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潔在dr.cang給的幾個時間裏選了一個,周三晚上六點半,因為周三崔靈在家,烏鋼不會來做飯。然後她給dr.cang回了一個電郵,她不好意思稱他andy,就按照國內英語老師教的方法,稱呼他“deardr.cang”,感覺比直接叫“dr.cang”要好一點。


    dr.cang接到她的電郵後,又發來一個電郵,特意告訴她,說周三晚上學校的室內體育館有球賽,附近幾個停車場都被包下來給看球賽的人用了,她不能在係門前的停車場停車,問她要不要他來車她。


    她更激動了,dr.cang真細心,還要親自來車她,越來越象約會了。她客套了一下,說不用他來接,她可以坐校車。她想,如果他堅持說要來接她,那就讓他接好了,因為晚上的校車半小時一趟,下了車還要走一點路,不方便。


    但dr.cang沒有再堅持。她有點失望,安慰自己說,也許他不想讓別人看見。


    到了周三下午,她就開始激動,自己也不知道在激動什麽,搞得連飯都吃不下,隨便扒了幾口,就沐浴更衣,稍事打扮,然後坐校車到學校去。


    到了dr.cang辦公室門口,從門縫裏看見裏麵有燈光,她按捺著激動的心情,輕輕敲了敲門。dr.cang在裏麵叫:eonin!”


    她推門進了辦公室,照舊讓門虛掩著,dr.cang還是老一套,自己坐在辦公桌後麵,叫她在辦公桌對麵坐下,然後很隨意地問:“youcameherebybus?”


    她點點頭:“yeah。”


    “howoftendoesitrun?”


    “youmeanthebus?halfanhour。”她一邊答話一邊揣摩dr.cang今天找她的意圖,總不會就是為了拉幾句家常或者跟她操練日常英語吧?


    dr.cang不說話,隻看著她,好像在打腹稿一樣。她有點局促不安,低下頭去,臉也有點紅了,在心裏嘀咕說,到底是什麽事呀?快說呀!真是急死人了。


    dr.cang仿佛聽見了她的嘀咕一樣,拿起一疊紙,一字攤開放到她麵前,用英語說,這裏有四份作業答案,你先看一下,然後告訴我,它們有什麽特點。


    她想,這是幹什麽?是叫我幫忙批閱作業嗎?老印幹嘛去了?她拿過那幾份作業答案看了一下,發現不是答案原件,而是複印件,答案主人的名字都小心地隱去了。但她很容易就發現她自己的答案也在其中,還有一份很可能是烏鋼的,因為她看過烏鋼的作業,認識他的筆跡。另外兩份不知道是誰的,但解題步驟和方法看上去太熟悉了。


    她突然覺得有點心慌,雖然還不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麽,但已經感到兆頭不好了。她的汗一下就冒了出來,不得不抓了一張紙巾,胡亂擦著自己的臉,逼著自己繼續看那幾份答案,但她已經什麽也看不進去了。


    dr.cang用英語說,這是上次作業的答案,分別是四個學生的,你對這幾份答案有什麽看法?


    她膽怯地抬起頭,發現dr.cang正靠在椅背上打量她。她結結巴巴地問:“cani——speakchinese?”


    dr.cang點點頭:“idon-tseewhynot.anyway,it-safterschool.”


    她咂磨了一會,覺得dr.cang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她可以講中文,因為已經放學了,於是她小心地說:“我不——明白你——要我幹什麽——”


    dr.cang用中文問:“我想問問你看出這幾份答案的特點來沒有。”


    她囁囁地說:“這幾份答案——的特點——我覺得——”


    dr.cang看她支支吾吾說不下去,便直截了當地問:“你知道不知道,為什麽這幾份答案都是一樣的?”


    她低著頭,說不出話,心想一定是烏鋼和木亞華把她的答案抄去,然後又給別人抄,結果被ta發現,向dr.cang匯報了。她在心裏責怪烏鋼和木亞華:我每次都是囑咐了又囑咐,叫你們改頭換麵,叫你們不要給別人抄,怕ta或者老師發現了,你們兩人總是答應得很爽快,現在看來你們是口是心非,陽奉陰違,說不給別人抄,又給別人抄了。你們總是說“不要緊”“沒事”,結果怎麽樣呢?終於被人發現了。


    她完全被這事給嚇愣了,半天說不出話來。dr.cang說:“你把你自己的答案找出來,把你解題的意圖和步驟給我講一下吧。”


