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八十一,窮漢娃子靠牆立,凍是凍不了,隻害肚子饑。這是清風街從爺的爺的爺的手裏就唱的謠。這個春上,村裏的孩子們又唱著,我就覺得是在唱我。我把爛棉襖脫了,換上了一件薄毛衣和夾克,再不縮頭縮脖的害冷,但肚子裏有了個掏食蟲,吃了這頓攆不及那頓,從巷子裏走過,誰家蒸了米飯,誰家熗了蔥花,全聞得出來。許多人家開始翻騰紅薯窖、蘿卜窖、土豆窖,將壞了的紅薯挑出來,將長了根須的蘿卜和生了芽的土豆弄淨了須芽重新下窖。我家地窖裏的紅薯生了黑斑,我是統統取出來了,挑揀著好的在水盆裏洗了要吃,將生了黑斑的紅薯挖了黑斑再放進窖去。隔壁的來順在門口的席上拿柿子拌炒熟的稻皮、大麥,準備晾幹了磨炒麵,他一直看著我挑揀紅薯,說:“你到底不會過日子!”我說:“咋不會過日子?”他說:“你應該先吃生了黑斑的紅薯呀!”我說:“那我吃到完都是吃壞的!”來順他不理解我,他講究會過日子呢,就是沒吃過一頓稠飯。來順又問我咋不見用柿子拌稻皮、大麥做炒麵呢?我才不吃炒麵,看見他吃炒麵拉不下屎用棍棍掏,我都覺得難受。但來順卻在嘲笑我沒媳婦沒娃,他說:“我比不得你,我要養活四口人哩,你是一人吃飽全家都飽了!”我說:“麻雀!”他說:“麻雀?”來順沒聽過《陳勝和吳廣》,他就不曉得“麻雀難知鴻鵠之誌”。


    我和啞巴歇過了正月十五,許多回家過年的打工人又背了鋪蓋去城裏了,我們也往七裏溝去。路過小河石橋,河灘的亂石窩裏刨出的那兩塊席大的地上,慶金和他媳婦在下土豆種,見夏天義過來,慶金說:“爹,爹,種土豆不能施雞糞是不是?”夏天義說:“雞糞生刺草蟲,會把土豆咬得坑坑窪窪的。你這能種幾窩土豆?要種你到七裏溝種麽!”慶金說:“你又到七裏溝呀,你身子能行嗎?”夏天義說:“有啞巴和引生麽,我隻是指揮指揮。”夏天義說罷前邊走了,慶金看著他爹的背影,對我說:“過了個年,我爹老多了。”淑貞說:“你沒看你都老成啥啦?!”慶金的臉,黑黃黑黃的,他的肝從年前就隱隱地疼,一疼就得拿拳頭頂住要歇半天。但慶金在叮嚀我,在七裏溝一定要照顧好他爹,能幹的活就幹,太累了就堅決得歇下。他說:“兄弟,你是好人,你要是不貪色,你就是清風街最好的人了!”我要反駁他,他塞給了我一根紙煙,把我的嘴堵住了。


    夏天義在七裏溝真的抬不了石頭了,也挖不動半崖上的土了,人一上到陡處腿就發顫。吃中午飯的時候,我們帶的是冷饃冷紅薯,以前他是擦擦手,拿起來就啃,啃畢了趴到溝底那股泉水邊咯兒咯兒喝上一氣。現在隻吃下一個饃,就坐在那裏看著我和啞巴吃了。他開始講他年輕時如何一頓吃過六個紅薯蒸饃,又如何能用肚皮就把橫著的碌碡掀起來,罵我們不是個好農民,好農民就得吃得快,屙得快,也睡得快。我說:“你咋老講你年輕的事?”我這話說得太硬,但夏天義沒惱,直直地看著我,說:“我是老了?”我真是逞了能,說:“二叔,你愛錢不愛錢?”夏天義說:“屁話,誰不愛錢?我愛錢錢不愛我麽。”我說:“俗話講人老了三個特征:怕死愛錢沒瞌睡。二叔是老了!人老了要服老,你就靜靜在這兒坐著,看我和啞巴抬石頭!”夏天義說:“狗日的像你爹!”這是我跟夏天義以來,夏天義對我最大的誇獎。那一天裏他是老老實實坐在一邊看我們勞動的。可是到了三天後,他讓瞎瞎的媳婦給他用麻袋片做了三層厚的護膝筒套在膝蓋上,又跪著在石壩前壘石頭,或者跪著用鋤頭扒拉從崖上挖下來的土。腿跪得時間久了,發木發麻,就又讓我和啞巴給他捶揉,我們總捶揉不到地方,他又罵,自己四肢爬著到草棚前去吸卷煙。我笑他那個樣子,說:“二叔呀,你撅了屁股瞪著眼,像一頭老強牛!”夏天義就不動了,半會兒才回過頭來,說:“引生,你最近沒見到俊奇?”我說:“我不欠電費,我見他幹啥?哎,你咋突然問他呢?”夏天義說:“為啥不能問?拉石頭去!”


