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孟真的是妓女。


    小孟平平靜靜地給我說著她是妓女,她說她雖然已經不在乎隱瞞自己的職業,但從未對人說過她是妓女,她看出我是對她友好,話說明了或許對誰都好。那個時候,鼓樓正悠然地傳來了鼓聲,近暮的天空上又出現了一疙瘩一疙瘩紅雲,開綻如像玫瑰。我沒有朝天上去看,她也坐在三輪車上沒有挪動。一連串的刺耳的警笛從街的那頭一直響過來,人車潮湧的街麵瞬間閃開兩半,似乎地裂了一般。她說,剛才你看到了,我是坐著小車來的,像我這樣人怎麽會坐著小車呢?那男的就是我的常客,也是我還可依賴的人,他給我介紹客戶,每次也都是他來接我和送我。你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我需要錢,我們進城不都是為了錢嗎,可我需要大量的錢,必須很快地把錢掙夠,我怎麽辦呢,我能像你也去拾破爛嗎?那條巷裏的美容美發店確實都是色情場所,女服務生絕大部分就是妓女,除了洗頭和刮臉外,她們為客人提供的服務是按摩,洗腳和打炮。打炮分現打和外打,現打就是在店裏,一般是一百五十元,出台外打是三百元,若過夜就是五百。那天我帶你去按摩,但你什麽都不問就走,兩年來你是唯一走掉的男人。你一走,那一刻我感到了我的可恥和可憐,但你走了,我並不認為你就是君子,來那裏的人或召我出台的人可以說個個都比你有錢有地位,你是因為沒有去過和沒有多餘錢你才走的,是不是?我這不是在笑話你,而我在你走後就覺得我可憐其實你也可憐,可憐人見著可憐人,或許我還能給你說更多的話。所以,上次我才那麽喊你,現在我也願意把事情給你說破。


    她說,在這個城市裏,從事這行職業的最少最少也有十幾萬人吧,不管在歌舞廳的,桑拿洗浴房的,還是美容美發店裏的,都拿的是買來的身份證,她告訴你的都是假地址,假名字,假年齡,但小孟是真的。我姓孟,叫孟夷純,米陽縣人,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了。


    她說,從事這行職業並不是容易的,各人都有各人的原因。我是二十二歲那年和米陽縣城關的李京談戀愛,李京愛我,但他性格暴烈,又酗酒賭博,我們就發生了分歧。我承認他對我好,那種好是我吃飽了還往我嘴裏硬塞油餅,我受不了,提出和他分手,他糾纏不行,威脅說他若娶不到我,就要殺掉我。我以為他在說氣話,沒想到他每次喝得醉醺醺了就到我家去鬧,我為了擺脫他,到鄰縣的姨家去住了幾個月。那一次他又喝了酒,拿著刀子去我家,說要搜出他的新娘。父親在家,就和他打起來,正打著我哥回來了,我哥抄起木棍將他打趴在地上,他拔刀就捅了我哥,捅在胸部,我哥當下就死了。他殺了人,如果他當時再自殺,這事情也就過去了,可他跑了,跑得無蹤無影,這就有了冤孽債。案子辦了一個月,沒抓著李京,所有的線索又都斷了,案子就擱了下來。


    她說,米陽縣是個窮縣,公安局辦案總是缺少經費,許多案子隻要牽涉到外地,那就隻好把案子擱了下來。公安局能把案子擱下來,那我怎麽能了了這件事呢?我娘死得早,我爹為這事生了一場病,半年後也就死了。我爹死後一個月,有人說在內蒙古的包頭發現了李京,我求公安局去抓捕,公安局說得我掏錢,管待警察的吃喝行住所有費用。我哪兒有錢?可案子不破我永心不甘啊!我就來西安打工了,在飯店裏洗過碗,也做過保姆,掙來的錢僅僅能維持我的生活費。後來我認識了那家美容美發店的老板,老板知道了我的遭遇,鼓動我了出台。


