


    “嗬嗬。急什麽,筆又不會長腿逃掉,我已經叫那兒的老板留好了。走,咱們吃午飯去,我中午已經在聚福莊訂了一桌。吃完了我親自帶你去取。”


    二人一邊聊著天一邊從屋子裏出來,屋外仍舊是寂靜無聲,院內空無一人,隻有梧桐樹葉沙沙聲響,樹影碎動。鄭和不由得讚道:“好清雅。”


    羅中夏沒想到自己如此幸運,居然無意中偷聽到這麽一條重大信息。他剛才一聽趙叔說完毛筆下落,立刻轉身就走。既然鄭和還要吃個午飯才去,那就是老天爺要讓自己拿到那管毛筆了。


    出了舊貨市場,為了節約時間,他自行車也不騎,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玉山路而去。路上羅中夏問了下司機,知道玉山路上確實有一家長椿舊貨店,不算太大。可巧司機也是南城人,知道具體位置。羅中夏心中大慰,事事皆順,可見是天意了。大約過了二十分鍾,出租車開到了玉山路上。司機一踩刹車,伸手朝路邊一指,說:“就是那兒了。”


    羅中夏循司機手指望去,看到一棟灰白色的二層小樓,樓頂豎著中國聯通的廣告,幾根天線歪歪扭扭地朝天空豎立。一樓門麵從左到右依次是發廊、網吧和一家賣盜版碟的音像店,在最右麵是一個用兩扇黑漆木門擋住的門麵,中間隻留一條很窄的縫隙權當門口,上麵掛著一個招牌,寫了篆體的“長椿”二字,除此以外別無修飾。


    羅中夏下了車,看看時間,才剛剛十二點半,恐怕鄭和他們的菜還沒上齊呢。


    一進店內,羅中夏先感覺到一陣縹緲的涼意,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屋子裏頭不算黑,一盞日光燈在屋頂噝噝地亮著,被從門口射進來的日光中和,顯得蒼白散淡。整個外屋散亂地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舊物,從滿是銅鏽的關公像到“文革”時的軍用水壺一應俱全。裏麵還有一個小門通往後屋,門上貼著一張倒寫的福字。


    “有人在嗎?”羅中夏嚷道。


    “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裏屋傳來。羅中夏隻覺得眼前一亮,走出來的是一位年紀與自己差不多的少女,長發黑裙,肌膚白皙如瓷,整個人像是從國畫裏走出來的雋秀仕女。


    羅中夏定定心神,開門見山地說道:“聽說你們這裏有賣菠蘿漆雕管狼毫筆?”


    少女點了點頭,她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淡然而冷漠。


    “能不能拿給我看看呢?”羅中夏拚命按捺住心頭狂喜,盡量保持鎮靜。


    少女猶豫了一下,說道:“您稍等。”說完她轉身進屋,不多時取來一個錦盒,遞給羅中夏。羅中夏接過錦盒,打開一看,裏麵果然放著一支和鞠式耕那支一模一樣的毛筆,筆杆圓潤,色澤鮮亮。


    羅中夏快樂得要暈過去了,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把錦盒小心關好,握在手裏問那個女孩子:“這一支,要賣多少錢?”


    “對不起,估價要等我爺爺回來才行。”


    “他什麽時候回來?”


    “他剛出去了,要下午才回來。”


    少女說完,伸過手去想拿回錦盒。羅中夏心想等她爺爺回來,鄭和也過來了,到時候可未必爭得過他,於是厚著臉皮不鬆手。兩個人各拿著錦盒的一端,互相僵持了一陣,羅中夏忽然覺得一股奇異的力量沿著錦盒綿綿傳到自己指尖,啪的一聲彈開五指,錦盒立時被搶了回去。


    羅中夏縮回手,有點難以置信地望著少女那條纖細手臂,狐疑不已,她難道會放電?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羅中夏大為緊張,難道說鄭和他們這麽快就來了嗎?他急忙扭回頭去看,登時鬆了一口氣。


    來人不是鄭和,而是一個年輕人。這個年輕人一身西裝革履,連一絲褶皺都沒有,尖削的下巴和高顴骨透著精悍之氣。不知道為什麽,羅中夏想到了草原上的狼。


    這個人看都不看羅中夏,徑直走到少女麵前,雙手遞上一張名片:“韋小榕小姐,你好!我叫諸葛長卿,請問韋勢然老先生在嗎?”他的聲音短促,冷冰冰的,沒什麽起伏。


    少女接過名片,看也沒看就扣在了旁邊,表情微微有些變化。


    “對不起,我們不歡迎你。”


