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此句是言七月立秋前後,天氣轉涼,不出九月便需添加衣衫。雖屢有妄人望文生義,但天時不改。眼見到了農曆七月時節,天氣果然轉涼,正是天下諸多學府開學之際,這一所華夏大學亦不例外。度過數月炎炎夏日的學子們接踵返校,象牙塔內一片初秋清涼之氣,與墨香書卷一處,蔚然雅風。


    隻可惜有人卻無福消受。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鞠老先生手持書卷,搖頭晃腦地念道。


    羅中夏在台下昏昏欲睡地附和了一句,同時覺得自己的胃也在叫了。他回頭看了看教室裏的其他十幾名聽眾,除了鄭和以外,大家都露出同樣的表情。


    鞠老先生渾然沒有覺察到學生們的怨念,他沉浸其中,自得其樂,“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每念到“道”字,他就把聲音拖得長長,不到肺部的空氣全部排光不肯住口。


    羅中夏的耐心快接近極限了,他暗地裏抽了自己無數耳光,罵自己為什麽如此愚蠢來選這麽一門課程。


    新學期開始之初,學校領導為了響應最近流行的國學熱,特意開了一門新的選修課叫“國學入門”,還請來市裏有名的宿儒鞠式耕老先生主講。羅中夏覺得好混,就報了名。孰料等到正式上課,羅中夏才發現實際情況與自己預想的完全不同:不僅枯燥無比,偏偏老師講得還特別認真。


    而羅中夏討厭這門課還多了一個私人的原因,就是鄭和。


    鄭和不是那個明朝的三寶太監鄭和,而是和羅中夏同級不同係的一個男生。鄭和人長得高大挺拔,麵相忠厚,頗得女生青睞,自然也就招致了男生的敵意。他也報名上了這門選修課。據說鄭和家學淵源,祖上出過舉人,也算是書香門第,有國學底子。他經常與鞠老先生一唱一和,頗得後者歡心,還當了這個班的班長。


    “哼,臭太監。”羅中夏隻能恨恨地哼上一聲。


    講台上鞠老先生剛剛講完《中庸》第一章,環顧台下,發現隻有鄭和一人聚精會神地聽著,其他人不是目光渙散就是東倒西歪,心裏十分不悅,隨手點了一個人的名字:“羅中夏同學,聽完第一章,你可知道何謂‘慎獨’?”


    鞠老先生拿起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吱吱地寫下兩個正楷大字。


    羅中夏一驚,心想反正也是答不出,索性橫下一條心亂講一通,死便死了,也要死得有點幽默感:“意思是,我們要謹慎地對待獨身分子。”


    學生們哄堂大笑,鞠老先生氣得胡子直顫,手指點著羅中夏說不出話來。鄭和見狀不妙,連忙站起來大聲說:“老師,我知道,慎獨的意思是君子在一人獨處的時候,也要嚴於自律。”


    鞠老先生默然點了點頭,鄭和見老師已經下了台階,轉而對羅中夏說:“這位同學,尊師重教是傳統美德,你這樣故意在課堂上搗亂,是對鞠老師的不尊重,你知道嗎?”


    羅中夏一聽這句話,立刻就火了。他膀子一甩反擊道:“你憑什麽說我是故意搗亂?”


    “難道不是嗎?在座的同學都看見了。”


    “呸,我是在回答問題。”


    “你那算是回答問題嗎?”


    “怎麽不算,隻不過是回答錯了嘛。”羅中夏話一出口,台下學生又是一陣哄笑。


    鄭和大怒,覺得這家夥強詞奪理,態度又蠻橫,於是離開座位過去要拽羅中夏的胳膊,強迫他向鞠老先生道歉。羅中夏冷冷地把他的手撥開,鄭和又去拽,羅中夏又躲,兩個人眼看就要扭打起來。


    鞠老先生見狀不妙,連忙拍拍桌子,喝令兩人住手。鄭和首先停下來,閃到一旁,羅中夏一下子收勢不住,身子朝前一個踉蹌,咣的一聲撞到講桌上。


    這一下撞得倒不算重,羅中夏肩膀不過微微發麻,隻是他聽到周圍同學都在笑,覺得麵子大失。他心中沮喪,略扶了一下講台,朝後退了一步,腳下忽然嘎巴一聲,響得頗為清脆。他連忙低頭一看,赫然是一根折斷了的毛筆,不禁心頭大震。


