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了滿盆三天,州河裏起了大風。每年的夏季,州河裏都要起風,河堤內的蘆葦和蒲草就揚花絮,花絮就在空中像龍一樣揮舞,起起落落,忽聚忽散。那時候,中山腰的窯場要燒夏天最後一次窯,而旱地裏的包穀差不多齊腰高,需要施第一遍肥了,水田裏的稻子也正是到了挑料蟲的節口。但是,這一年的風卻起身得早,幾乎是提前了二十多天。


    頭天夜裏,天熱得根本睡不著,狗尿苔脫了精光睡在院子裏的席上,一雙腳還蹬在捶布石上,捶布石也是燙的,而且有蚊子,就爬起來又到打麥場上去睡了。婆在屋裏的炕上剪紙花兒,剪了六張,張張都是滿盆出殯的事,剪著剪著,最後卻剪出個老鼠偷油,連自己都覺得奇怪,似乎這手把握不了剪刀,是剪刀在指揮了手,這當兒聽到院門咯吱了一下,說:你往哪兒去?院子裏沒有回應。她猜想狗尿苔又出去睡打麥場了?天擦黑狗尿苔就說他要到打麥場上去睡,她不讓他去,才發過一次病還亂跑啥呀,強迫著讓他睡在院裏的。婆又說:院裏還睡不住你呀?嫌蚊子咬了在煨些煙。院子裏還是沒回應。婆隔著窗格往外看,草席還在,草席上是睡著個狗尿苔。婆就又剪她的紙花兒,心裏倒慌慌起來,走出來看,狗尿苔沒了人,草席上是汗水塌濕的一個人形。低聲罵了一句,抬頭看夜空灰嘟嘟的,中山頂上,再偏西一點,有一顆並不明亮的星子。


    狗尿苔在巷裏就遇著了三嬸,三嬸的孫子滿身生了痱子,一直在哭,三嬸就光了上身背孩子在外邊轉,說:再哭,來狼呀!孩子不哭了,身子老往下墜,累得她倒是一身的水,又說:你用手把婆脖子摟緊,我捉著你兩個腳,狼來了把你抓不去!孩子一手摟了婆脖子,一手卻把奶袋從肩上拉了過來噙了。老順和來回也走過來,身後跟著他們的狗,狗伸著舌頭呼哧地喘。三嬸說:沒去打麥場上睡?老順說:去泉裏洗了洗,不洗痱子不褪麽,這狗日的咋這熱麽!他說著盯起三嬸的光膀子,三嬸不回避,說:恨不得剝了這張皮哩!來回就逗孩子,說:你婆這奶裏還有啥水哩你吃?老順說:三嫂子這奶可沒少喂過村裏的孩子。狗尿苔就說:我也吃過!來回這才看見陰影地裏的狗尿苔,說:你這碎(骨泉)也熱得睡不下?狗尿苔說:是不是喝了太歲湯,人就熱得放不下了?老順說:熱兩天兩夜呀?!狗尿苔挨了嗆,也不廝跟了他們,拐進另一條巷子朝打麥場上去。


    那條巷子中間是葫蘆家,院門口又是坐了一堆人,聽得見葫蘆的媳婦嘎嘎嘎笑,她笑起來似乎有些傻。入伏後,葫蘆媽熱得睡不下,每晚都要在院門外的石頭上坐著乘涼,身子徹底涼下來了才去睡,葫蘆的媳婦也就一直要陪著說笑,還要在一盆涼水裏放上糖精端出來,招呼著這個喝,那個喝,讓更多的人一起來陪。今夜裏,連善人都在那裏哩。狗尿苔就聽見那些人在議論著天,議論著地裏的莊稼,又議論起了誰參加了聯指,誰又會不會也參加聯指,不管誰都參加了誰又是堅決不會參加。便有了人說:善人善人,你咋沒參加?善人說:我等著你參加哩。那人說:人家肯要我參加呀?!我笨麽。善人說:我也笨麽。立即三四個在說:你還笨呀?葫蘆媳婦說:他是笨!他文化多吧,可他有霸槽混得好還是有水皮混得好?除了捏骨和說病,村裏啥事顯露過他?看你補的這衣服,針腳就這大的,我讓你拿來我給縫補,你也不肯,總不能讓我上門去要著縫補吧?一天三頓就隻會做菜糊糊,你也不學著擀擀麵條?住在那山神廟裏,連個像樣的門都沒有,冬天裏也用柴排子擋門呀?村裏的事就不見你吆三喝四嘛!善人就笑了,說:小孩玩捉迷藏哩,你見過哪個大人玩這個?年輕人要聰明,上歲數了就得笨點,人笨笨著好。我給好些人說了,葫蘆媳婦是笨人,要學著她笨哩。葫蘆媳婦說:我才不笨哩,我讓你們喝糖精水,就是讓你們陪我媽說話哩!得意地嘎嘎笑。她這一笑,大家就哄哄地笑,善人說:這就是了,笨人才說這樣的話。狗尿苔就往跟前走,他也想喝喝糖精水,卻聽見葫蘆媽打了個哈欠,葫蘆媳婦說:媽,你困啦?葫蘆媽說:困啦,你們涼著,我睡去。葫蘆媳婦說:你睡呀,我們還涼啥的,都睡,都散了睡!善人說:好,散了睡,瞧這做媳婦的,古爐村咋不多有幾個!大家就散了。


