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說:“天狗,是不是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說著就趴在了床沿上,拿了牙咬嘴唇。


    天狗知道胡塗是裝不得了,就過去扶起了女人。女人軟得象一攤泥,天狗扶她不起,自己也跪下了,說:“我,我……”又急又怕又窘,吱唔不清。女人抬起了頭,一雙抖抖的手,托住了天狗的臉。


    “師娘!”


    “誰是你師娘?法院讓你叫我師娘?街坊四鄰讓你叫我師娘?”


    “……姐!”


    天狗叫出了一個深埋在心底裏的“姐”,女人突然軟在了天狗的懷裏。


    外邊的夜黑嚴了,黑透了,不是月蝕的夜,天空卻完全成了一個天狗,連月亮、星星,螢火蟲都給吞掉了。屋裏燈很亮,灶火口的火炭很紅。夜色給了這兩個人黑色眼睛,兩個人都看著亮的燈和紅的炭,大聲喘氣。天狗抱著女人,女人在昏迷狀態裏顫栗。天狗的腦子裏的記憶是非凡的,想起了堡子門洞上那一夜的歌聲,想起了當年出門打井時女人的叮囑。過去的天狗擁抱的是幻想,是夢,現在是實實在在的女人,肉乎乎軟綿綿的小獸,活的菩薩,在天狗的懷裏。天狗怎麽處理這女人?曾經是女人麵前的孩子的天狗,現在要承擔丈夫的責任了嗎?天狗昏迷,天狗清白,天狗是一頭善心善腸的羊,天狗是一條殘酷的狼,他竟在女人頭發上親了一口,把顫栗的菩薩輕輕放在了凳子上。


    女人在黑暗裏睜大了一雙秀眼。


    “天狗,你還要到老屋去嗎?”


    “我還是去的好。”


    “我知道你的心,天狗,可我對你說,我和他都了解你,你卻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他。我是老了,我比你大三歲……”


    “姐,你不要說,你不要說!”


    “你讓我把話說完。天狗,這一半年裏,咱家是好過,了,怎麽好的,我也用不著說出來。你既然不這樣,我也覺得是委屈了你,我將賣蠍的錢全都攢著,已經攢了一千三了,我要好好托人給你再找一個,讓你重新結婚,就是花多花少,把這一院子房賣了,我也要給你找一個小的。兄弟;五興他爹,我和你哥欠你的債,三生三世也還不完啊!我不知道我怎麽才能報答你,看著你夜夜往老屋去,我在廈房裏流淚,你哥在堂屋裏流淚……他爹,你怎麽都可以,可你聽我一句話,你今夜就不要過去,我是醜人,是比你大,你讓我盡一夜我做老婆的身份吧。”


    “姐,姐!”


    天狗痛哭失聲,突然撲倒在了塵土地上,給女人磕了三個響頭,即瘋了一般從門裏跑出去了。


    第三天裏,打井的把式死在了炕上。


    把式是自殺的。天狗和女人夜裏的事情,他在堂屋的炕上一一聽得明白,他就哭了,產生了這種念頭。但把式對死是冷靜的,他三天裏臉上總是笑著,還說趣話,還唱了醜醜花鼓。但就在天狗和女人出去賣蠍走後,他喊了隔壁的孩子來,說是他要看蠍子,讓將一口大蠍甕移在窗外台上,又說怕甕掉下,讓取了一條麻繩將甕拴好,繩頭他拉在手裏。孩子一走,他就把繩從窗欞上掏進來,繩頭挽了圈子,套在了自己脖上,然後背過身用手推掉大甕,繩子就拉緊了。


    天狗回來,師傅好象是靠在窗子前要站起來的樣子,便叫著“師傅,師傅!”沒有回音,再一看,師傅的舌頭從口裏溜出來,身上也已涼了。


    把式死了,把式死得可憐,也死得明白。四口之家,井把式為天狗騰了路,把手藝交給了天狗,把家交給了天狗,把什麽都交給了天狗。他死得費勁,臨死前說了什麽話,誰也不可得知。天狗撲在師傅的身上,哭死了七次,七次被人用涼水潑醒。後悔的是天狗,天狗想做一個對得起師傅的徒弟,可是現在,徒弟對於師傅除了永久的懺悔,別的什麽也說不出了。


    堡子裏的人都大受感動。


    埋葬把式的那天,天狗雖不迷信,卻高價請了陰陽師來看地穴,天狗就打了一口墓,墓很深。深得如一口井。他鑽在裏邊揮钁挖土,就想起師傅當年的英武,就想起那打井前陰陽師念的“敕水咒。”


    堡子裏的人都來送葬。這個給堡子打出井水的手藝人,給家家帶來了生存不可缺少的恩澤。他應該埋到井一樣深的地方,變成地下的清流,浸滲在每一家的井裏。


    棺木要下墓了,女人突然放聲嚎啕,跳進了墓坑,乞求著埋工說:“讓我給他暖暖墓坑,讓我給他暖暖啊!”


    天狗也跳進去,解開了懷,將胸膛貼在冷土上。


    日光荏苒,轉眼到了把式的“百日”。這天,堡子裏來了許多悼念的人,這一家人又哭了一場,招呼街坊四鄰親戚朋友吃罷飯,天狗就支持不住,先在師傅睡過的炕上去睡了。他做一個夢,夢見了師傅,師傅說:“天狗,這個家就全靠你了!家要過好,就好生養蠍,養蠍是咱家的手藝啊!”天狗說:“我記住的,師傅!”就過去扶師傅,師傅卻不見了,麵前是一隻大得出奇的蠍子,天狗醒來,出了一身汗,夢卻記得清清楚楚。翻身坐起,女人正點著燈,在當屋察看著蠍子盆罐。地上還有一批小瓦罐,上邊都貼了字條,寫著字。


    天狗說:“五興呢?”


    女人說:“剛才把這些字條寫好,看了一會書,到廈屋睡了。”


    “蠍種全分好了?”


    “好了,每家五隻,除過五十家匠人顧不得養外,攏共是七百五十隻,你看行嗎?”


    堡子裏的人都熱羨著這家養蠍,但卻礙於這是這家的手藝,便不好意思再來學養。天狗和女人商量了,就各家送些蠍種,希望全堡的人家都成養蠍戶,使這美麗而不富裕的地方也兩者統一起來。


    天狗聽女人說後,就輕輕笑笑,說:“明早咱就送去。中午去藥房再賣上幾斤,五興再過十天就要高考了,要給他買一身新衣哩。”


    女人說:“五興考得上嗎?”


    天狗說:“問題不大吧。”


    女人揭開那個大甕,突然說:“天狗,你快來看看,這個蠍子好大!我還沒見過這麽大的,怎麽長得這麽大呀!”


    天狗走過去,果然看見蠍子很大,一時又想起了師傅,心裏怦怦作跳,就坐回炕上大口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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