    鞠式耕極有古風,點名不用鋼筆、圓珠筆,而是用隨身攜帶的毛筆勾畫名冊。這支毛筆是鞠老先生的愛物,筆杆呈金黃色,圓潤光滑。雖然羅中夏對筆一無所知,也看得出這支毛筆骨骼不凡。如今這筆卻被自己一撞落地,生生踩成了兩截。


    大禍臨頭。


    當天下午,羅中夏被叫去了係主任辦公室。他一進門,看到鞠式耕坐在中間閉目養神,雙手拄著一根藤杖,而係主任則站在旁邊,神情緊張地搓著手指。他偷偷看了眼鞠式耕的表情,稍微放下點心來,至少這老頭沒被氣死,不至於鬧出人命。


    “你!給我站在原地別動!”係主任一見羅中夏,便怒氣衝衝地喝道,然後誠惶誠恐地對鞠式耕說,“鞠老,您看該怎麽處罰才是?”


    鞠式耕“唰”地睜開眼睛,端詳了一下羅中夏,開口問道:“羅同學,你可知道你踩斷的,是支什麽筆?”


    “毛筆吧?”羅中夏覺得這問題有點莫名其妙。


    “毛筆不假,你可叫得出它名號?”鞠式耕捋了捋雪白長須,“我記得第一節課時我曾說過。”


    羅中夏一聽這句,反而放心了。既然是上課時說的,那麽自己肯定是不記得了,於是爽快地回答:“鞠老先生,我不知道。反正筆已經斷了,錯都在我,您怎麽處置就直說吧。”


    係主任眼睛一瞪,讓他住嘴。鞠式耕卻示意不妨事,從懷裏慢慢取出那兩截斷筆,愛惜地撫摸了一番,輕聲道:“此筆名叫菠蘿漆雕管狼毫筆,是用牛角為筆杆,漆以菠蘿色,用的是遼尾狼毫,不是尋常之物。”


    “說給我聽這些有什麽用,難道讓我給你買支一樣的不成?”羅中夏不以為然地想。


    鞠式耕瞥了這個年輕人一眼,徐徐歎道:“若說賠錢,你一介窮學生,肯定是賠不起;若讓院方處理,我又不忍為了區區一支毛筆毀你前途。”


    羅中夏聽了一喜,這老頭,不,這位老先生果然有大儒風範,有容人之度,忽然耳中傳來一聲“但是”,有如晴天霹靂,心中忽又一沉。


    “但是,羅同學你玩世不恭,頑劣不堪,該三省己身,好好學習君子修身的道理。”說到這裏,鞠式耕沉吟一下,微笑道,“這一次倒也是個機會,我看不如這樣,你去買支一樣的毛筆來給老夫便好。”


    羅中夏大吃一驚,他幾乎以為自己會預言術了。他結結巴巴地反問:“鞠老先生,若是記過、開除之類的處罰,我就認了。您讓我去買支一樣的毛筆來,還不如殺了我,我去哪裏弄啊?”


    鞠式耕哈哈大笑,抬抬手,讓係主任拿紙把斷筆連同一個手機號交到羅中夏手裏。


    “不是買,而是替我去淘。”他又惋惜地看了一眼那斷筆,“此筆說是貴重,也不算是稀罕之物,舊貨市場時有蹤影。我年紀大了,腿腳不便,正好你就代我每周六、日去舊貨市場淘筆吧,錢我來出。要知道,毛筆雖是小道,畢竟是四德之物,你淘多了,自然也就明白事理。到時候我得筆,你養性,兩全其美。”


    係主任在一旁連聲附和:“鞠老先生真是高古,教化有方,教化有方!”


    羅中夏聽了這個要求,幾乎暈倒過去。記過、處分之類的處罰,隻不過是檔案上多寫幾筆;就算賠錢也不過是一時肉疼;但是這個代為淘筆的懲罰,卻等於廢掉了他全部寶貴的休息日。沒有什麽比這個更惡毒的懲罰了,這意味著自己再也不能睡懶覺了——舊貨市場一向是早開早關。


    可眼下鞠老開出的條件已經是十分大度了,沒法不答應。羅中夏隻得勉強點了點頭,接過那包斷筆,隨手揣到兜裏。


    鞠式耕又叮囑道:“可要看仔細,不要被贗品騙了。”