    狗尿苔遺憾沒有在葫蘆家院門口得到熱鬧,獨自走到三岔巷的槐樹下,從那裏往東,走過那條窄巷就是打麥場了,往西走過那個巷子就能去支書家,而西邊巷裏有人在和一家院門裏的人說話。院門裏的說:不在屋裏和老婆睡,跑啥哩?院門外的說:熱死啦還幹那事?暮亂得很,沒地方待麽。院門裏的說:有地方呀,你跟滿盆睡去,他那兒不熱。院門外的就呸呸呸,唾唾沫。狗尿苔猛地打了個冷戰,往東邊巷看去,窄巷的院牆都很高,巷口白花花一片月光,巷裏卻黑咕隆咚,頭上似乎有了雨點,仰了臉,雨點就水沫一樣又落在臉上。那不是雨,是樹上的蚊蟲在撒尿,他抹了抹臉,便瞧見了那最低的枝條上一排兒吊著的都是蝙蝠。狗尿苔要叫沒有叫出聲,遲疑了一會,打消了再去打麥場的念頭,拔腳就往自家院跑去,那碎而急的腳步聲從巷道口的這麵牆撞到那麵牆上,又從那麵牆上撞回到這麵牆上,回聲很大,各家院子裏睡的人就有被驚著了,說:這是誰家的孩子,野貓子啊!翻個身,再睡去。


    這一夜的漚熱,天並沒有下雨,到天亮,睡在院子裏的狗尿苔鼻子嗆,一陣呼吸不勻就醒了,醒來一把麥草卷在頭上,院牆上那張苫牆頭的破塑料布蓋在身上,原來是起了風。到了半早上,這風就把盆子粗的樹都搖動,枝條像一堆綠雲在空中推過來又移過去。院牆外的山牆邊是一棵臭椿樹,一股枝條斜著從屋簷下伸過來,那樹股子在風裏就不斷地磨著屋簷,拉鋸一樣響,三頁瓦便掉下來。


    風是提前了二十天從屹岬嶺下豁口的河道裏出來的,順著河灘刮沙,蘆葦和蒲草的花絮先還是湧了雲霧,變幻著各種獸的形狀,後來就被沙塵遮了,州河裏起了浪波,一褶一褶地像老母豬的肚子,昂嗤魚再也不自呼自己名字,呼了誰也聽不見。沙塵開始在盆地裏撒歡,竟然旋轉了,站在古爐村的塄畔上,能看見那是一個在空裏的笸籃,是各種沙子、土、草、麥秸、樹葉子、蘆葦稈積起來的笸籃。村裏人都驚叫著看那笸籃,笸籃倏乎就散了,沙土草葉如鳥群一樣斜著衝過來,罩住了村子,所有人都灰頭土腦,又連聲咳嗽,跑進屋去砰砰啪啪地掩門關窗。


    這樣的風,古爐村人叫做妖風。妖風整整刮了一天。


    妖風把打麥場上那三個麥草集子吹散,撲遝成一攤。麥草集子一散,就該是磨子敲鍾招呼人重新要壘的,而鍾一直沒響。長寬家院牆根的薔薇架也坍了,他用繩子把枝蔓攏在一起,再將繩子兩頭係上石頭搭在牆頭,納悶了:怎不見出工?