    又一個早上,我剛剛起來走到中街染坊門口,西街牌樓下停著了一輛車,我還在疑惑這是不是中星或者夏風回來了,便見車上下來了六七個人,急急地跑,領頭的是上善。跑過了西街那一排門麵房,上善在敲王嬸家的門,說:“羊娃,羊娃!”門開了一條縫,六七個人就衝了進去,立即王嬸的兒子羊娃就被扭了胳膊架出來,羊娃在喊:“娘,娘!”王嬸跑了出來,羊娃被塞進車裏,車吼了一聲開走了。王嬸倒在地上哭,上善拍了拍手上的土,手又抄在了背後,直直地走過來。我說:“咋回事,咋回事,羊娃被誰抓走了?”上善說:“省城裏公安局來的人,羊娃把人殺啦!”我吃了一驚,說:“弄錯了吧,羊娃碕高的個子,他能殺人?”上善說:“人窮極了就殘忍哩。他們三個打工的,年前要掙些錢回來,又沒掙下錢,就半夜裏到一戶人家去偷盜,家裏是老兩口,被發覺了就滅人家的口……你猜搶了多少錢?”我說:“多少錢?”上善說:“二百元!二百元就要那小子的命了!你看見他被抓走了?”我說:“是你領的路麽。”上善說:“我是村幹部呀,公安人來了先尋我,我隻能領路認個門呀!你要是村幹部你領不領?”我說:“我不是村幹部。”上善說:“記著,你要犯了法了,我也會領路去抓你的!”呸呸呸,我嫌他說話不吉利,朝天唾了幾口。上善一走,我就往東街口跑,夏天義和啞巴已經在那裏等我好久了。我說了羊娃在省城殺了人,剛才被省城公安局的人抓走了。啞巴一聽就要去羊娃家,夏天義拉住了,說:“要不是七裏溝,去年冬天你和羊娃就一塊去省城了!”我說:“羊娃會不會被槍斃?”夏天義說:“他殺了人他不償命?”我的腦子裏就活動開了羊娃那顆梆子頭,他被五花大綁了,跪在一個坑前,一支槍頂著後腦勺,叭的一聲,就窩在坑裏不動了。可憐的羊娃臨去省城時還勾引了我和啞巴一塊去,說省城裏好活得很,幹什麽都能掙錢,沒出息的才呆在農村哩。等他掙到一筆錢了,他就回來蓋房子呀,給他娘鑲牙呀。他娘滿口的牙都掉了,吃啥都咬不動。可他怎麽就去偷盜呢,偷盜被發覺了就讓人家罵吧打吧,怎麽能狠心就殺人呢?我說:“羊娃肯定沒殺人,或許是另外兩人動的手,他隻是一塊跟著去的罷了。”夏天義說:“一塊去的,他動手不動手也是殺人犯!”我說:“他在清風街從沒偷盜過呀?”夏天義說:“你以為省城裏是天堂呀,錢就在地上拾呢?是農民就好好地在地裏種莊稼,都往城裏跑,這下看還跑不跑了?!”到了七裏溝,一整天我都幹活不踏實,腦子裏還是羊娃,是羊娃那張柿餅臉,那顆梆子頭,他架出門後喊他娘的聲音,我估摸這是撞上羊娃的鬼了。人死了有鬼,人活著也有鬼,現在折磨我的是羊娃的鬼。夏天義罵我不好好幹活,又罵我瓷腳笨手。我發呆著,說:“?”夏天義說:“說你的,賣啥瓷眼?”我破了嗓子地大喊,無數的羊娃頭就嘩地散開。但我的大喊使夏天義目瞪口呆,啞巴以為我在給夏天義發凶,怒發衝冠地要打我。夏天義把他拉住,說了一句:“他要犯病了嗎?”我沒有犯病,大喊之後我想哭,但我不能哭,就到溝底水泉裏用冷水洗頭,然後掏出手帕擦臉。我掏出的是白雪的那塊小手帕,我又想起了白雪。一想起白雪,他羊娃的腦袋就徹底消失了。我現在要說的是,七裏溝這地方真靈。到了天黑,我們準備收工,啞巴在那裏尿哩,我也背過了身尿,一抬頭,似乎看見了溝腦的梢林裏有一個人,我立即感覺那人是白雪了!白雪怎麽會在溝腦的梢林裏,但我強烈地感覺那就是白雪!我就說:“二叔,你們先走吧,我去拉泡屎。”自個上了坡,鑽到一塊大石頭背後去了。