    “我怎麽知道哪個是贗品……”


    “去找幾本相關的書靜下心來研究一下就是,就算淘不到筆,也多少對你有些助益。”


    鞠式耕拍了拍扶手,羅中夏嘴上諾諾,心裏卻不以為然。一想到自己的雙休日全沒了,又是一陣鑽心疼痛。


    這一個周六,羅中夏早早起身,羨慕地看了眼仍舊在酣睡的同宿舍兄弟,隨手洗了把臉,然後騎著借來的自行車,直奔本市的舊貨市場,去找那勞什子菠蘿漆雕管狼毫筆。


    此時天剛蒙蒙亮,天色半青半灰,整個城市還沉浸在一片靜謐安詳的淡淡霧靄之中,路上寥寥幾個行人,多是環衛工人。羅中夏一個人騎著自行車行在大路上,習習晨風吹過,倒也一陣清新爽快。大約騎了半小時,天色漸亮,路上的人和出租車也逐漸多了起來,還有人蹬著三輪兒拉著一大堆瓶子器件,看來都是衝著舊貨市場去的。


    這個舊貨市場也算是遠近聞名的去處,此地原本是座寺廟,占地方圓十幾畝。每到周六、周日就有無數古董販子、收舊貨的、收藏家、偶爾挖到壇壇罐罐的農民和夢想一夜致富的悠閑市民匯集到此,從早上四點開始便喧鬧起來。舉凡陶瓷、玉石、金銀器、首飾、古泉、家具、古玩、“文革”藏品、民國雜物、舊書舊報,這裏是應有盡有,不過真假混雜,全看淘者眼光如何。曾經有人在這裏以極低的價格淘到過宋版書,轉手就是幾十萬;也有人在這裏投下巨款買元代貼金青瓷花瓶,末了才發現是仿製品,搞得傾家蕩產——不過這些都與羅中夏無關。他進了市場以後,對兩側嚷嚷的小販們視若無睹,一路隻打聽哪裏有賣舊毛筆的攤兒,早點找到早點了事。


    其實在舊貨市場這種地攤地方,文房四寶極少單賣,多是散見在其他古玩之中。淘舊貨的行內素有“墨陳如寶,筆陳如草”之說。筆毫極易為蟲所蛀,明清能留存下來的已經算是鳳毛麟角,就是民國名家所製,也屬奇品。一般藏家,都是將古筆置於錦漆套盒中再擱進樟腦,防止受潮,才可保存。


    在舊貨市場混跡的販子,多是從民間收上來,叮叮咣咣裝滿一車就走,根本不注意什麽防護,若是偶有好筆,也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了。


    所以羅中夏開口一問哪裏賣舊毛筆,小販們就聽出來這是個棒槌,忙不迭地翻出幾支看似古舊的毛筆,信口開河:


    “您看看這支,上好的宣筆,七紫三羊,正宗的清宮內府所製。”


    “這支好,地地道道的王一晶齋初代王氏製的鼠須筆,您看這筆毫,四德俱全。”


    這些小販原本打算祭出一些專用術語,糊弄這個嘴邊無毛的小棒槌。誰知羅中夏對於毛筆一道,無知到了極點,除了知道一邊有毛一邊無毛以外別的一概不懂。所以他隻牢記鞠老先生的毛筆是菠蘿顏色,其他一概不認。小販們這一番唇舌可以說俏眼拋給瞎子看。


    羅中夏這麽一路看下來,且玩且逛,見了許多佛手、鍾台、煙鬥、主席像章甚至角先生……雜七雜八倒也十分有趣。古董販子們目光如炬,很快也看出來他不像是又有錢又會賞玩兒的主兒,招呼得也不甚熱心,他樂得清淨。


    舊貨市場占地頗大,攤子也多,羅中夏浮光掠影地轉了一圈,已日近中午。他揉揉發酸的大腿,找了處大柏樹下的水泥台陰涼地坐下歇氣,心想今天差不多可以回去了。淘古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今天找不到還有明天,明天找不到還有下周,反正鞠老頭沒說期限。


    忽然,羅中夏的目光一凝,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閃而過。再仔細一看,原來是鄭和。他穿著一件橘紅色套頭衫,個子又挺拔,在一群老頭大叔中很容易就能認出來。


    “奇怪,這小子來舊貨市場做什麽……”羅中夏心中起疑,連忙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土,悄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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