    磨子挑著一擔糞,扁擔頭上又掛著一捆竹棍兒從院牆外走過,長寬說:隊長,隊長,今日給哪塊地上糞?磨子說:西紅柿地裏上糞,蔓子都倒了,得插些竹棍兒扶著。長寬說:生產隊哪有西紅柿?磨子說:自留地裏有麽。長寬才知道磨子是去他家的自留地,說:隊裏不出工?磨子說:出他媽的x哩!嚇得長寬再沒做聲。


    是社員就得出工呀,就得靠掙工分吃飯呀,一群人立在巷中不知道該做什麽活。有人說磨子已經撂挑子了,沒頭蜂就一窩沒頭蜂吧,旱地的包穀都七倒八歪,需要施肥壅土,水田有了料蟲也得挑呀,就自發分了兩撥,婦女們去挑料蟲,男勞力拿了鋤去後坡十八畝塬地上。如此幹了三天,能來的都來了,不來的仍不來,不來的都在霸槽那兒忙革命。但到晚上,馬勺在公房裏記工分,誰都拿個工分冊來要記,馬勺也都記了。天布在公房的院子裏摔門踢凳子,罵:日他媽,咱就隻能促生產,咱就不能抓革命,革命是他爺給孫子留的家產啦?!灶火跟著嚷:毬,莊稼荒了就荒了,荒的又不是一個人的!第二天,去地裏幹活的人就少。第三天第四天,幹活的人越來越少。


    黃生生在這個中午又出現在了古爐村。他才在村口,就給了霸槽一個挎包,挎包鼓囊囊的。正好狗尿苔跟著一夥婦女去挑料蟲,霸槽便讓狗尿苔來背了挎包。黃生生說:鞍前馬後咋還是這狗崽子?霸槽說:他腿兒勤。黃生生說:要注意重新培養人麽,別落他人把柄。狗尿苔說:挎包裏有饃我偷吃呀?!霸槽說:多嘴!要跟我就乖乖的。打開挎包,裏邊是毛主席像章,呀呀,雞蛋大的,毛主席就在裏邊,穿著軍裝,戴了軍帽,紅堂堂的大臉笑哩。狗尿苔說:給我一枚!黃生生說:這是發給造反派的,你要啥?狗尿苔說:我也造反麽!黃生生說:你造誰的反?去!去!狗尿苔原本要生氣,讓他背挎包他也懶得背了,就是給他毛主席像章他也不肯要了,可狗尿苔知道霸槽有些時候還需要他,就偏給黃生生個難看,就是不走,還堅持著要毛主席像章。霸槽自己把挎包背了,卻說:你想要,可以給你,但你得去蓮菜池裏撈魚去,黃同誌口寡了。


    狗尿苔就拿了竹籠子到蓮菜池去撈魚,撈來撈去撈不著,又到池邊的石堰窟窿去摸,那裏常有鯰魚,摸了一陣,摸到一個軟軟的東西,拉出來一看,是一條菜花蛇。心想:吃魚哩,吃你媽的x哩!故意把蛇提到霸槽家,說:撈不到魚,隻有蛇!沒想黃生生一下子喜笑顏開,竟然說蛇肉比魚肉好,當下就剁了蛇頭,剝蔥似的剝了蛇皮,然後盤在鍋裏的米上,要做蛇肉米飯。狗尿苔驚得目瞪口呆,連霸槽也嚷嚷這怎麽吃,米飯吃不成了,連鍋都是腥臭味呀!黃生生卻說:這你得吃。霸槽說:我從來沒吃過。黃生生說:文化大革命也是從來沒經過呀!要敢吃,吃了你就知道好吃了。又對狗尿苔說:你也要吃。狗尿苔說:我不吃。黃生生說:那就不給你毛主席像章。


    吃就吃吧,狗尿苔便留下來,他是在黃生生和霸槽做飯的時候,到了院子西邊去看那幾堵殘牆。霸槽家的老宅院子以前是四合院,後來東西廈子房都坍了,拆下來的木頭多半拿去在公路邊蓋了小木屋,剩下的在院東搭了一個柴棚,西邊一直沒有再管,仍是殘牆斷壁。狗尿苔在那裏發現牆根竟還長著十幾棵狗尿苔,這些狗尿苔差不多一個樣子,都是兩指來高,白胖胖的,似乎嫩得一碰能流水兒,但用手去摸,卻像橡皮做的,又柔又頑。狗尿苔蹴在那裏,想著村人為什麽要給他起這種東西的名呢,在他們眼裏他就是這樣的嗎?他有些傷心。


