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被這樣的兩句話所深深吸引,第一句話來自美國作家艾薩克·辛格的哥哥,這位很早就開始寫作,後來又被人們完全遺忘的作家這樣教導他的弟弟:“看法總是要陳舊過時,而事實永遠不會陳舊過時。”第二句話出自一位古老的希臘人之口:“命運的看法比我們更準確。”


    在這裏,他們都否定了“看法”,而且都為此尋找到一個有力的借口:那位辛格家族的成員十分實際地強調了“事實”;古希臘人則更相信不可知的事物,指出的是“命運”。他們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事實”和“命運”都要比“看法”寬廣得多,就像秋天一樣;而“看法”又是什麽?在他們眼中很可能隻是一片樹葉。人們總是喜歡不斷地發表自己的看法,這幾乎成了狂妄自大的根源,於是人們真以為一葉可以見秋了,而忘記了它其實隻是一個形容詞。


    後來,我又讀到了蒙田的書,這位令人讚歎不已的作家告訴我們:“按自己的能力來判斷事物的正誤是愚蠢的。”他說:“為什麽不想一想,我們自己的看法常常充滿矛盾?多少昨天還是信條的東西,今天卻成了謊言?”蒙田暗示我們:“看法”在很大程度上是虛榮和好奇在作怪,“好奇心引導我們到處管閑事,虛榮心則禁止我們留下懸而未決的問題”。


    四個世紀以後,很多知名人士站出來為蒙田的話作證。一九四三年,ibm公司的董事長托馬斯·沃森胸有成竹地告訴人們:“我想,五台計算機足以滿足整個世界市場。”另一位無聲電影時代造就的富翁哈裏·華納,在一九二七年堅信:“哪一個家夥願意聽到演員發出聲音?”而蒙田的同胞福煦元帥,這位法國高級軍事學院院長,第一次世界大戰協約國軍總司令,對當時剛剛出現的飛機十分喜愛,他說:“飛機是一種有趣的玩具,但毫無軍事價值。”


    我知道能讓蒙田深感愉快的證詞遠遠不止這些。這些證人的錯誤並不是信口開河,並不是不負責任地說一些自己不太了解的事物。他們所說的恰恰是他們最熟悉的,無論是托馬斯·沃森,還是哈裏·華納,或者是福煦元帥,都毫無疑問是擁有著上述看法的權威。問題就出在這裏,權威往往是自負的開始,就像得意使人忘形一樣,他們開始對未來發表看法了。而對他們來說,未來僅僅隻是時間向前延伸而已,除此之外他們對未來就一無所知了。就像一八九九年那位美國專利局的委員下令拆除他的辦公室一樣,理由是“天底下發明得出來的東西都已經發明完了”。有趣的是,他們所不知道的未來卻牢牢地記住了他們,使他們在各種不同語言的報刊的夾縫裏,以笑料的方式獲得永生。


    很多人喜歡說這樣一句話:不知道的事就不要說。這似乎是謹慎和謙虛的品質,而且還時常被認為是一種成功的標誌。在發表看法時小心翼翼固然很好,問題是人們如何判斷知道與不知道?事實上很少有人會對自己所不知道的事大加議論,人們習慣於在自己知道的事物上發表不知道的看法,並且樂此不疲。這是不是知識帶來的自信?


    我有一位朋友,年輕時在大學學習西方哲學,現在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他有一個十分有趣的看法,有一天他將之告訴了我,他說:“我的大腦就像是一口池塘,別人的書就像是一顆石子;石子扔進池塘激起的是水波,而不會激起石子。”最後他這樣說:“因此別人的知識在我腦子裏裝得再多,也是別人的,不會是我的。”


    他的原話是用來抵擋當時老師的批評的,因為在大學時他是一個不喜歡讀書的學生。現在重溫他的看法時,除了覺得有趣之外,也會使不少人信服,但是不能去經受太多的反駁。


    這位朋友的話倒是指出了這樣一個事實:那些輕易發表看法的人,很可能經常將別人的知識誤解成是自己的,將過去的知識誤解成是未來的。然後,這個世界上就出現了層出不窮的笑話。


    有一些聰明的看法,當它們被發表時,常常是繞過了看法。就像那位希臘人,他讓命運的看法來代替生活的看法;還有艾薩克·辛格的哥哥,盡管這位失敗的作家沒有能夠證明“隻有事實不會陳舊過時”,但是他的弟弟,那位對哥哥很可能是隨口說出的話堅信不疑的艾薩克·辛格,卻向我們提供了成功的範例。辛格的作品確實如此。


    對他們而言,真正的“看法”又是什麽呢?當別人選擇道路的時候,他們選擇的似乎是路口,那些交叉的或者是十字的路口。他們在否定“看法”的時候,其實也選擇了“看法”。這一點誰都知道,因為要做到真正的沒有看法是不可能的。既然一個雙目失明的人同樣可以行走,一個具備了理解力的人如何能夠放棄判斷?