    夏天義和啞巴先走了,走了百米遠,夏天義卻坐下來要等我。白雪真的是從溝腦的毛毛路上走下來了,夏天義揉著眼睛,問啞巴那是不是白雪,啞巴點了點頭,夏天義就看我的動靜。我那時也是糊塗了,全然不曉得夏天義會停下來等我,當我趴在了大石頭後一眼一眼盯著白雪往下走,真的,我覺得她的腳下有了一朵雲,她是踩了雲從天上來的。白雪走過了大石頭下邊的斜路上,我“噢噢”叫了兩聲,白雪就站住了,前後左右地看,沒有看見什麽,一下子小跑起來了。夏天義便站起來,說:“白雪,白雪!”白雪說:“是二伯呀!你們還沒回去呀?”夏天義說:“你咋從這兒走,到哪兒去了?”白雪說:“水庫西溝的陳家寨有結婚的,我們給人家熱鬧了,我有娃,晚上得回來,就抄了近路。”夏天義說:“噢,誰家結婚?”白雪說:“姓陸的,二茬子婚。”夏天義說:“二茬子婚還請樂班呀!”讓白雪和啞巴先往溝外走,他卻上來到大石頭後邊了。我還趴在地上,褲子脫到了膝蓋處。我的臉一下子燒起來了,哦哦著往起站,站起了又軟下去,又站起拉好了褲子,不敢看夏天義的臉。夏天義說:“屙啦?”我說:“屙啦。”用腳踢了一下土,土蓋住了一攤髒東西。夏天義竟然沒有再說什麽,轉身往溝下走,我跟著他,就好像他用繩子拉著我走。


    到了村,我們照例都在夏天義家吃飯,但夏天義這一頓飯讓我和啞巴在院裏歇了,他親自擀麵條,親自給我們撈,啞巴一碗,我一碗。啞巴高興地端了飯碗蹴在門檻上吃,我是坐在台階上,吃著吃著,碗底裏卻是一些草節。我不知道這草節是夏天義故意放的,我說:“二叔,碗裏咋有草節呢?”坐在炕的二嬸說:“胡說哩,你又不是牲畜,你叔給你碗裏放草節呀?!”我頭嗡地一下,覺得當頂裂了個縫,有氣吱吱地往外冒,同時無數的羊娃的柿餅臉、梆子頭就繞著我轉。