    上房裏,米飯還在做著,黃生生坐在門檻上掏出了許多傳單讓霸槽看,他們在說著北京呀,中央呀,文革小組的話,狗尿苔不理會這些,但他理會是霸槽在問為什麽毛主席身邊的那些人怎麽一個一個都是走資派?黃生生說這些人長期以來反對毛主席,企圖架空毛主席,要奪毛主席的權,所以毛主席發動了文化大革命。霸槽哦了一聲,說:毛主席要收拾反對他的人還不容易?黃生生說:群眾力量大麽。霸槽說:你胡猜的吧?黃生生說:我在縣上聽北京來的造反派說的,我想也是這樣吧。霸槽說:要靠群眾,發動北京群眾就夠了,還用得著全國人都運動?黃生生說:你不愛運動?霸槽說:誰不愛運動?!沒有人不習慣了運動。黃生生說:這就是機遇,明白不?霸槽說:春上天一暖和,地裏的啥草都起根發苗了。黃生生說:你是啥草?霸槽說:我是樹,我要長樹哩。狗尿苔看了他們一眼,心想麵前的這些狗尿苔呀永遠都是那麽小的,就歎了一口氣,尋著幾根竹棍,把那斷牆的進口擋了起來。霸槽問:你在那裏幹啥哩?狗尿苔說:那裏邊長有狗尿苔。霸槽說:你尋到你了?狗尿苔說:我用竹棍兒擋了,不讓誰進去采了。霸槽說:誰去采呀,不中看又不中吃。狗尿苔說:那說不定會長個樹哩!霸槽就笑起來,說:長吧長吧,能長二指高的樹!


    蛇肉米飯熟了,蛇並沒有化,米飯卻完全變成了黃色,黃生生和霸槽吃起來,狗尿苔到底沒有敢吃,他也就沒有得到那雞蛋大的毛主席的像章。


    在這個晚上,黃生生又離開了,古爐村的大字報欄裏有了新的內容,而且巷道的牆上刷上了打倒劉少奇、鄧小平的標語。此後的日子裏,霸槽更加意氣風發,而且他的精力充沛,幾乎就不多睡覺,常常是忙過幾天幾夜,覺得累了,他說我睡一會兒,趴在那裏,或者尋個地方一蜷,別人還以為他沒有趴好蜷好,鼾聲已經響了。但這種睡眠也就一頓飯工夫,他又精神煥發地出現在大家麵前。他不時地有奇思異想,比如他讓禿子金砍了柳條兒重新把大字報欄的上沿編出波浪狀的造型,又從中山上采了野花組成花環,後又在花環上插上荷花,從蓮菜池裏摘來的荷花多,以至於欄兩邊都插著荷花。他製定了古爐村聯指的宗旨和綱領,加入的條件和規定,一一書寫在紙上,貼在牆上,甚至訂了一個厚厚的本子,本子的封麵封底用桐木板做的,上邊又糊上了布,題寫了古爐村革命造反大事記,每天要水皮來記,記好了再念給他聽。水皮老愛用形容詞,他嫌文縐縐,把那些傳單讓水皮學,學裏邊的句式,說:寫得要有勁,知道不,這份大事記將會保留下去,就是十年百年以後再讀,也使人要熱血沸騰!於是,水皮每天記下村裏發生的事情後,一有空就往公路上跑,那間小木屋住得更多的不是霸槽而是水皮了,他在收集著公路上往來的串聯人的傳單,那些革命的造反的語言就因此流行在古爐村,連牛鈴和狗尿苔也閉了眼能背誦: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革命無罪,造反有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可忍孰不可忍。