    諸葛長卿嘴角漾出一絲古怪的笑意,目光瞥到了她手中的錦盒:“同道中人,何必如此冷淡!”話音剛落,諸葛長卿毫無預兆地猝然出手,還沒等羅中夏和韋小榕反應過來,他已經把錦盒拿在手中,肆意玩賞。


    “原來隻是支下等的狼毫。”諸葛長卿打開錦盒看了看,不屑地把它扔到地上,“我知道你們把它藏起來了,快交出來吧。”羅中夏雖然是個渾不懍的家夥,卻見不得別人耍橫,截口喝道:“喂,你未免太霸道了吧?”


    諸葛長卿根本不理他,徑自踩著奇妙的節奏走近小榕,伸出食指在她麵前點了點:“小妹妹,如果臉上不小心受了傷,可是要好多創可貼才夠用呢。”


    麵對諸葛長卿的威脅,小榕纖纖玉手不覺交錯在身前,後退了一步。


    “x!”羅中夏被人無視,護花之心不由得大盛。他舔舔嘴唇,站到了諸葛長卿與她旁邊,晃了晃手機:“喂,朋友,不要鬧事,我會報警的。”


    “見義勇為?你是誰?”諸葛長卿輕蔑地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塵。


    “我叫解放軍,就住在中國。”羅中夏一本正經地回答。這時在一旁的小榕卻忽然開口說道:“你還是走吧,這跟你沒有關係。”


    “喂!這你也忍?這家夥公然恐嚇人啊。”


    “你不明白……快走!”小榕的臉上浮現出少許不耐煩和緊張,她感覺到了諸葛長卿的殺氣在上升,飛快地推了羅中夏肩一下。


    “你們兩個誰也別想跑!”


    諸葛長卿突然發難,暴喝一聲,雙臂猛然展開,屋子裏平地卷起一陣猛烈的狂風。羅中夏毫無武術根基,“哇啊”一聲,立刻被這股強大的力量推到牆角,重重地撞到一尊泰國白象木雕上。他掙紮著想爬起來,卻被強大的風壓得動彈不得。


    羅中夏腦子裏一片混亂。耳邊突然一聲低低的呻吟,一具柔軟身軀忽然壓在他身上,軟香溫玉,幾縷發絲甚至垂到鼻孔裏,散發出淡淡馨香。


    羅中夏拚命睜開眼,發現原來小榕也被諸葛長卿的力量震飛,和自己撞了個滿懷。兩個人的臉隻間隔幾厘米,他甚至聽得到小榕急促的呼吸,看得到她蒼白麵頰上微微泛起的紅暈。


    兩個人身體交疊,小榕大窘,卻被強大的風壓迫得無法動彈,隻好低聲急道:“你……你不許動!”羅中夏一時間都不知道是該慌亂還是竊喜,雙手摟也不是,放開也不是,隻好結結巴巴地回道:“好,好……”


    “眼睛閉上。”小榕細聲道。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之下,一位美女被你環腰抱住,還在你耳邊吹氣如蘭地說把眼睛閉上,恐怕羅中夏早融化了。所幸他的危機感還沒被幻覺衝掉,乖乖把眼睛閉上。


    小榕就這麽趴在羅中夏懷裏,嘴裏不斷念叨著什麽。羅中夏清楚地感覺到,她軟綿綿的身體開始莫名其妙變冷,同時似乎有什麽東西從頭頂飄落。


    是雪,還是絮?


    這時諸葛長卿恰好從裏屋走了出來,手裏拿著一個髒兮兮的油布包。他滿意地在手裏掂了掂:“這回不會錯了。小榕小姐,記得代我問候韋勢然老先生。”


    他看了一眼被戾風死死壓製住的兩個人,邁腿朝外走去。走到一半,他卻忽然停住了腳步。


    有點不對勁。


    諸葛長卿抬起頭,驚奇地發現屋子變得十分陰霾,區區方寸之間的頂棚上有無數的白絮紛揚飄落,這些白絮如有生命般紛紛向著諸葛長卿飄來。諸葛長卿大吃一驚,忍不住伸手去拍打,白絮卻越拍越多。這些白絮如雪似棉,沾在身上就拍不掉,而且冰冷刺骨。很快諸葛長卿就發現自己的黑西服沾滿了白絮,幾乎變成了一件白孝衣。


