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興上學去了,他讓五興去縣城書店買了關於蠍的書回來。書是好東西,上邊把什麽都寫了,天狗就認得了公母,成對成雙搭配著分裝在大盆小罐裏。整整三天,一早起來就將盆罐端在太陽下,看蠍子什麽時候交配,如何交配。終在第三天中午,兩個蠍子突然相對站定,以觸器相接良久,為公的就從腹下排出一個精袋在地,然後猛咬住母的頭拉過來,將腹部按在精袋上,又是良久,精袋被生殖腔吸收。這麽又觀察了三天三夜,就總結出蠍子交配要在正午太陽端時,而且溫度要不可太熱,也不可太涼。他鬼機靈竟買了個溫度計,記下是二十度。天狗大喜,於是將蠍盆蠍罐早端出晚端回,熱了遮陽,冷了曬日,果然不長時間,數目翻了幾番。


    天狗捉了二十隻大蠍去藥房,第一次獲得了二十元。他並沒有回家,徑直去了江對岸的商店,給師傅買了一盒高級香煙,給女人買了一件哢嘰衫子,給五興買了一雙高腰雨鞋,孩子雨天去上學,就用不著套草鞋了。


    女人當即將新衣穿上,問炕上的人:“穿著合不合體?”炕上的就說:“人俏了許多!”女人就又問天狗:“這麽豔的,我能穿得出去?”天狗說:“這又沒花,色素哩。”一家四口,三口就都歡心,師傅說:“天狗,你給你買了什麽?”天狗說:“隻要蠍子這麽養下去,還愁沒我穿的花的嗎?”


    天狗養蠍上了心,就親自去書店買書來看。天狗喝的墨水沒有五興多,看不懂就讓五興做老師。飼養方法科學了,養蠍的氣派也就更大了。院子裏高的甕,低的盆,方的匣,圓的罐,一切皆是蠍,而公的母的大的小的又分等分類,從此,堡子裏的人叫天狗,也不再叫名,直呼“蠍子!”


    到年底,這家又成了大手藝戶,恢複了往日的榮光。一家人吃起香來,穿起光來,又翻修了廈房。縣城裏一家要養蠍的人,知道了天狗的大名,跑來叫天狗“師傅”,要請教經驗。天狗親授了一個通宵。臨走時徒弟要買蠍種,一次買六百隻,一隻種蠍一元二角,收入了七百多元,天狗把錢交給女人,女人顫巍巍捏著,將錢分十遝,分在十處保藏。


    女人是過日子的,沒有錢的時候受了西惶,有了錢就不顯山露水,沉住氣合理安排,以防人的旦夕禍災。


    下了一場連陰雨,丹江裏發了水,整日整夜地呼呼。堡子南頭的崖土垮了一角,壓死了一個孩子和一頭豬。天狗的老屋是爺們在民國年間蓋的,木頭朽了許多,女人就擔心久雨會出什麽意外,讓天狗過來睡。天狗說沒事,睡在那邊,一是房子哪兒漏雨可以隨時修補,二是防著不正經的人去偷摸東西,女人不依,於是天狗的家產全搬過來,窖裏搬不動的一家四口人的紅薯、洋芋都存在那裏。


    雨停了,天又瓦藍瓦藍的。女人將蠍子盆罐抱出來在院子裏曬太陽,就出門到地裏看莊稼去了。天狗也不在家。太陽一照,泡濕了的土院牆就鬆了,“砰”地倒下來,把三個蠍子甕砸碎了,又砸倒了雞棚。井把式聽見響聲,隔窗一看,嚇得半死,連聲喊人。沒人應,眼見得雞從棚子裏出來,到處啄吃逃散的蠍子。他就大聲嚇雞。雞是不聽空叫的,把式就把炕上的所有物什都丟出來攆雞。末了就往出爬,從炕上掉下來,硬用兩隻手,支撐著牽引著癱了的身子爬過中堂,到了門口,總算把雞打飛出院牆,但一隻逃散的蠍子卻咬了他的肩,把式“哎呀”一聲疼得昏在台階上。


    女人在地裏察看莊稼,心裏突然慌得厲害,返回一推門,失聲銳叫,把男人背上炕,就在院子裏四處抓蠍。等天狗回來,一切皆收拾清了,女人坐在門坎上哽咽著哭。


    沒了院牆,夜裏女人睡在廈房覺得曠,給天狗說了,天狗回答道:“我到窯上把磚貨已下了,等這一窯燒出來,咱買回來就壘牆。”女人就不再說什麽,把一口唾沫咽了。


    蠍子還要每天中午端出來曬曬,天狗不時用手去撥撥,不讓惡物糾纏。天狗的手已經習慣了,不怕蜇,要看蠍子就用手捏,嚇得別人嗷嗷叫,他卻輕鬆得很。這回趴在蠍罐看了一會,瞥見女人坐在


    廈房門口納鞋底,金燦燦的太陽光灑落她一身,樣子十分中看,天狗心裏毛毛的,想和她說說笑話。


    “這做的是誰的鞋,師娘。”


    “誰是你師娘!”