    霸槽先是滿意著古爐村聯指的名稱,後又要起更新鮮更響亮的名字,因為公路上常有串聯的人打著紅鐵拳,金箍棒,刺刀見紅一類造反兵團名稱的旗子,他為起不到一個好的名字苦思冥想。有一天,他們再一次砸掉了窯神廟大門上那幅雕著青龍的石刻聯,禿子金就提到天布家的照壁上磚雕的一組圖畫,是什麽內容看不懂,但都是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一類,而天布是用泥搪了一遍,搪過了是企圖要隱藏起來嗎?禿子金的話使人聯想到他這是要報複天布,可天布家的照壁確實是被泥搪了,應該去砸掉。去砸照壁時,照壁上的牽牛花蔓全開著花,新生的花蔓這麽快又把照壁全罩了,花紅得像火一樣,天布和他老婆已經不能再強辯什麽,隻說照壁上的磚雕是四舊,但照壁不是四舊,照壁上的花蔓不是四舊,他們就把花蔓拉下來,把照壁上的泥皮扒開,讓來人隻砸磚雕。去的人拿了一把钁頭,一把鐵錘,更多的人都拿的是木榔頭。這榔頭是尋一個樹疙瘩鋸成一截,鑿孔了安上一個丈把長的木杆,那木杆千刀萬刀地削直,用瓷片刮光,又要抹上桐籽油反複擦拭,變成油光漆亮。古爐村人家家都有木榔頭,每年冬季犁過地後,要用木榔頭砸地裏的士疙瘩,或者生產隊積肥,漚一冬天,春上把糞堆扒開,也需要木榔頭敲打糞塊。砸天布家照壁上的磚雕最後是用钁頭和鐵錘砸的,木榔頭並沒派上用場,但去了那麽多人,每人扛著一個木榔頭,霸槽就在那時靈思一動,便將古爐村聯指改名為古爐村紅色榔頭戰鬥隊。


    這些榔頭隨後統一用紅漆刷過,統一放在了霸槽家,一旦開會或有革命造反行動,人手一個,陣式威風。霸槽也設想過拿榔頭的人都統一服裝,但這不現實,沒有實施。他說,總會有一天,咱們要都戴黃軍帽,腰裏紮條帶,腳上是膠皮鞋!而能做到的是剃頭。以霸槽的意思,他想讓大夥都理成他那樣的寸頭,但他的發型是在洛鎮理的,古爐村沒有理發的推子,一直用刀片子剃,他曾親手給水皮剪出一個寸頭來,剪成了一邊高一邊低,幹脆就拿刀片剃光頭。沒想到剃了光頭還真好看,於是,所有人都剃光頭了。光頭和榔頭如同黑饃包酸菜一樣是最搭配了,霸槽為他的這種設計得意不已。


    紅色榔頭戰鬥隊,村人隻叫著榔頭隊。榔頭隊已經是革命造反組織了,就有花名冊,除了最早的那些人外,後邊越來越多的人也來,那就得申請加入,每加入一個,都要學會唱歌,把名字在紙上寫了,貼在大字報欄上。再後,榔頭隊每天都有活動,哨音一響,人就集中在山門下,列隊跑步,從山門下唱著歌喊著口號到村西石磨那兒,又從村西石磨那兒唱著歌喊著口號到村東大碾盤那兒,然後再返回山門下學習毛主席語錄和念傳單,或者聽霸槽講話。


    古爐村先前的基幹民兵訓練,天布隻是帶隊在打麥場上跑幾圈,然後練射擊,學俄語,絕對沒有現在的榔頭隊威風。天布在砸了照壁上的磚雕後就感冒了,熱感冒,窩在家裏不出來。灶火來找他,一進院子給天布媳婦說:狗日的還是把照壁砸啦?!人呢?天布媳婦說:感冒了睡哩。天布聽見,在炕上正流清涕,也不擦,等著灶火進來,清涕吊得老長。灶火說:你家照壁都搪了也來砸?天布說:我病啦。灶火說:你病了?磨子甩手啥事不管,你也病了,那好那好,咱都讓人家往頭上拉屎拉尿吧!灶火一走,天布氣得擦了清涕,在院子裏轉圈圈。榔頭隊又在跑步通過村巷,經過他家院外了,霸槽沒有吹哨子,也沒有像他天布民兵訓練時喊一二一,卻在大聲說:精神飽滿的喊口號啊!我先喊四個字,你們喊後邊兩個字,喊過了再重複喊,保持節奏!於是,霸槽就喊:造反有理!跑步的榔頭隊就喊:有理有理!霸槽再喊:革命沒罪!跑步的榔頭隊再喊:沒罪沒罪!天布趴在院牆的一個窟窿裏往外看,看著榔頭隊誇誇地跑過去了,喊聲還在巷道裏回響。天布的媳婦燒好了薑湯,三聲兩聲叫著天布去喝,天布還趴在窟窿那兒不動彈。天布的媳婦說:我叫你哩你聽不見?天布拿起院牆根的雞食盆子就砸過來,砸得媳婦跌坐在了廚房門口,他還罵道:叫你媽的x哩你叫!硬撅撅地回屋又坐在了炕上。