    她不明白他這又是什麽意思,隻得慌忙找出自己那份答案複印件,低著頭,從第一題開始,講自己是怎麽解題的,為什麽這樣解題。才講了兩道題,dr.cang就說:“好,講到這裏就行了,我相信你的答案是你自己做的,但是其他三個人的,都不是他們自己做的,因為他們都講不出來。”


    她這才知道dr.cang已經跟其他三人談過了,可恨那三人也不跟她通個氣,特別是烏鋼。其他兩個她不知道是誰,沒來找過她,很可能是從烏鋼或者木亞華那裏拿去抄的。但是烏鋼呢?dr.cang找他談過話了,他就不知道來告訴她一下東窗事發了嗎?當然,即便烏鋼提前告訴了她,恐怕也沒什麽用,她又不能聞風而逃,但是她至少可以有個思想準備,不至於這麽突如其來吧?


    dr.cang仿佛又猜到了她的心思一樣,笑了一下,說,“他們幾個都很講義氣,不肯供出你來,但你的答案在這裏,黑字落在白紙上,他們想掩護你也沒用啊。”


    她的頭垂得更低了,恨不得鑽到地底下去,隻聽dr.cang說:“我開學時不是講過了嗎,說不要把作業答案給別人抄,抄的和被抄的,都要當學術做假處理的。你怎麽——?


    她聽到“學術做假”幾個字,心就一沉到底,知道她在b大是呆不下去了,隻要dr.cang向係裏一匯報,他們這四個人就都玩完了。她沒想到自己在美國的第一學期就遇上這麽一樁倒黴事,她不知道該怪誰,怪木亞華嗎?還是怪烏鋼?也許要怪隻能怪她自己,別人又沒用槍逼著她把作業給他們抄,她如果立場堅定,無論別人怎樣說,她都不會給他們抄。


    但是她怎麽知道這事會暴露的呢?如果早知道是這樣,她肯定不會給他們抄了,就算把他們都得罪了,也總比現在這樣好吧?她的眼淚不斷地往上冒,她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她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就當著dr.cang的麵哭起來。


    dr.cang沒說什麽,隻坐在那裏看她哭,等她哭了一會,才輕聲說:“別哭了,現在哭也沒用了——這三個人都是問你借的答案?”


    她抽噎著說:“不是,我隻——借給——烏鋼了——”她決定不把木亞華說出來,因為她沒看見木亞華的答案,木亞華每次都是type了的,而這四份答案中隻有她的是type過的,其他都是手寫的。既然木亞華沒被抓出來,她又何必供出木亞華呢?供出來,除了連累木亞華,並且加重她自己的罪過,沒別的作用。


    dr.cang問:“為什麽要借給烏鋼呢?他怎麽不自己做?”


    “他——說他做不出來——”


    “他做不出來,你可以把你對題目的理解講給他聽,跟他討論,他也可以來問我。我早就說了,我鼓勵你們討論題目,但一定要自己writeupsolution——”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他的確說過這些話,開學的第一天就說了。她現在就很明白為什麽世界上總有人知法犯法,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們存有僥幸心理,以為不會被抓住。一定要等到被抓住了,才知道後悔,但那時後悔就已經晚了。


    dr.cang歎了一口氣,好像是恨鐵不成鋼,又象是無可奈何:“你想幫他,也不能這樣幫啊,他這樣抄作業,考試起來怎麽辦?我記得他第一個midterm考得不太好的——”


    “他不準備繼續讀電腦了,他下學期就要到d大讀mba去了——”她說了這事就有點後悔,怕dr.cang跟d大通氣,把烏鋼在那邊讀書的機會也給鬧沒了。她發現自己這段時間總是這樣,盡說些一出口就後悔的話,盡做些事過之後必然後悔的事。


    dr.cang說:“噢?是這樣?你也跟他一起轉d大?”


    她搖搖頭:“我不轉,我——”她想,出了這種事,恐怕d大也不會收她了,還是烏鋼聰明,早就轉好了才來抄作業,難怪他不怕,他已經找好下家了嘛。


    她現在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好像說什麽都沒用,難道對dr.cang說“烏鋼說了,他不會寫作業,但是他會抄作業”?或者對dr.cang說“因為借給木亞華抄了,所以也就借給烏鋼抄了”?還是說“我沒想到ta會告狀”?什麽都不能說,說什麽都沒用,既然是自己做錯了事,隻能怪自己“點子低”,撞在了這麽一個討厭的ta手裏。


    她敢擔保一定是ta向dr.cang告的狀,不然的話,dr.cang根本不會想到看學生的作業。跟木亞華說的一樣,b大的教授,誰把教書當回事?都是一上完課就不見了,作業都是ta批閱的,dr.cang說過他隻批考試卷。


    她膽顫心驚地問:“我——是不是要被學校開除了?”


    dr.cang沒正麵回答,反問她:“如果被開除了,你有什麽打算?”