    “可惡……”


    諸葛長卿雙臂徒勞地揮舞,白絮卻越來越多,連他那頭烏黑油亮的頭發都掛起了點點白霜。他氣息一亂,風壓大減,小榕借機從羅中夏身上爬起來。


    此時的她與剛才大不一樣,渾身泛起雪白毫光,羅中夏看到一縷筆形的白色煙氣從她頭頂蒸騰而出,煙形婀娜。


    諸葛長卿定了定心神,一掌又揮出一陣戾風,試圖故技重演。但他很快發現大風隻能促使白絮流轉得更快,更快地把自己淹沒。他目光陡然一凜,似是想到什麽,大叫道:


    “難道……韋老頭把詠絮筆種在你的體內了?”


    小榕沒有回答,隻是冷冷地站在屋子中間,雙目空靈地盯著諸葛長卿,原本就淡然的表情變得更加冰冷。無數的白絮在她身邊旋轉呼嘯,忽上忽下,羅中夏一瞬間還以為看到了傳說中的雪女。


    諸葛長卿左衝右突,卻始終不能擺脫雪絮追擊,戾風雖然強橫,卻像是重拳打在棉絮上,毫無效果。眼見走投無路,就快要被雪絮凍結,他拍了拍頭上的冰霜,沉沉吼道:“本來我隻想取筆,不想傷人,這可是你逼我的。不要以為隻有你有筆靈!”


    “淩雲筆!”


    隨著一聲暴喊,諸葛長卿全身精光暴射,一道更為強烈的罡風陡然驚起,在諸葛長卿周身旋成一圈龍卷,霎時把鋪天蓋地的雪絮生生吹開。小榕暗暗心驚,連忙催動筆靈放出更多雪絮,卻始終難以再接近諸葛長卿身體半分。


    諸葛長卿頭頂的強大氣流逐漸匯聚成一支大筆,挾風帶雲,筆毫聚攏銳如槍尖,居高臨下睥睨著小巧的詠絮筆。不過詠絮筆本身重於內斂,攻不足而守有餘,一時間倒也不落下風。二筆二人,風雪交加,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裏戰了個勢均力敵。


    羅中夏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切,已經找不到任何言辭來解釋眼前的這種奇幻場麵。


    屋子裏的兩個人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卻有一剛一柔兩股力量持續激烈交鋒,罡風與白絮縱橫亂流,硬生生將這間屋子變成了南極暴風雪的天氣。屋中古物全都罩上一圈白霜,幾張舊地圖和舊書還被風鋒切成點點碎片,跟隨著氣流在空中亂飛。隻苦了羅中夏,他隻能蜷縮在角落裏一動不動,盡量避免被罡風或者白絮沾到。


    風雪之間又是一陣劇烈碰撞,數條白絮借著風勢匯成冰錐,刺啦一聲撕裂了諸葛長卿的西裝口袋。他懷中的那個油布包失去束縛,唰地飛了出去。半空中交錯的力量立刻把油布斬成絲絲縷縷,露出裏麵的一截毛筆。


    這筆其貌不揚,從筆管到筆毫都黑黝黝的不見一絲雜色。諸葛長卿和小榕見了,均是全身一震,急忙去搶。黑筆在狂風和白絮的亂流中飄來蕩去,毫無規律,一時間兩個人誰也無法抓在手上。諸葛長卿見久攻不下,心裏著急,暗暗運起一股力道,猛然拍出。淩雲筆的幻象朝前衝去,挾著滾滾雲濤去吞那黑筆。


    小榕見狀,立刻催動詠絮筆去阻攔。雖然詠絮筆無法直接抵消掉這勢大力沉的一擊,但它天生帶著靈動機巧,卻是淩雲筆遠遠不及了。它三阻兩擋,就把力道巧妙地偏轉開來,甩向旁邊。


    被小榕這麽一帶,諸葛長卿收勢不住,黑筆非但沒有被淩雲筆吞噬,反被強大的力量推動著如箭一般射向旁邊。


    “不好!”


    “不好!”


    小榕與諸葛長卿同時大聲叫道。羅中夏這時候剛從地上爬起來,還未開口說話,就見黑筆迎麵激射而來,登時透胸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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