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別太欺負我。”明玉放下電話時候無限鬱悶。雖然繼續埋首電腦,處理她的工作。但總是忍不住地想,究竟柳青會怎樣處理明成。她幾次三番想拿起手機問個清楚,或者提出她的底線,但最終都沒付諸實施。既然托付給柳青,她就放手吧,何況柳青的圓滑她一向清楚。今天的談話下來,才知道柳青平日裏的玩世不恭,可能是裝出來的,裝出來給蒙總看的。就像他不讓她告訴蒙總她對收購一事的考慮一樣,柳青其實很認真地圓滑著,以玩世混淆著別人對他的觀感,時時麻痹別人對他的敏感。他畢竟年長幾歲,更懂進退。


    但是,柳青很認真地對待她的事情。想到這個,讓人忍不住地微笑。


    已是傍晚,雖然夏天的傍晚天還很亮,但床帷裏麵已經光線不足。明玉此時已經吊了足足的營養吊針,看自己精神還行,上廁所似乎除了背部牽痛,其他還能自理,便強迫已經守了她一夜一天的秘書回家。


    秘書細心,看著明玉吃完晚飯才走。明玉心中感慨,什麽親兄弟,不如外人多多。


    晚飯後,來探望產婦的人增多,隔壁床熱熱鬧鬧。明玉這邊也不時有人探頭探腦過來瞧一眼,明玉不以為然,卻也不以為意。


    朱麗母女各提一袋水果進來住院大樓,先排除容易傳染的科室樓層,再排除明玉原先住過的十樓,然後母女倆一層一層地找上來,期間看多白眼,也被保安懷疑。但是保安見兩人貌似良民,不予追究。朱媽媽篩查,見是男的,長發女的,先pass,有短發年輕女子,才交給朱麗入戶細看。但朱媽媽說她反正年紀大老臉皮,遇到擋著床帷的病房,由她先進門看看,免得年輕女兒看見不該看的尷尬。一個樓層幾十個病房看完,就輾轉從樓梯上去上一個樓層。


    想到蘇家上至蘇大強,下至蘇明哲的冷漠,想到明成的無知無畏無恥,想到明玉的狠辣,對比著自家父母的無微不至,朱麗雖然焦急著明成的事情,對蘇家的惡感卻淡淡地從心底深處孳生。她一向掛著明媚微笑的臉再也強笑不起來。


    幾個樓層下來,母女倆都累了。但是兩人都不敢歇息。因為天色已近傍晚,如果天暗下來,都知道病人睡得早,兩人總不可能強行闖進病房擰亮病房的燈檢查,她們必須趕在天黑之前爬到最上層。整整二十多個樓層啊。


    一會兒,餐車簡易飯菜飄香整個樓道,引得朱家母女累上加餓。朱媽媽反而還好一些,她每天早上鍛煉,腿腳利索。反而是朱麗一直坐辦公室養尊處優,再加心浮氣躁,早已花容失色。朱媽媽心疼得叫朱麗先歇歇,讓她先把整個樓層排查結束朱麗再頂上,但朱麗一樣心疼母親,再說這是蘇家的事情,怎麽能叫媽媽全部擔著,她即使披頭散發也要堅持到底。


    母女兩個出現在明玉床前的時候,氣喘籲籲,目光呆滯,渾然是焦頭爛額的最好寫照。但是朱麗看到趴在床上露出一邊紅腫顏麵的閉目養神的明玉,除了無可奈何,還是無可奈何。母女兩個麵麵相覷,換作她們被打成這個樣子,她們可能放過明成?兩人都覺得即算是找到了明玉,可是,求情成功的可能性極小。


    明玉並沒睡著,坐著又腰酸背疼,隻好躺下閉目想事兒。現在最想一煙在手,吞雲吐霧。她感覺到床頭有人,以為又是隔壁床的親朋好友進來串門,不想搭理。可等了好一會兒,那種床邊有人的感覺依然存在。臥榻之側,豈容他人矗立,明玉不得不睜眼準備發話。但睜眼,麵前的卻是愁容滿麵的朱麗和一個麵容相似的長輩女子。