    是不是說,真正的“看法”是無法確定的,或者說“看法”應該是內心深處遲疑不決的活動,如果真是這樣,那麽看法就是沉默。可是所有的人都在發出聲音,包括希臘人、辛格的哥哥,當然也有蒙田。


    與別人不同的是,蒙田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懷疑主義的立場,他們似乎相信“任何一個命題的對麵,都存在著另外一個命題”。


    另外一些人也相信這個立場。在去年,也就是一九九六年,有一位瓊斯小姐榮獲了美國俄亥俄州一個私人基金會設立的“貞潔獎”,獲獎理由十分簡單,就是這位瓊斯小姐的年齡和她處女膜的年齡一樣,都是三十八歲。瓊斯小姐走上領獎台時這樣說:“我領取的絕不是什麽‘處女獎’,我天生厭惡男人,敵視男人,所以我今年三十八歲了,還沒有被破壞處女膜。應該說,這五萬美元是我獲得的敵視男人獎。”


    這個由那些精力過剩的男人設立的獎,本來應該獎給這個性亂時代的貞潔處女,結果卻落到了他們最大的敵人手中,瓊斯小姐要消滅性的存在。這是致命的打擊,因為對那些好事的男人來說,沒有性肯定比性亂更糟糕。有意思的是,他們竟然天衣無縫地結合到了一起。


    由此可見,我們生活中的看法已經是無奇不有。既然兩個完全對立的看法都可以榮辱與共,其他的看法自然也應該得到它們的身份證。


    米蘭·昆德拉在他的《笑忘書》裏,讓一位哲學教授說出了這樣一句話:“自詹姆斯·喬伊斯以來,我們已經知道我們生活的最偉大的冒險在於冒險的不存在……”


    這句話很受歡迎,並且成為了一部法文小說的卷首題詞。這句話所表達的看法和它的句式一樣圓滑,它的優點是能夠讓反對它的人不知所措,同樣也讓讚成它的人不知所措。如果模仿那位哲學教授的話,就可以這麽說:這句話所表達的最重要的看法在於看法的不存在。


    幾年以後,米蘭·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遺囑》裏舊話重提,他說:“……這不過是一些精巧的混賬話。當年,七十年代,我在周圍到處聽到這些,補綴著結構主義和精神分析殘渣的大學圈裏的扯淡。”


    還有這樣的一些看法,它們的存在並不是為了指出什麽,也不是為了說服什麽,僅僅隻是為了樂趣,有時候就像是遊戲。在博爾赫斯的一個短篇故事《特隆·烏爾巴爾,奧爾比斯·特蒂烏斯》裏,敘述者和他的朋友從尋找一句名言的出處開始,最後進入了一個幻想的世界。那句引導他們的名言是這樣的:“鏡子與交媾都是汙穢的,因為它們同樣使人口數目增加。”


    這句出自烏爾巴爾一位祭師之口的名言,顯然帶有宗教的暗示,在它的後麵似乎還矗立著禁忌的柱子。然而當這句話時過境遷之後,作為語句的獨立性也浮現了出來。現在,當我們放棄它所有的背景,單純地看待它時,就會發現自己已經被這句話裏奇妙的樂趣所深深吸引,從而忘記了它的看法是否合理。


    所以對很多看法,我們都不能以斤斤計較的方式去對待。因為“命運的看法比我們更準確”,而且“看法總是要陳舊過時”。這些年來,我始終信任這樣的話,並且視自己為他們中的一員。我知道一個作家需要什麽,就像但丁所說:“我喜歡懷疑不亞於肯定。”


    我已經有十五年的寫作曆史,我知道這並不算長久,我要說的是寫作會改變一個人,尤其是擅長虛構敘述的人。作家長時期的寫作,會使自己變得越來越軟弱、膽小和猶豫不決;那些被認為應該克服的缺點在我這裏常常是應有盡有,而人們頌揚的剛毅、果斷和英勇無畏則隻能在我虛構的筆下出現。思維的訓練將我一步一步地推到了深深的懷疑之中,從而使我逐漸地失去理性的能力,使我的思想變得害羞和不敢說話;而另一方麵的能力卻是茁壯成長,我能夠準確地知道一粒紐扣掉到地上時的聲響和它滾動的姿態,而且對我來說,它比死去一位總統重要得多。


    最後,我要說的是作為一個作家的看法。為此,我想繼續談一談博爾赫斯,在他那篇迷人的故事《永生》裏,有一個“流利自如地說幾種語言;說法語時很快轉換成英語,又轉成叫人捉摸不透的薩洛尼卡的西班牙語和澳門的葡萄牙語”的人,這個幹瘦憔悴的人在這個世上已經生活了很多個世紀。在很多個世紀之前,他在沙漠裏曆經艱辛,找到了一條使人超越死亡的秘密河流,和岸邊的永生者的城市(其實是穴居人的廢墟)。


    博爾赫斯在小說裏這樣寫:“我一連好幾天沒有找到水,毒辣的太陽,幹渴和對幹渴的恐懼使日子長得難以忍受。”這個句子為什麽令人讚歎,就是因為在“幹渴”的後麵,博爾赫斯告訴我們還有更可怕的“對幹渴的恐懼”。


    我相信這就是一個作家的看法。


    一九九七年十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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