    天狗笑了一下,忙又去看蠍子,心裏怦怦直跳,過了一會兒,天狗又忘了一切,滿腦子是蠍子了,說:“你快來看呀,這一罐不長時間就要分作兩罐啦!”


    女人捏著針過來,蹴在蠍罐邊,她聞到天狗身上的煙味汗味,說:“哪兒就多了,還不是昨天的數嗎?”


    天狗說:“原數是原數,可瞧它們正歡呢。”


    有三對蠍子,正在罐內麵對而趴,觸器相接,作愛的挑逗……


    女人悄聲說:“天狗,蠍子是咋啦?”


    天狗說:“這是交配呀。”


    女人說:“蟲蟲都知道……”


    女人是明知故問的,女人說完,便臉色緋紅,反身看天上的一朵雲。天狗能是能,這次卻不經心失了口,自己也就又羞又怕,竟也顯出那一種呆相。女人回過頭來,用針尖紮了天狗的腿,天狗“哎喲”一聲,炕上的把式聽到了,忙問道:“天狗,你怎麽啦?”天狗說:“蠍子把我手蜇了。”


    第五天,院牆修成了磚院牆。天狗又請來了泥水匠,一定要搬倒原先的土門樓,要造個磚柱飛簷的。把式說:“天狗,算了吧。”天狗說:“師傅,門樓好壞當然頂不了吃穿,可是個麵子上的事。咱把它修得高高的,也是讓人瞧瞧咱家的滋潤!”做師傅的再沒阻攔他,卻把女人叫到炕上,說:“他娘,咱現在手裏有多少錢?”女人說:“一千三。”“數字還真不少。”“虧了天狗撐住了這個家。”兩個人下來卻了話。過了一會,把式說:“他娘,現在日子順了,你也要把自己收拾清淨些。你畢竟比我年輕,人也不難看,可三分相貌七分打扮,衣服穿新了,頭梳光了……”男人沒說下去,女人便低了眼,無聲地去做飯了。


    女人果然注意了收拾,渾身添了光彩。中午太陽出來她洗頭,讓天狗提了壺給她頭上澆水,又讓天狗打碎一塊瓷片兒:“我要刮刮額頭荒毛。”天狗到底是天狗,不是木頭,不是石頭,看見女人容光美妙,心裏生熱,但這個時候,天狗就走了,走到蠍子罐前看蠍子。


    一個初六的下午,天狗在地裏澆麥地二遍水,女人也去了,兩人天擦黑同來,院門掩著,堂屋的門卻上了鎖。女人以為癱人是爬出去了,隔窗看時,把式正躺在炕上,手裏拿著門上的鑰匙瞌睡了。才明白可憐的人一定是叫隔壁人來鎖了堂屋門,要讓天狗和她回來單獨在廈房裏吃飯……


    女人站在那裏,把癱人足足看了一袋煙的時間。


    天狗說:“師傅他……”


    女人說:“他……”


    眼裏紅紅的進了廈房做飯。天狗也坐下抱柴生火。兩人沒有說話,上麵是擀麵杖的磕撞聲,下麵是拉動的風箱聲。飯做熟了。天狗盛了一碗,尋鑰匙開堂屋門給師傅端。女人說:“他睡著了,鑰匙在他手裏,叫不醒他的,咱們吃吧。”一個坐在灶火口吃,一個立在鍋項後吃。飯畢,天狗說:“你歇著吧,我涮洗。”女人說:“這不是男人幹的活。”天狗就站在旁邊看了她洗。院牆的外邊,有貓叫春,叫了好一會,天狗這時是木了,麻了,不知下來該怎麽辦,為難得要死。女人擦了碗,又去擦盆子,擦缸子,不該擦的都擦了,還是要擦,把手占住,把眼占住,但心占不住,說:“你累了?”天狗說:“累,也不累。”卻加一句,“歇下吧。”就要出門,女人把他叫住了。


    女人說:“天狗,我有話要給你說呢。”


    天狗一腳在門坎裏,一腳在門坎外,說:“什麽事?”


    女人拉過一條凳子讓天狗坐了,一邊替天狗拍打肩上的土,一邊要說話,卻也好為難:“天狗,他近日又添病了哩。”


    天狗說:“師傅嗎?怎麽不早對我說,我就發覺他飯吃得少了。”


    女人說:“你哥他……”她第一次對天狗稱癱人是“你哥”,不是“師傅”,自己倒再也啟不開口了。


    天狗說:“明日我去請醫生。”


    女人就抬起頭來,淚眼婆娑:“天狗,你是真的什麽都不懂,還是和我打馬虎眼?”


    天狗有什麽不懂的,自進這家門,他就時時預備著女人要說出這樣的話來,天狗本性是膽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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