    她說,錢是掙了好多。我是每掙到一萬元就匯給縣公安局,他們是去了一趟內蒙古,去了一趟寧夏,但沒有抓到李京。往後的日子裏,我就不停地掙錢,匯錢,公安局也就再次去甘肅的南部,去雲南,去山西的五台縣,還是沒有抓到李京,甚至發現的線索又斷了。舊的線索斷了,新的線索總會出現,李京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他一定要殺人者償命。我繼續要掙錢,不僅在美容美發店裏掙,我通過你看見的那個大老板,給我介紹了一批大老板客戶。這些大老板不缺女人,他們起先隻是新鮮,到後來知道了我的情況,就每次付多幾倍的價錢給我。


    小孟,不,孟夷純,我應該叫她孟夷純,她毫無保留地把一切說給我的時候,我的肚子是一陣一陣響,似乎整個身子就是個洗衣機,其中的五髒六腑都在攪動和揉搓。她說完了,竟然又笑了一下,胳膊在車幫上撐了,身子要從三輪車上下來,她說:我想你不會讓我再坐你的車了。劉高興怎麽會是那樣的人呢,我讓她繼續坐住,負責要把她送到美容美發店去。她看著我,我也就看著她,她的嘴唇幹裂,剛才說了那麽多嘴唇有了白沫,我想給她買一瓶礦泉水喝,但周圍並沒有賣礦泉水的商店。而馬路斜對麵的那個巷口的過街天橋上是一個小型勞務市場,孟夷純在說話前那裏還站著坐著許多初進城的農民,隨著暮色降臨,一些人被招工走了,一些無望者自去尋找住宿了,還留著一個姑娘坐在那裏,麵前放著一個包袱,包袱上放著十幾個蘋果。我跑過馬路,姑娘就眼巴巴望著我。她年齡不大,醜醜的。


    我說:賣蘋果的,這是哪裏的蘋果?


    她說:我是來尋活的。


    我說:尋活的還帶了蘋果?


    她說:自家樹上的,來時帶了些。


    我說:那你還沒尋到活?


    她說:沒人要麽。


    我說:這蘋果賣嗎?


    她說:賣,賣,賣了我就能吃碗麵了。


    這又是一個進城的女子,她和她的蘋果卻沒有推銷出去。但我隻能買一顆,挑來挑去,蘋果都小,而且有的已經腐敗,我扔下了五元錢,拿起一顆蘋果跑回到馬路這邊。


    孟夷純接過了蘋果,並沒有吃,一直握在手裏。我蹬起了三輪車,蹬得再不快了。到了美容美發店的巷口,她下車,我去扶她不讓扶,幾次試探著把那隻崴了的腳往地上踩,就站住了,說她可以慢慢走。我掏出了五十元錢給她。我的身上隻有了這五十元錢。她說:咹,你給我錢?我沒付你車費你倒給我錢?我說我不是大老板,我要是大老板我會一次給你五萬十萬讓去破案的。孟夷純說了一句:你會當個大老板的!突然眉眼一動,流淚了。


    我掏出五十元錢給孟夷純是我毫無思索的行為,但她一流淚,我卻慌了。她是一直看著我從口袋裏往出掏錢,幾乎掏遍了身上四個口袋,掏出的盡是些零票子,她的眼睛就慢慢變圓變深,眼睫毛在一眨一眨。我心裏還說:快流淚了,快流淚了。可我不敢說出口,一旦說出口怕她就真的要流淚了。在那一瞬間,我有了極滿足的快感,因為我不假思索地掏錢給她,是我並沒有鄙視一個妓女,而深深地同情了一個比我還悲慘的人,我盼望著能感動她。但是,當她的眼皮重重地一閉,兩股眼淚奪眶而出,我手腳無措了。我給她錢就是為了她這樣嗎,五十元錢對於那麽大的案子能起什麽作用呢,她的眼淚讓我承受不起。


    我急急地蹬著三輪車就走,就像是出逃,已經逃出巷口了,孟夷純在叫我。高興,高興!她沒有連名帶姓地叫,她隻叫我高興。我停下來,她一跛一跛過來,我隻說她要退還五十元或者給我說什麽,她卻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梆!我怎麽知道她會來親我,慌亂中我避過了頭,她親得響聲很大,口紅蹭在了我的衣領上。