    明玉不知道這兩人是怎麽找上來的,很是驚訝了一下,但還是支撐著想坐起來。朱媽媽見了立刻上前攙扶,不想卻碰到明玉被明成踢傷的背,痛得明玉輕呼岀聲。朱麗看著手足無措,想到幫著搖高床背,可是又擔心明玉沒法靠著,這才明白明玉趴著睡覺的原因,原來是怕壓到背部。


    在朱媽媽“明成這小子,明成這小子”的念叨聲中,明玉慢慢坐正了,才不溫不火地道:“朱麗媽媽嗎?請坐。對不起我沒法起床招呼您。你們怎麽找到我這兒的?”


    朱麗端來凳子給媽媽坐,自己坐在床尾。雖然知道找明玉求情自己比較被動,朱媽媽還是仗著長輩身份開口為自己添分,“你家大哥下午打電話來說你大嫂找不到你先回上海了。我們麗麗急啊,說無論如何都要找你道歉了。我們想一個醫院就這麽幾個病房,從下到上全部找下來也沒多長時間,沒想到你住在二十七樓。好了,總算找到了。你一個人……吃了沒有?”


    明玉更加吃驚,原來兩人是以愚公移山鐵棒磨成針的精神將她揪出來。看看朱麗失色的花容,再看看兩鬢略現霜花的朱媽媽,伶牙俐齒的明玉一時無言以對,讓她還怎麽能硬著心腸拒絕?尤其是麵對年邁的朱媽媽。她沉默良久,才道:“我已經吃了,你們一路找上來都還沒吃吧?喏,我這兒一大堆零食,你們情別客氣。”她反轉著手想去打開床頭櫃,但是很不靈便,朱媽媽坐得近,忙按住她,自己動手。朱媽媽也確實餓慘了,不能客氣。


    與其等著朱麗又是道歉又是求情不尷不尬地硬著頭皮說出來,明玉想著還是自己先說算了。她在那次商量父親歸誰養的時候開始扭轉對朱麗的印象,再說昨天當眾抓住朱麗的小辮給予打擊,雖說是為了維護老蒙不得不這麽做,可是,這確實傷害了朱麗,她有愧朱麗,這是她搬病房不想麵對朱麗的原因,因為朱麗沒錯,如果麵對朱麗為明成的道歉,明玉知道自己沒法理直氣壯。但現在既然被朱麗母女用笨辦法找出來,她就隻能麵對了。“謝謝伯母二嫂,讓你們大老遠來,我很過意不去,謝謝你們對我的關心。現在都是自己人,我直說吧。對於蘇明成的處理,考慮到我目前的情緒,我已經放手讓我的好兄弟幫我處理。我相信,他的處理會比我的理智。但他具體如何操作,我不問他。我信奉的是用人不疑。我唯一可以為我的兄弟打保票的是,他比我溫和。”


    朱媽媽正找著能填飽肚子的食品,聞眼抬頭看看朱麗,不清楚明玉說的話代表的是好是壞。溫和?溫和又說明什麽?但還是硬著頭皮道:“是啊,都是一家人,有什麽不可以說的。明玉啊,明成這孩子本質不壞,人也開朗熱情,但可能因為生活一帆風順,少了點曆練,多了點意氣用事,甚至……”她看了女兒一眼,可還是說了出來,“幼稚。”


    明玉微笑看著朱媽媽,不接話,心裏想的是,明成不是幼稚,而是不講理。同樣的,朱麗也順風順水,朱麗也不成熟,但是朱麗講理。但她不想說出來,說這些就跟她趁機訴苦似的,何必。那麽多年都下來了,什麽都沒與人說,甚至沒與柳青說,何必趕著現在與不相幹的人說呢?她又不想做祥林嫂。她隻是微笑著拿眼神鼓勵朱媽媽說下去,總得讓人說吧。


