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將五富帶著去見了孟夷純。麵對著美容美發店裏眾多的濃妝豔抹的女人,他緊張得言語含糊,滿臉流汗,卻時不時用唾沫去壓平翹起來的一撮卷發。他的頭發已經長得很長,笨人的頭發總是瘋長,又硬如豬鬃。孟夷純要免費給他理發,五富卻希望剪短一些就是了,那不行,我還是讓孟夷純給他剃個光頭。也就是剛剛剃完頭,孟夷純的手機便響了,孟夷純在電話裏說:哦,你到了嗎,我馬上就出來。我扭頭往門外看,巷道外停了一輛小車,車牌號見過了的。我說:是他嗎?孟夷純說:實在不好意思,我還得出去一下。我便有了想法,說:能讓我認識一下嗎?孟夷純說:那你得給我保證,不能讓他知道也不要讓他看出我告訴了你關於他的事。我點點頭。


    我沒有讓五富去,我和孟夷純去了巷外,開了車門坐進去,這樣不易讓來來往往的人看見。孟夷純把我介紹了,介紹我是她的一個鄉黨。那男的一直是戴著一副墨鏡,見我進車後似乎有些不願意,但卻很快摘下墨鏡了,沒有什麽埋怨和不滿。我也終於知道他叫韋達,年齡和我差不多,但他比我俊朗,我是顴骨有些凸,顯得皮薄,他腮幫豐滿,嘴唇肉厚,要比我沉穩。我的腎就是給了他嗎,他的身體裏就裝著我的腎嗎,他就是另一個我嗎?我微笑地看著他,他也報以微笑,嘴角顯出幾個小小的酒窩。他伸出手來和我相握,我感到我們的脈搏跳動的節奏一致。在那一瞬間,我產生了奇妙的想法:冥冥之中,我是一直尋找著他,他肯定也一直在尋找著我。不,應該是兩個腎在尋找。一個人完全可以分為兩半,一半是陰,一半是陽,或者一個是皮囊,一個是內髒,再或者一個是燈泡,一個是電流,沒有電流燈泡就是黑的,一通電流燈泡就亮了。這些比喻都不好,我也一時說不清楚。反正是我們相見都很喜悅。


    我完全可以把話挑明,說丟失的皮夾就是我撿的,但這話無法解釋清韓大寶訛詐三百元的事,我就不說了。而對於腎,我差點就要表明我是賣腎人的身份,甚至要詢問我的腎被移植過去之後是否合適,有沒有排異現象,現在是否還每日服藥,但我也強迫自己不說了,當著孟夷純怎麽好意思說呢?我有力地拍韋達的肩,我說:哦,韋達,韋總,祝你身體健康,恭喜發財!


    韋達說:你的名字叫高興,我見到你也高興。認識就是緣分,小孟,我和劉高興可以算朋友了吧?


    孟夷純看我,我說:我們是朋友!


    韋達說:那幾時有空了請你去我們公司玩玩去呀,今天有個事,我得接小孟出去一下,你們正說話麽,你不會介意吧。


    我的心紮了一下,怎麽能不介意呢,他要把孟夷純接到哪兒去呢,去幹什麽呢?但我能說些什麽呀,我隻有說謊:噢,我也是路過這兒了隨便看看她,沒事,你們忙吧,我推開車門往下走,身子不穩又跌回到座位上,孟夷純扶了我一下,我一下車就把車門咣地給撞關了。


    小車立即鑽進了車流裏,我無法再分辨出來。繁華的興隆北街,兩邊的樓房對峙高聳,天空隻剩下一條。對麵的一家什麽商務中心又召開了貿易會了,幾百條大紅布一條挨一條地從樓頂垂落在地麵,像彩雲流瀉。在震耳欲聾的鑼鼓和鞭炮聲中,小車一輛連著一輛,而那些黃色的出租車就在車流中的空隙裏歪來拐去,如同瘋狂了的老鼠。突然間,我瞧見了一部小車底部有著一些牽掛的麥草,又是一部小車的底部牽掛了麥草。


    麥草。夏天裏農村的麥子收割了,農民會將麥子鋪在公路上讓來往的車碾軋。這些小車是從城外來的?哦,麥子收割了。我們已經進城差不多三個月了。


    返回美容美發店,五富已經在店門口蹴著,五富說:你怎麽讓她走了?我說:走了。五富說:你愛上她了,你還讓嫖客把她接走?我捂了五富的嘴,說:你胡說!掉頭撲遝撲遝地朝巷的那一頭走。我是愛上了她,五富他看得一點都不錯,可我能把她占為己有嗎,能拯救了她嗎,能不讓她出外她又掙什麽錢呀?五富攆上了我,說:高興高興,我是胡說了,你生氣了?我說:來時我就給你說過要尊重她!尊重她!她出去就是幹那事嗎?咹?!五富說:算我冤枉了她,那男的是誰呢?我說:我知道是誰?!我不想告訴五富那是韋達,就是身上有著我的腎的韋達,可令我難受的是韋達就是嫖客,是他接了孟夷純去出台了!我覺得我那時一下子瘦了,那件西服寬大得如同披了件被單。五富心疼了我,說:兄弟,我請你喝酒去,咱喝酒去!