    榔頭隊每天在村巷裏跑步一次,吸引著更多的人去加入,好像不加入就落後,就不革命,自己有了錯似的。狗尿苔每每在榔頭隊跑步的時候,正吃飯就把碗放下了,正喂豬也不喂豬了,要往外跑,但婆總是關了院門不讓出去。那天三嬸來借做包穀麵漏魚兒的漏勺,外邊響起跑步聲和口號聲,三人就屏住氣讓響聲過去,三嬸說:跟後加入啦。婆說:跟後加入啦?三嬸說:得稱也加入啦。婆說:得稱瘦得一年四季蜷著腰,他咋跑呀?三嬸說:圖喝醉酒麽。婆說:喝醉酒?三嬸說:你聽,你聽,喊著沒醉沒醉,酒喝醉了才說他沒醉哩!狗尿苔說:那是革命沒罪!三嬸說:狗尿苔平日是霸槽的尾巴,跑步卻這乖的在屋裏?婆說:人家是榔頭隊,他去跑啥哩?去,到地窖裏拿些土豆。狗尿苔沒有去地窖拿土豆,卻務弄起家裏的榔頭,而同時聽見了又有人從巷道走過,似乎是在那棵核桃樹的前邊,和人高聲說話。問:瓷片子刮榔頭把哩?答:嗯。問:參加啦?答:沒染紅咋是參加啦?!問:哪幾時染紅呀?答:我拆了炕,把炕土施到白留地了再染,一染了就幹不成農活了。


    說這話的人家,斜對門就是磨子家的院子,磨子在哐哐地打胡基。他打胡基是要重壘廚房裏的灶台。灶台已經十幾年了,灶土就是壯土,可以當肥料。抓下來的灶台土堆在院角,他媳婦用榔頭往碎著搕打,滿院子都是一股子嗆味,雞跑出去了,狗跑出去了,磨子就打了個噴嚏,給媳婦喊:不要搕打啦!媳婦的口鼻上捂著一條手帕,說:嫌嗆呀!你也捂個手帕。磨子說:把榔頭拿過來!你聽見了沒有?!媳婦把榔頭拿過來,磨子卻提了石礎子把榔頭砸斷了,隔牆扔到了巷道裏去。


    水皮提著紅漆桶挨家挨戶問榔頭染呀不染,正經過磨子家院牆外,也就在麻子黑投過毒的那個窗子往裏一看,裏邊並沒有人,院牆裏扔出來的榔頭差點打著了他,就故意在叫:這是誰家的榔頭?


    磨子在院子裏說:我的!


    水皮站在了院門口,說:你這是啥意思?


    磨子說:啥意思,我砸我的榔頭不能砸呀?他光著膀子,解開褲帶,手在襠裏抓癢,再說:我還撓氈哩,誰不讓撓著想咬蛋啊?!


    水皮說不出話來,兩片薄嘴唇沒了血氣,寡白寡白地顫。磨子砰地把院門關了。


    水皮把古爐村多少人家有榔頭,多少人家的榔頭染了紅,多少人家的榔頭準備染,當然也把磨子家的事給霸槽說了,霸槽卻嘿嘿地笑了,說:水皮,要允許他發脾氣麽!反正他不當隊長了,這革命就有效果了。天布家的情況怎樣?水皮說:聽說病了。霸槽說:他不是蠻壯實麽,咋也能病?水皮說:有一情況咱得注意哩,窯場上那夥人沒一個來加入的,也沒聽到誰準備加入呀,我碰上擺子,問他人呀不,他裝聾賣啞,故意把人念成日,說日誰呀?我說入榔頭隊不?他說哦忙得很,要燒夏裏的最後一窯哩。霸槽說:還燒窯哩?燒出的瓷貨讓走資派貪汙呀?明日咱到窯上去。