    孟夷純是妓女,隻有妓女才這麽大膽地當街親我。


    但孟夷純的這一親,卻使我有了前所未有的受活。


    我是這樣想的:


    我是從來沒有一個女人給我說過知心話,也沒有被親過,而說了知心話又親了我的又是我所愛上了的孟夷純。她是在愛我還是感謝我還是在回報我,這些都不管,起碼它增強了我活人的一份自信。我說過我原本是城裏人,果然是,我怎麽就適應城裏的生活呢,我怎麽就沒像五富黃八那樣總是罵罵咧咧呢,我的愛情也真的就在城裏發生了嗎?


    她是妓女,但她做妓女是生活所逼,何況她是犧牲著自己去完成一件令人感慨萬千的事情。我不是也想著去鬼市倒騰那些偷竊來的贓物嗎,不是也去收過醫療廢品嗎?她不清白,我也不清白,在這個社會,誰生活得又清白了呀?!


    孟夷純絕對不是壞人,瞧她多漂亮,頂尖的漂亮!頂尖的漂亮就不是壞人嗎?是的。房子蓋得周正了房子就牢固,向陽通風住著舒服,隻有歪歪扭扭的房子才潮濕、陰暗,又容易倒塌。她隻是處境不好。汙泥裏不是就長出了荷花嗎?


    她和我應該是一路人,生活得都煎熬,但心性高傲。


    孟夷純收了五十元錢,按說,她也不稀罕那五十元錢,而她收了說明她對我是認同和好感的,那麽,我會有這麽個女人讓我念想的,我就要隔三差五地去看她了。


    我回到池頭村,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一個人有了苦不要對人說,有了喜也不要對人說,有了喜越是能控製著不對人說就是了不起的人。晚飯開始添水生火,五富卻遲遲坐在那裏用菜刀削一雙女式舊涼鞋的鞋跟。他笨得很,兩個鞋跟老是削不齊。


    我說:咋還不做飯?


    他說:這鞋能留給你嫂子穿,是平底就好了。咱還有些餅子,泡著湊合一頓吧。


    今日還湊合什麽呀,我決定吃一頓撈麵。可去擀麵條時,麵粉袋裏僅僅剩下了半碗麵,隻能拌稀拌湯喝了。原本該美美吃一頓,竟比往日夥食還差。豁出去了,我掏十元錢讓五富到前邊街巷商店去買雞蛋,在拌湯裏煮荷包蛋。五富,要買買雙,四顆!


    但是,五富從街上回來並沒有買雞蛋,粗聲罵著人的個頭不長,雞蛋怎麽就不停地漲價呀,原先一元錢兩顆的,現在三元錢才能買四顆!他買回來了一小袋土豆。五富說:煮土豆比荷包蛋好吃!


    拌湯裏煮土豆,土豆刮了皮後不用大火,那就文火煮著,五富不停地揭開鍋蓋,用筷子捅土豆熟了沒有。我說慢慢煮麽,肚子饑成那樣?五富說:你要不做飯我還不覺得饑,一做起來肚子就咕咕叫哩。


    五富是一回來便脫了上衣的,我不脫,以為五富會發現衣領上的口紅印兒,五富眼裏沒水,就是看不出來。他說:你捂蛆呀不脫衣服?你掏錢買了土豆,我給你洗衣服。


    我這褂子不洗,再也不洗!側過身,將那印了口紅的衣領朝著他,他還是沒反應。


    五富說:明日咱改吃兩頓飯吧,能省一點是一點。說畢又罵:他娘的,人家吃肉哩,咱連一頓麵條都吃不起了!


    樓下的杏胡又在包羊肉餃子,連黃八也買了一捆排骨在熬著,一會兒從鍋裏拿一根嚐著,一會兒又拿一根嚐著,惹得杏胡說:沒熬熟你就嚐完了!