    我突然想到了鎖骨菩薩,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這會兒驀地就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想領五富去塔街看看鎖骨菩薩的碑文,隻有鎖骨菩薩在這時能寬慰我,我也可以給五富說清我的怨恨、痛楚和憐惜。但是,我回過頭麵對了五富,我卻說:鄉裏開始割麥了。


    割麥?五富說,不會吧,今天是幾號嗎?


    我說:我看見小車底纏著有麥草了。


    五富再不提喝酒的事,跑進一家米麵涼皮店要看日曆。米麵涼皮店的牆上貼著一張畫,左邊是豐乳肥臀的女人,右邊是日曆,五富用一隻手遮住了女人,另一隻手指著日曆數,神情就黯淡了,說:收麥天,咱在這兒……


    我說:不是有你老婆嗎?


    五富說:她一個婦道人家……收麥天陰雨多,不及時收割回來,風把麥一吹倒,麥就生芽了……咱是不是該回去了?


    我說:就那幾分地,你老婆還收割不完?你要是死了人家還不活啦?!


    五富說:你說的啥話?呸呸!他朝天上吐唾沫,唾沫又落在了臉上,又說:那你家的麥子誰割?


    我說:誰想收誰收去,沒人收了就爛在地裏。


    我話這麽說著,其實又怎麽不操心那五分四厘的責任田呢?清風鎮人多地少,分給我的五分四厘地,二分是坡地栽了紅薯,三分四厘是種著麥子,走時托付了鄰居,講好我能回去就不說了,若不得回去就讓鄰居收,收來能給我一鬥麥就行了。三分四厘地種的是秦川三號麥種,來時又施過肥,澆過水,起碼可以收獲二百斤麥子的,如果讓鄰居收了,僅僅隻給一鬥四十斤,豈不覺得虧?可如果回去,來回折騰幾天,收下的麥子又能值幾個錢呢,不夠車票費。這個賬我算得清。五富卻在地上用木棍加減乘除,算了一遍又一遍,口裏喃喃道:是不劃算,是不劃算,抬起頭了可又說:農忙不回去是不是那個呀?


    我說:哪個?


    五富說:你想想,劉百鬥每年還回去給他爹上墳的,咱農忙……


    劉百鬥是清風鎮出的最大的官,現在縣城當著一個局長,而且全家也搬到了縣城的小四合院裏,但劉百鬥每年清明節倒真是開了小車回去奠祖墳的。哼,劉百鬥是劉百鬥,我們是我們,我要是劉百鬥,我不僅清明節回清風鎮,月月都回去的。五富,咱是人,劉百鬥是人物,人一旦成了人物才說故鄉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才認為父母是天下最偉大的,才尊師敬祖,才走到哪兒都愛抱抱小孩子,才和最不起眼的人握手,噓寒問暖。


    五富還在說:咱是農民,農民在農忙時都不回去,這還是……


    我火了:現在就不是農民,是城裏人!在城裏拾破爛也就是城裏人!


    我的話永遠是權威,他五富不得違抗,尤其在關鍵的問題上。我也知道五富是不敢違抗的,諒他即使要回去,他還弄不清在哪兒搭乘又怎樣搭乘去清風鎮的列車。五富吸了吸鼻子,不吭聲了。


    我是在準備領五富去塔街時突然說到了收割麥子的事,我隻說以收麥天可以分散我的痛苦,而收麥天卻又惹得我們不安寧了。以各種理由強調著不回去收割麥子,是為了說服五富也是在說服我自己,而一旦決意不回去了,收麥天的場景卻一幕一幕塞滿了我的腦海!簡直可以說,我都聞見了麥子成熟的那種氣味,聞見了麥捆上到處爬動的七星瓢蟲和飛蛾的氣味,聞見了收麥人身上散發的氣味。這些氣味是清香的,又是酸酸臭臭的,它們混合在一起在黃昏裏一團一團如霧一樣,散布流動於村巷。啊啊,迎風搖曳的麥穗誰見了都會興奮,一顆麥粒掉在地上不撿起來你就覺得可惜和心疼。還有,披星戴月地從麥茬地裏跑過,麥茬劃破了腳脖那感覺不出痛的,血像蚯蚓一樣在那裏蠕動著十分好看。還有呢,提了木鍁在麥場上揚麥,麥芒鑽在衣領裏,越出汗,麥芒越抖不淨,你的渾身就被蜇得癢癢的舒服。我想給五富說些讓他高興的話了,就說:咱去郊外看看麥去!