    見此,朱媽媽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說,把剛找出的比較能填飽肚子的一包小蛋糕遞給朱麗去拆,“明成做事太沒腦袋了,一個牛高馬大的大男人,有臉打女人,還是自己同胞妹妹,我想都想不到。所幸他能遇到你是個講理的,否則你還不把我們娘倆趕出去。明玉啊,你應該了解看守所,我代我們麗麗向你討個人情,給明成一條活路吧。像明成這麽思想不成熟的人,到那裏麵呆長了,再出來,他的思想會變不正常的。都說治病救人,治病救人,我們都是一家人,我們都希望明成變好向上是不是?我跟你做個保證,明成出來,我和麗麗爸會好好教訓他,不能再讓他幼稚下去。多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做事怎麽可以那麽沒有頭腦。”


    朱媽媽的本意是罵自己女婿,讓明玉消氣,但聽者有心,朱麗聽了媽媽的話,心裏不由得哀歎,原來媽媽一早就知道明成的幼稚,也看到明成從看守所出來會收到何種打擊。隻有她因為也一樣幼稚,所以以前一點看不到明成的幼稚。可憐媽媽一把年紀還得為他們兩個幼稚的人腆著老臉來向明玉求情,她真對不住媽媽,還有家中正找著人的爸爸。想到這個,朱麗眼圈又紅了。但她忙走出去給爸爸電話,讓爸爸別找人了,她們已經找到明玉。


    聽了朱媽媽如此直言,明玉也無法回避,更不能再用眼神敷衍,隻得道:“蘇明成三十出頭的人,還讓伯母為他操心,這是他自己的悲哀。”


    朱媽媽聽明玉連名帶姓地稱呼自家哥哥,知道事情沒完,忙道:“那臭小子的事兒別提了,活該他吃點苦頭。你的傷怎麽樣?晚上有沒有人陪?要不我留下來陪床,起碼跟你說說話也好。這臭小子,怎麽下得了手。”


    明玉見朱媽媽大打柔情攻勢,兩人從來素不相識,哪來柔情,大約目的是為獲得比柳青的溫和更明確更溫和的答複。但是她不肯退步,即便是柳青的溫和處理方式她都還持保留意見呢。她隻是微笑地編了個謊言:“我秘書一會兒就來,不敢勞煩伯母。我的傷嘛,我也不懂,都交給醫生鑒定處理,提起來我就生氣。包括法律上麵的事,也都交給律師和我兄弟處理,我都不想聽見這事兒。”


    朱媽媽隻能不再提起,人家都直說了會生氣。“那就好,有人陪著就好。我們來得匆忙,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拎來一些水果。你看看喜歡哪種,我給你洗了。唉,明成這臭小子。”


    明玉依然不動聲色地看看返回來的朱麗,才對朱媽媽道:“伯母別費心,我剛刷了牙,還是不吃了,免得等下起床不便。您別客氣,快吃點東西,都不好意思讓您跑整個大樓來找我。我就怕親戚朋友麻煩,早知你們一層一層找來,就不搬病房了。朱麗,昨天會議上的衝突很對不起你,今天算是已經扯平了吧,你別為我躺在病床上內疚。昨天的事我解釋一下,我們集團……”


    朱麗忙打斷:“我已經知道了,同事已經告訴我。我們算是各為其主,但明成打你還是不該,他……”朱麗想了想沒把昨晚與明成吵架的事和最近幾天的事說出來,與這小姑有天長日久積累起來的隔閡。“這事兒沒法扯平,他欠你,我沒管好他,我也欠你。但是,明玉,你也知道坐牢很毀人的,聽說犯人折磨犯人的手段很變態,明玉你能不能網開一麵?”