    她一聽這話,就知道這事沒希望了,也許dr.cang還是想救這幾個中國學生的,但是那個老印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如果dr.cang不向係裏匯報他們幾個人的事,被那個老印知道,捅到係裏去,恐怕連dr.cang的位置也難保了。她估計dr.cang這次隻能大義滅親了,他總不會為了幾個認識不久的中國學生把自己在b大的前途斷送了吧?可能還不光是b大的前途,一旦dr.cang被b大開除了,難道美國別的學校還會收他?


    她想到自己要這麽不名譽地回國去,心裏就很難受,說了一句“如果被開除了,我還能有什麽打算?我這一輩子就完了——”就忍不住又哭起來。


    dr.cang遞給她紙巾盒子,她抓了幾張擦臉上的淚,但擦也擦不完,擦了眼淚,鼻涕又出來了,擦了鼻涕,眼淚又出來了,她自己也知道這樣很難看,但還是忍不住眼淚。


    dr.cang走到一個小冰箱跟前,打開門,拿了一瓶礦泉水,擰開瓶蓋遞給她,勸解說:“別哭了,喝點水,平靜下來,我們好談話。”


    她聽到這句話,覺得好像是管牢的牢頭在給死刑犯人最後一頓飯吃一樣,聲音很親切,態度很和藹,但全都是因為這是犯人臨死前的最後一頓了。她水也不接,隻顧淒淒慘慘地哭,恨不得把自己哭昏死過去就好了,然後醒來發現這隻是一場惡夢。


    dr.cang走過去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了,說:“別哭了,你這樣哭,別人聽見還以為我欺負了你呢——”


    她聽了這話,吃了一驚,他這是什麽意思?是不是他想“欺負”她,於是用這事來做個交易?先嚇唬她一番,然後就提出自己的要求,說如果你答應我的要求的話,我就不上告學校?


    她想起鄭潔的故事,當時聽的時候隻覺得太戲劇化了,完全不象是真人真事,肯定是別人亂編造的,沒想到這種事馬上就要發生在自己身上了,看來世界上真的有這種利用職權之便,滿足自己私欲的人了。


    她覺得大腦亂哄哄的,好像不會思考了一樣,不知道這是個好兆頭,還是個不好的兆頭,隻急切地想,如果dr.cang提出這樣的非分要求,她該不該答應呢?說實話,她對dr.cang是很有好感的,想到他用他那結實的兩臂摟抱著她,用他那上唇薄薄的嘴親吻她,她原本是不反感的。但是現在這種情況就有點不同了,如果他提那種要求,就把他的形像搞得很壞了,她就會反感了。


    問題是如果他提了那種要求,她不答應的話,他肯定會把抄作業的事告到係裏去,而她卻沒什麽證據證明他提過非分要求的。就算她能證明,那也不能把她在學術上的dishonesty的問題一筆勾銷,無非就是他們兩個都受處分,他為他的性騷擾受處分,她為她的dishonesty受處分,那對誰都沒好處。


    那怎麽辦?就讓他在她身上爽一次?gosh!光是這個“爽”字,就叫她起雞皮疙瘩,太惡心了。一個“爽”字,就把他搞成了一個流氓形像,而把她搞成了一個下賤女人的形像。如果這事永遠沒人知道,也許她還可以忍受,就算為了自己和另外三個同學犧牲一把了。但是鄭潔的例子擺在麵前,這事遲早會傳出去的,如果傳出去了,那她就裏外不是人了。


    她不知道鄭潔跟那個商場保安的事是怎麽會傳出去的,難道那個保安自己告訴別人了?還是鄭潔自己告訴別人了?應該都不會,他們那樣講出去,對他們有什麽好處?那一定是別的人講出去的了,肯定是跟鄭潔一同去shopping的那個女友講出去的。她不知道鄭潔那個女友是怎麽知道的,但她肯定是那個女友講出去的,因為沒別的人知道。


    她想起她把dr.cang約她見麵的事告訴過木亞華,她對此無比後悔。等到抄作業的事被大家知道的那一天,木亞華就明白dr.cang為什麽約她見麵了。那時候,如果她沒受處份,木亞華肯定會猜到她跟dr.cang之間做了什麽交易。


    她發現自己被困在了一個死胡同裏,淚珠又成群結隊地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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