    苦皺難看的五富的臉,頓時如菊開放。


    其實麥田離城區並不遠,出了西大街往南,再從西南角的那條大道端端騎四十分鍾,還往西拐,麥田就看到了。西安城對於我們來說,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了,可城裏人總是抱怨之所以城內泥多塵大,是農村包圍著城市,它不如北京上海,進城的汽車輪胎上帶著的泥土可以帶到城中心來。我們急切地要去郊外看麥,就把三輪車架子車停放在了瘦猴的收購站裏,瘦猴作踐我們不好好拾破爛要去看麥:是國家幹部嗎,去遊覽觀景有收入嗎?他還算是從鄉裏來的,哼,探望老娘也要報酬嗎,吃飯還嫌牙累嗎?一頓飯沒吃好人就不來精神,不去看看麥怎麽都不受活,渾身的不受活!


    我們看到了一望無際的河畔麥田,海一般的麥田!五富一下子把自行車推倒在地上,他不顧及了我,從田埂上像跳河潭一樣四肢飛開跳進麥田,麥子就淹沒了他。五富,五富!我也撲了過去,一片麥子被壓平,而微微的風起,四邊的麥子如浪一樣又撲閃過來將我蓋住,再搖曳開去,天是黃的,金子黃。我用手捋了一穗,揉搓了,將麥芒麥包殼吹去,急不可待地塞在口裏,舌頭攪不開,嚼呀嚼呀,麥仁兒使鼻裏嘴都噴了清香。


    五富幾乎是五分鍾裏沒有聲息,突然間鯉魚打挺似的在麥浪上蹦起落下,他說:兄弟,還是鄉裏好!沒來城裏把鄉裏能恨死,到了城裏才知道快樂在鄉裏麽!


    我不嚼麥仁了。五富的話讓我心酸,後悔帶五富來看麥子。五富,不能讓五富說這話,說這話就在城裏不安心了。


    我說:城裏不如鄉裏?


    五富說:城裏不是咱的城裏,狗日的城裏!


    我說:你把城裏錢掙了,你罵城裏?


    五富瓷住了,看著我,他說:不自在。


    我說:咋不自在?不自在慢慢就自在了,城裏給了咱錢,城裏就是咱的城,要愛哩。


    五富說:我愛我老婆……她可憐。哭聲拉了出來。


    四十多歲的人,動不動流眼淚。五富,你羞,沒出息!


    我是沒出息。五富說,你說咱活的啥人麽,一想起來我就想哭。


    哭吧,哭,這兒沒人,要哭就美美哭一常


    五富真的哇哇哭起來,嘴裏胡亂說著,你聽不來說了些啥,狼吼鬼叫地哭。我站起來離開了那片麥田,順著河往前走,前麵的一個斜坡地裏麥子已經割了,割下的麥子束成粗捆立栽著,無數的麥捆栽成了隊列。我在麥捆裏穿行,發現了麥捆和麥捆發生著關係:或是呢喃私語,或是左右盼顧,或是相背慪氣。轉過身,身後卻是五富,他跟著來了,臉上掛著淚水。


    咋不哭了?我說,你哭得像你爹死了。


    五富說:我爹死的時候你在鎮上嗎?我爹得的是肝癌,硬硬疼死的,可我爹咽氣時是笑了一下,走了的。


    我說:你爹死時都笑的,你就不會笑笑?


    五富卻嘟囔起來,說他是看著他爹笑了一下死了,他仍在哭。我不想聽他的嘟囔,從斜坡地裏走出來,地邊有幾株苦菜花很鮮豔,掐了一朵,花莖流著白汁,立即就變黑了。五富把那些苦菜全拔出來裝進兜裏,說可以煮鍋,卻又說:兄弟,我要死了誰會給我哭的?你哭我不?


    我說:不哭!


    五富吃驚地看我,我仍說:不哭!他恨了恨:你不哭?不哭算啦!他自己倒哭了一下,像呻吟,又像在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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