    明玉倒是喜歡朱麗直說,比她媽媽大打柔情攻勢能讓人接受。但她不想鬆口,即使她欠著朱麗也不鬆口,如朱麗所言,這事兒沒法扯平,她心裏沒法將這兩件事扯平,她心中大大的有氣。對朱麗的愧疚與對明成的處置,一碼事是一碼事,她已經阻止了朱媽媽求情,當然也要噎住朱麗的求情。“蘇明成很有福氣,能遇上這麽好的你們。隻可惜他不爭氣,那麽大的人還闖禍惹事,害你們為他奔波操心,真是很不應該。還害得大嫂今天一個人抱著孩子為我爸搬家,辛苦不足為人道,非常影響大哥大嫂即將長期兩地分居時候的感情。至於對朱麗與我的傷害,那就更不必說。這個人,不說也罷,我無法理解他的思維方式,更無法理解他出手的理由,所以我也不準備用他的幼稚暴力思維整治他。舉個例子,就像大哥的女兒寶寶最喜歡扭我耳朵,我當然不會扭還寶寶耳朵一樣。大家肯定也是這麽認為,因為都知道蘇明成沒長大,所以讓他承擔相應責任的想法不會出現在大家的考慮中,連我都在這麽想,何況比我高一輩的伯母。都不用朱麗說,網開一麵,能不開嗎?怎麽能與沒成熟的人計較?伯母真好,待蘇明成像待自己兒子一樣,肯定朱麗爸爸也是,希望你們的操心和這件事能讓蘇明成成長起來。至於對蘇明成的處理,相信我,由我兄弟出麵,比由我出麵,要溫和得多,這已是我能做到的網開一麵。雖然我也還不知道結果,我也等著處理結果。”


    朱麗聽了低下頭去,小蛋糕噎在喉嚨上不去下不來。明玉這麽客客氣氣地說話,簡直把破口大罵還厲害,都不知把明成貶損到什麽地步。但是,她能反對嗎?她自己早在若幹天前已經在罵明成幼稚了,而且明成是真的幼稚。隻是,明玉這麽轉彎抹角的損話出來,讓她非常難堪。她如今還要求著明玉,怎麽都不能出言反抗了,何況,她從來就不是明玉的對手。她隻能唯唯諾諾不再求情,否則誰知道明玉會說出什麽更難聽尖銳的。他們兄妹本來就針尖對麥芒,惹火了明玉,誰知道她會不會扔岀重話,換她挨打了的話,她也不會原諒打人的人,挨打,是件多麽恥辱的事,反而身體上的傷痛還在其次了。可是那個闖禍胚該怎麽辦啊。


    朱媽媽在一邊聽了心說,這哪是妹妹說哥哥啊,這簡直是奶奶數落孫子。明成這麽被人看不起,朱媽媽很替女兒難受。自己花朵一樣的女兒,卻要為女婿受委屈,臭小子真是把牢底坐穿都沒人可憐他。


    但最後還是靠朱媽媽坐在明玉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算是拉攏感情。朱麗臉皮嫩,雖然心急如焚,也又提起幾句,但都被明玉一點不客氣地軟刀子擋住,她一點使不上力。明玉一樣心煩,她最好自己紅腫的臉皮少被人見到,可現下還得支棱著被打腫的臉皮很沒臉皮地麵對尷尬的人,一向好強的她心中隻有念著天靈靈地靈靈老天菩薩快顯靈讓朱家母女快走。可最後老天菩薩沒顯靈,明玉隻好推說頭暈想睡覺,朱家母女才不得不提心吊膽地離開。


    進了電梯,朱媽媽才歎息道:“一點都不肯鬆口,一點都不。不知道她托付的是哪個人,我們幹脆找上那個人。”


    朱麗想了想,道:“媽,這是明玉的借口,她住在醫院裏,手機又不開著,當然得托付別人辦事。溫和不溫和,誰知道。換我挨了打,我會把求情的人全都趕出門,唉,明成怎麽這麽幼稚。”


    “是啊,我沒想到她會傷得這麽厲害,你說,明成怎麽下得了手,明成這要是打的是你,我操菜刀劈死他。”朱媽媽忽然想到什麽,“麗麗,明成有沒有打過你,你跟媽說實話。”


    朱麗看看忽然變作母老虎的媽媽,連忙搖頭,“沒有,但他們兄妹一向不和。媽,剛剛看著明玉被打成那樣,我都心虛,不敢提求情的話,幸好你在。可是,想到明成會吃屎會挨打,我……明天我再來吧,媽你別來了,看著你跟我受委屈,我還不如不救明成。”