    我開始給五富開導,咱這一頓沒吃好,不等於咱永遠吃不好麽。等到哪一天咱有錢了,咱到大飯館裏去,吃魷魚,吃海參,吃鮑翅。五富說:我才不吃那些的,我見不得魚腥味,前幾天我在夜市上見有人吃蝦,那大蝦是海裏來的,咱沒吃過,不知啥味,可有人在吃小蛤蟆,咱清風鎮泉裏就有那種蛤蟆,去泉裏打水,把水擔回家了,如果發現桶底有一隻兩隻蛤蟆,我會把整桶的水倒了重擔的。我說那你想吃啥?五富說除了海鮮外你給啥吃啥,啥都能吃。


    給啥吃啥,啥都能吃,還不成了豬嗎?鳳凰之所以是鳳凰,鳳凰是挑食的,它隻吃竹實隻飲甘露。而我,雖然知道吃飯穿衣要看家當,可我在收破爛時,那些高樓的電梯裏貼著的菜肴照片我就愛看,要仔細辨認什麽是鮑翅和木瓜血燕,我是在吃米吃麵吃包穀糝中想象著鮑翅燕窩的味道。五富說:我才不給眼睛過生日,我就愛糊湯麵,糊湯麵我沒吃夠過。我說:清風鎮的糊湯麵是包穀糝裏下麵條,縣城那一帶是包穀麵裏下麵條,你覺得哪一種好?五富說:都好。哼,凡是能吃的,他沒有說不好的。我愛吃包穀糝裏下麵條,麵條可以是麥粉做的,也可以是豆粉做的,也可以是紅薯粉做的,最好是雜麵,一半麥一半綠豆磨出來的粉。五富說:你吃過沒,把土豆切片曬幹和麥子一起磨出來的粉擀麵條,顏色是不好看,吃起來才香哩。我就彈嫌前天中午做的糊湯麵味道差得遠,五富說:是酸菜不行麽,咱那兒酸菜是蘿卜纓子酸菜,這兒的酸菜是芹菜葉子,還有,西安的蔥不好,個頭大,沒嗆勁。我說:你記住,以後做糊湯麵你得煮些黃豆,要煮土豆,不能切片兒,切滾刀的。


    我們太熱烈而又專注地討論著美食,杏胡在我們身後嘎嘎嘎笑起來,說:不就是個糊湯麵麽,不嫌人家城裏人聽了笑話!


    她端著一碗餃子。手裏還捏著一疙瘩蒜。


    五富說:糊湯麵就是好吃!


    杏胡說:有餃子好吃?放一碗餃子一碗糊湯麵你吃啥呀?


    我說:吃糊湯麵!


    杏胡說:我本來給你們端了餃子的,這麽說我還是端回去了。轉身下樓梯台。五富哎哎著,我擰了五富一下,說:就那幾個餃子,能塞牙縫呀?五富也便爭氣地說:就是糊湯麵香!杏胡已經走到梯台一半了,卻突然回過頭,說:高興,你讓我看看,你衣服上是啥,紅紅的?


    鬼狐子呀!她走近看了。呀,口紅麽!哪個女人親你了?


    我一下子臉紅,狼狽不堪,就拿勺在鍋裏攪,說:胡扯哩,誰親我?你親啦?!土豆已經爛了。


    杏胡說:也好,要不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是童子身!你出力了,給你補補呀,放下餃子碗,又折身將餃子倒在了我的碗裏,她把自己的空碗拿走了。


    吃完飯,我們都拍著肚皮說吃飽了喝漲了跟大款老板一樣了,我就留了一勺水涮嘴,五富的屁不斷,放了一串還故意再努出一個來。我讓他也涮涮嘴,他卻歪過頭悄聲問:你又去美容美發店了?


    嗯。


    你幾時也帶我去。


    你去幹啥?


    讓我……五富嘿嘿地笑起來。人家都說妓女和老婆不一樣,老婆是一堆死死肉,妓女活泛得很,能給……


    你過來我給你說。


    五富臉一湊過來,我打了他一個巴掌。


    但五富仍嬉皮笑臉,我的英雄氣概就沒了,終於發現我不是個多麽了不起的人物,藏不住喜悅,就把白天的奇遇一五一十告訴了。


    我也答應帶五富去見孟夷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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