    但是,第二天,霸槽並沒有去窯場,是去了洛鎮,帶回來了幾大箱毛主席語錄書,下午就在山門下召開了一次大會。會前水皮問要不要挨家挨戶喊人參加,霸槽說不用,隻要在村裏散布著要開會就是。會開了,參加的人幾乎超過了全村的多半數,霸槽對水皮說:怎麽樣,我就試一試我的威信!會上並沒有具體內容,隻是領著大家呼喊口號,一會是打倒劉少奇鄧小平,一會是打倒張麻子曹跛子。張麻子就是張德章,而曹跛子是縣委書記曹一偉,從來沒來過古爐村。霸槽說曹一偉是個跛子,要打倒曹跛子,大家就喊打倒曹跛子。但是,以前開會隻是喊著打倒劉少奇鄧小平,劉少奇鄧小平在北京離得太遠了,喊口號就順嘴喊,喊過了像刮過的風,而現在從北京到省上到縣上到鎮上的領導都要打倒,古爐村人就嚇了一跳。全要打倒呀,全都是走資派呀?!可這是霸槽帶頭喊的,霸槽是榔頭隊的頭兒,榔頭隊又是縣聯指的,有來頭的霸槽應該是革命的正確的,大家也就跟著喊打倒打倒。還要打倒到誰呢,下來會不會輪到支書,輪到隊長,輪到生產隊的會計出納小組長呢?大家都看著霸槽,霸槽似乎是法令,是政策。當大家都這麽看著霸槽,霸槽卻沒有說話,臉定得平平的。啊霸槽在拿譜了?支書就是這樣拿過譜,要掏出煙鍋裝煙,要咳嗽,要環視會場,要突然提高著聲調說話。霸槽完全和支書不一樣麽,他還是沒說話,臉定得平平的,給大家發放起毛主席語錄書和毛主席像章了。


    從人群的前排起,大家挨個過來接受霸槽的發放,第一個人走過來,水皮說:毛主席的紅寶書和像章是要請的,先鞠躬,雙手去接,接了再鞠躬。後邊的人也都學樣先鞠躬,雙手接了,再鞠躬退開。狗尿苔和牛鈴是站在會場後邊的,所以遲遲沒有輪到,擔心著毛主席的語錄書和像章少了,發不到手,就往前插隊,卻被水皮撥到了一邊。


    水皮說:你兩個也請呀,又不識字!


    狗尿苔說:他們有幾個識字的,他們都請了。


    霸槽說:來吧來吧,給你們一人一份。


    狗尿苔接過了毛主席語錄書和像章,像章立即別在了胸前,把毛主席語錄書貼在了臉上,臉像貼著了玻璃片子。他說:霸槽哥!


    霸槽說:想說啥呀?


    狗尿苔說:你像毛主席!


    霸槽說:你這胡說!


    狗尿苔也覺得自己說得不對了,就更正:我是說你臉紅彤彤的,像毛主席的臉。


    霸槽說:是不是?扭頭想照照,沒有鏡子,也沒有水,他說:你不識字,紅寶書拿回去要敬哩。


    狗尿苔說:當然要敬的!


    領過了毛主席語錄書的人都把書雙手端著往回走,狗尿苔卻把書放在了頭頂,他的步子邁得小,身子直直地不敢跑。禿子金是早早領了毛主席語錄書的,站在了他家豬圈前看著豬吃食,瞧著狗尿苔,突然說:誰把這饃放在碌碡上了?!狗尿苔立即立定,拿眼睛左右看,並沒有見到饃,才知道禿子金逗他哩。他說:有饃你吃吧。禿子金說:我試著你碎髁,你要把紅寶書掉下來,那就是你故意的!狗尿苔慶幸自己沒上當,邁著小步,身子越發直了。


    回到家,把毛主席語錄書放在中堂櫃蓋上祖宗牌位前,婆把祖宗牌挪到一邊,拿了三頁磚,把毛主席語錄書放在了磚上,就四處尋香爐,才想起給滿盆設靈堂時拿去用了。狗尿苔就去杏開家去取香爐。


    杏開家的櫃台上敬的不僅有毛主席語錄書,竟然還有一尊石膏做的毛主席半身像。


    狗尿苔拿了香爐,還要了杏開家幾支香,回來的路卻想不通:杏開並沒有去會上呀,她怎麽就有毛主席語錄書,而且還有那麽大的毛主席石膏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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