    朱媽媽忙道:“那不行,你家小姑太厲害,我怕你吃虧說不上話,沒關係,媽年紀大,她對我說話不能太生硬。”


    朱麗歎道:“她能不生硬嗎?她都搬病房避開我們了,我們還硬是要找上去硬是要她改變主意,唉,都是為了明成。他們的積怨都是為了明成。媽,你明天別來,明天你幫我在家好好燒點吃的,中午送來醫院吧。我來陪著明玉,我就在她麵前裝小媳婦吧,隻有希望她可憐可憐我了。”


    “讓你爸爸來,你爸爸說話有分量。”朱媽媽非常不願意看到女兒受委屈。


    “明玉這種人,會怕分量?還是我來服軟吧。她到底是欠我。”朱麗渾身無力。昨晚開始的急躁已經消散,此時隻有強打精神,總得把明成撈出來。


    明哲所處的部門正是草創,千頭萬緒,上班就是打仗,辦公室就是戰場。但今天沒辦法,今天一下班,他立刻打個招呼溜號。打車趕到長途車站,吳非抱著寶寶已經等在路口。他忙接了寶寶,心疼地看著憔悴不少的吳非,幫她將一縷頭發理到腦後。而更讓他心焦的是明成和明玉,這兩個人,現在都不知怎麽樣了。偏偏寶寶幾天不見爸爸,咿咿呀呀地扯著爸爸的耳朵非要與爸爸好生說話,令明哲都沒法有閑暇詢問吳非。


    吳非當然知道,上了車後,就詳細告訴買房的事,明成明玉衝突的事,還有搬家的事。最後總結道:“明成明玉都是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們能做的隻有這些了。”


    明哲道:“朱麗電話裏指責我不過去處理,說我不負責任把蘇家的事都扔給她一個外姓。”


    吳非不以為然:“我這幾天做的事也是蘇家的事吧,怎麽就沒見朱麗來幫手?我還是不遠萬裏從美國趕過來抽時間出來做蘇家事呢。雖然說明玉出手很厲害,但是你如果見過明玉的傷勢,你也不會幫著明成說話,明成活該。這種人就得有人出手治治他,還是男人嗎?我說,你別管,讓明玉修理修理明成。”


    明哲憂慮地道:“可是我爸……”


    吳非斜睨著明哲,不客氣地道:“要不叫車子掉頭立刻回去長途車站?”


    明哲無語,明玉的警告言猶在耳,他得抓緊吳非在身邊的時間,否則,他遲早得亡羊補牢。而且,父親有手有腳會自理,怎麽可能真的活不下去。他隻是一個凡人,他隻能抓住一頭,先解決了再說。但想到父親不知道將怎麽麵對盛怒的朱麗,會受到什麽委屈,明哲歸心似箭,可又不敢提起。


    吳非見明哲沉默,臉色沉重,心中不快,心說自己兩天裏麵忙裏忙外強撐著幫那老頭子做事,一點都沒落下好,反而還得為那個自私老頭子看明哲臉色,這世上還有什麽道理可言?這兩兄弟不如明玉多了,明玉自己雖然沒出麵,可好歹派車派人幫忙,又是道歉道謝一個不落,再說明玉是真的忙,否則她吳非一個外鄉人再大能耐也隻能哭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吳非也幹脆不說話,沉下臉來。


    吳非心裏隱隱覺得,這回跟著明哲回國安置是個錯誤,不來,起碼眼不見為淨。她現在已經對那老頭子厭煩得連想都不願想起他。


    二十一


    送走朱家母女,明玉冷著臉坐床上想了很久。剛才如果隻有朱麗一個人來,她不會那麽客氣,肯定一是一二是二,我欠你我補償,蘇明成的事提都別提。但是麵對兩鬢漂霜的前輩朱媽媽,她沒法太尖銳,隻有拿話側麵頂回去,再說明成又不是朱媽媽的兒子,人家沒有責任,怎麽好拉下臉。可也真虧了那母女,這麽多病房,她們硬是一間一間把她揪出來。怎麽人家朱麗就那麽好命呢?在家有父母疼愛,出嫁有婆婆寵溺,怎麽就她蘇明玉爹不親娘不愛,整個一石頭縫裏崩出來的呢?


    剛剛與朱麗說話,明玉都沒聽到提到一次她父親的反應,不知道父親怎麽看待兒子入獄女兒住院?總該有所反應的吧,可能朱麗沒顧得上詢問公公的態度。明玉頭痛一件事,看那架勢,明天一早,朱麗母女還會來,溫情攻勢隻有更猛,可能還會跟來朱麗的爸爸,甚至還有她的爸。她可不好意思再換病房,搞得像小孩子捉迷藏。可是她又不願打點精神與朱家母女周旋,怎麽辦?出院吧,反正住這兒也隻是打打營養針。


    但之前得先給柳青一個電話,了解柳青究竟怎麽處理明成這件事。她不想再掩耳盜鈴。是好是壞,她還是自己心中有數的好。


    柳青很久才接起了電話,電話背後聲音嘈雜。明玉與柳青沒什麽可客套的,單刀直入就問:“柳青,我二嫂的丈夫怎麽處理?”


    “等一下。”柳青估計是離座出來,過一會兒才道:“我建議你別問了,問了睡不著。”


    “我已經做了一天的心理建設,說吧,即使你說是今天放出來我也不會吐血。”明玉堅持。


    柳青笑道:“別以為你不露出大尾巴我就認不出你是條狼,你肯真的放過你二嫂的老公?這話怎麽這麽拗口。我跟劉律師商量了一下,關他三天非常合理,不過免了他遭那些變態摧殘。你看呢?”


    明玉聽了真是異常地不甘,三天?而且還隻是吃了睡睡了吃的三天?就這麽放過明成?她被這麽胖揍一頓隻值三天?“不行。”明玉幹脆地否認。


    柳青嘻笑道:“早知道你會否認,那你說要怎麽處置?”


    明玉被問得眉目皺成一團,眼前走馬燈似地飛過那些親戚們的臉,但最後定格的還是柳青電話那頭可能很關心的臉。她鬱悶地回答:“四天,媽的。不許討價還價。”


    柳青聽了大笑,可憐明玉,如此的心不甘情不願,可最後還是隻咬牙切齒加了一天,此人專擅委屈自己。“行,四天就四天。你現在幹什麽?”


    “準備睡覺。但醫院睡得不踏實,雖然被套漿洗得挺刮幹淨,可想到裏麵的被芯不知道沾染過什麽曆史汙點,渾身難受,做夢都在把被子往下拉,免得碰到鼻子嘴巴。你繼續玩,我休息了。”


    明玉並不告訴柳青她準備出院的打算,免得柳青趕來勸阻,劉律師也跟來。可是她現在紅腫著臉誰都不想見,腫著這半邊臉,誰見了她都是露出一臉憐惜,她討厭被人憐惜。她也示弱她也會流淚,但以前她都是掌握住了場合,她的示弱她的流淚都是有的放矢,為的是以退為進。現在她是真的弱,真弱的時候,她不肯示眾了。


    明玉按鈴請護士進來結帳,大筆一揮,將帳記到老蒙名下。明玉簽字的氣派一點不下於老蒙,簽完的時候還在心裏不服氣地一聲“哼”。看老蒙敢拒絕為她埋單不。


    她的傷並不傷筋動骨,無非是皮肉之痛。昨天勞累帶來的無力在今天的幾針點滴後大致消褪,但被護士扶著起身下床時,眼前還是冒出細細金星。竟想不到身體虛弱如紙糊的燈籠,一頓風雨便失了顏色。


    可是明玉還是硬撐著收拾起了床頭人家送來的食品。別的可以扔,吃的,她一向珍惜,因為以前打工養活自己的經曆,她心中一直感覺食物來之不易。她難得地輕移蓮步,緩緩走向電梯,最後一個進入電梯,又被人捎帶著擠出電梯,來到寬大的住院部門廳。昨晚,她是被抬著進來這兒的,隻看清楚了滿天筒燈。昨晚更早一些的時候,她是與柳青急匆匆而來,沒留意地形。這會兒才得有閑心站在大廳左看右看,卻不能上看下看,否則頭暈。但一看之下,卻看到問詢台那邊有一個人,背影高大結實,類似食葷者。


    明玉暗嘲自己眼花,這個花不是老花眼的花,而是花心的花。她下意識地摸摸一側依然微腫的臉,估計這一頓揍並沒將她的臉皮揍厚成城牆拐角,她還是不想前去證實,緩緩向門口挪去。她想回公司獎勵給她的海邊別墅,偷得浮生兩日閑,等老蒙回家前,曬曬太陽,聽聽海浪。料想,老蒙回來後,必定是一場血洗,她又無寧日。


    但挪到門口,準備下台階時候,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明玉心中“嘿”了一聲,心說難道還真是石天冬?那麽,既來之則安之,她幹脆停步回望,拿未被打腫的臉對著衝過來的人微笑。她是蘇明玉,大風大浪過來的蘇明玉。隻要下了病床,她的周身瞬間鎧甲武裝,自然百毒不侵。


    果然是食葷者石天冬。隻見他一臉油光,身上背一隻碩大雙肩包,包裏顯然比較空虛,仿佛是剛從遠處趕來。明玉心想,難道是從香港來?湊巧還是特意?她當然隻能當他是湊巧,雖然她看到大步趕來的石天冬臉上明顯的欣喜。


    待得石天冬走近,明玉才水波不興地問一句:“石老板來探訪病人?真巧。”


    石天冬剛剛在問詢台谘詢,但人家不告訴他蘇明玉的病房在哪裏,他失望轉身時候,看到門口蹣跚出去的一個細瘦高個兒。雖然,那個背影走的不是他印象中帶著微微跳躍的大步流星,但他一眼認出,她就是他買了商務艙趕來探望的那個人。他不會認錯,他唯一擔心的隻是幻覺作祟。當他看到心中描畫了千百遍的人驀然回首,不,是緩緩地腳步一頓,遲鈍地帶著身子一起微側,一雙洞若明鏡般的眼睛看向他的時候,他心中狂喜,但又是心疼。尋常人回眸隻要脖子一轉便可,對傷病纏身的人而言,那種動作卻意味著失去平衡。隨即,他看到了微腫的那一側臉。一線怒火迅速從胸口沿主神經飛向大腦,“轟”一聲炸裂。他反而忘了說話。


    明玉看到她受傷後接觸到的最痛惜的一雙眼睛。雖然這雙眼睛直愣愣地注視著她最不願被人看到的傷腫。但明玉並沒有回避,因為麵對著這樣的目光,她心裏沒有尷尬沒有懊惱,卻有隱隱的委屈。好久,才無力地耷拉下眉毛眼角,勉強微笑,“沒事,沒有傷筋動骨,都是皮外傷。”明玉覺得,起碼她臉上的護甲在石天冬的注視下崩裂了。


    “你連走路都不穩,為什麽敢一個人出來?你如果是想去拿什麽東西,我可以代勞。我先送你回病房。”石天冬的眼睛終於移開那一側的紅腫,看向明玉的眼睛。


    明玉微咳一聲,淡淡笑道:“我出院回家去。我雖然看似腿腳不便,不過已經沒有大礙,醫生同意我出院。”


    “我送你回家。”


    “你……不會影響你探望也住這兒的親朋好友吧?”明玉當然不便問出你是不是專程過來看我。


    “我來看你。走吧。”石天冬說得很磊落,沒有花言巧語。但邁步時候猶豫了一下,問道:“你走路那麽不方便,要不要我背你?不用在意,我背得動。”


    明玉看看石天冬結實高大的身材,不由得笑了,一天來難得的好心情,之前就是與柳青說話的時候。心說這不是你背得動背不動的問題,而是男女授受不親的問題。“我自己走,在病床上躺了一天,關節都酸,還是出來活動活動。你不是說去香港了嗎?我看你在網上這麽說。”說著明玉便回頭往外走。


    石天冬仔細看著明玉走路,見她下台階時候腰部僵硬,看似不穩,便毫不猶豫伸雙手托住明玉的手臂。“我剛夜班飛機回來,幸好能遇到你。你今天一天都沒開機。你網上叫瘦高個兒?”明玉手中的食物袋藥袋雜物袋早都落到石天冬手裏。


    “是,隨口胡謅的一個網名,否則不知道怎麽聯絡你。”明玉基本已經明確石天冬是特意飛過來看她。且不說花費的機票錢,和上班處請假的艱難,這份心意已是非常難得。想不到,還有一個人肯平白為她犧牲錢財,怎麽都讓她心中生出一絲感動。“你開車來沒有?”


    “沒有,我從機場直接過來。岀關用了不少時間,否則不會那麽晚。你好像腰背也有受傷?”下了台階後,石天冬沒有放手,那姿勢,後麵的人如果看見,就像是李蓮英小心翼翼抬臂讓慈禧太後扶著走。


    明玉此時心中已經萬分確定石天冬是專程為她回來,雖然石天冬並沒有大吹法螺地表功。“背部也有踢傷,不過幸好沒有骨折。謝謝你特意過來看我。我想去海邊的別墅療養兩天,你介不介意這會兒送我過去?”


    “好。我們打車過去吧,我那輛農夫車後麵沒載上幾百公斤貨的話,會震得你受不了。”石天冬記憶中好像從來沒走得那麽慢過,但他喜歡。


    “那就先回我市區的房子,我車子還拋在外麵。昨晚上,我回家很晚,下車時候被人突襲了。”明玉還是今天第一次跟人說起被突襲的事,但好像是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像是跟極熟悉的人說起極普通的事一般。卻因為石天冬的大手一緊,才想到她會不會太唐突。


    “我在網上看到了,抓到沒有?是誰?可惜關不了幾天。”石天冬悶聲悶氣地回答。這幾天本地網站本來轟轟烈烈地傳播著蒙總的豪門恩怨,大家熱熱鬧鬧地細數蒙總這個名人的二奶有多少,兒女有幾個。石天冬因為關心明玉,所以每天都詳細將有關八卦看上一遍,沒想到今早出現一條爆炸性新聞,說有年輕女性高層因為抵製分家而被打。石天冬關心則亂,一下就聯想到會不會是明玉。照著明玉給他名片上辦公室的電話打回來一問,果然是。他想都沒想便請假買到機票回來。當時也沒想回來能不能見到明玉,就那麽回來了。回來在住院部問詢台受阻,才想到有些人不是他尋常想見就見的。偏偏明玉的手機不開。他覺得很運氣,非常幸運,居然會碰到明玉一個人悄悄出院,被他撿了漏網之魚。


    明玉微微皺了下眉頭,道:“抓到了,本來想做點手腳關他一陣,但早上我被朋友軟化了。估計明天還會有人來軟化我,我所以不想再住下去。我剛決定,關他四天,而且……而且……不說了,極其窩囊。”


    “等等。”石天冬拖住明玉,“如果是怕他們來煩才出院,你盡管回去住著,我替你把門。不能傷沒好透就出院。憑什麽要放過那人?”


    明玉有苦難言,怎麽跟石天冬說,打她的是她嫡親二哥?她隻有繼續往前走,諒石天冬也不敢用力拖住她。“我不要住院了,醫院感覺挺髒的。而且我身體不支的主要原因還是貧血和操勞過度,今天打的針配的藥也隻針對這個。我想我最需要的還是回家靜心修養,好好吃飽睡好。”出去醫院停車場就有出租車,明玉屈身鑽進去費勁,不免扯痛背部,一張臉呲牙裂齒。石天冬看著心疼,但除了幫明玉關門,卻無其他援手之處。


    所以上了車,石天冬坐在副駕位置回頭對明玉道:“你不如明天就放他出來,我代你揍他一頓。”旁邊的司機聽了一笑,大約想起以前年輕時候為女朋友拔出拳頭打情敵的光榮壯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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