    當天晚上我的病就犯了。這一次犯病不像以前犯病時那麽急躁,心裏像有一團火,總想喊,到處跑,若手裏有杆槍了就去殺人。這一次是臉先浮腫,接著就遺三忘四。在路上遇見慶堂了,慶堂問我吃了沒,我臉定得平平的,好像是沒聽見,惹得他就罵我。罵就罵吧,罵著也不疼。到丁霸槽的萬寶酒樓上去看電視,眼睛睜著,人木頭一樣呆坐,丁霸槽把電視關了,我還坐在電視機前,眼睛睜著。夏天義包了一頓蘿卜餡的餃子,要我吃,我就吃,他給我盛一碗,我吃一碗,盛兩碗,吃兩碗,盛過三碗了我還在吃,他疑惑地看著我,不給我盛了,我也不吃了。吃罷飯,二嬸說:“這蘿卜餡餃子好吃!”我說:“是蘿卜餡?”從門檻上往起站,一顆餃子就從喉嚨裏又滾了出來,還是囫圇的。夏天義說:“引生你病了?”我說:“沒病。”他說:“真的是病了!”領了我去大清堂。夏天義在前邊走,我在後邊走,腳抬得很高。文成看見了笑我,他從後麵抱了我的腰,把我擰了個方向,我就又直直往前走。夏天義走了一會兒聽見沒了我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我是往回走去了,他就罵文成,又把我拉了往前走。夏天義讓趙宏聲好好給我看病,趙宏聲把了脈,給了我三片膏藥。夏天義說:“你怎麽總是膏藥?”趙宏聲說:“他這病有一味藥能治,但我不能開。”夏天義說:“啥藥?”趙宏聲沒有說出口,在紙上寫了,夏天義一看,臉色難看,牽著我又回蠍子尾了。趙宏聲在紙上寫了什麽藥?事後我才知道,他寫了兩個字:白雪。趙宏聲是個好醫生,他能認病卻治不了病,他們都不肯給我治病。待到俊奇來夏天義家,看見了我,他說我這是丟了魂了。俊奇說這話,我是聽到了,但沒有吱聲,繼續聽他和夏天義說話。夏天義說:“你咋知道引生是丟魂了?”俊奇說:“我娘以前給我說過她年輕時丟過魂,就是這樣子。”夏天義說:“你娘也丟過魂?”俊奇說:“後來虎頭崖澄昭師傅給她收了魂。”夏天義說:“還有這事,咋收的?”俊奇說:“拿一根紅線纏在一顆雞蛋上,然後把雞蛋在灶火裏燒,等雞蛋燒成炭了吃下,再喊叫她的名,她應著,魂就回來了。”俊奇這麽說著,我以為夏天義壓根不肯信的,沒想到夏天義卻起身去取了紅線和雞蛋,真地在灶火口燒起來了。俊奇對我說:“你要吃炭雞蛋的,一吃魂就回來了!”我說:“我魂常丟的。”俊奇說:“咋丟的?”我說:“我頭上一冒氣,我能看見我在我的麵前站著。”俊奇說:“現在你看見你在什麽地方站著?”我說:“現在我看不見。”俊奇說:“丟了。丟得不知道在什麽地方了!”如果俊奇的話是對的,我的魂丟到哪兒去了呢?是在七裏溝,還是讓白雪帶走了,還是夏天義羞辱了我,丟在了灶火口?但我不願意讓夏天義給我收魂,我順門就走。俊奇說:“你不能走!你走就是行屍走肉!”不走就不走吧,我回坐在了廚房裏。夏天義在灶火口燒雞蛋,把雞蛋燒成了炭,出奇的是紅線卻完好無缺,這使夏天義都目瞪口呆了。夏天義說:“真個怪了!引生,你到院門外去,我叫你得應著,然後回來吃這雞蛋!”我站在了院門口。院門口站著一隻公雞,領著三隻母雞,公雞的雙翅撲撒著,走過來的神氣像是村幹部。夏天義說:“喂——引生!”我說:“哎!”夏天義說:“回來——嘍!”我看見了白雪,我沒回應。白雪是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提了捆粉條,哼哼嘰嘰的,猛地和我對麵,眼睛就相互看了一下。眼睛是能說話的,那一瞬間裏我們的眼睛在說:“哎!”“哎?”“哎……”“哎。”白雪是側了身子走進了院裏,把粉條要掛在堂屋門閂上,但沒掛住,掉下來了。夏天義在說:“回來——嘍!”我說:“讓我掛。”夏天義粗聲罵我:“引生,引生,你狗日的撮口了的不回應?!”白雪自己把粉條掛好了。我說:“你坐,喝水呀不?”夏天義走出了廚房,看見白雪把粉條掛在了堂屋門閂上,而我又拿了小板凳給白雪,就拿腳踢我的屁股,罵道:“你狗日的還要小命不?!滾!”把我趕出了院,也不讓我吃燒雞蛋了。


    我到底沒吃燒雞蛋,但我的魂又回來了。俊奇不明白我沒吃燒雞蛋,怎麽魂又回來了?夏天義知道。我被趕出院有三個小時後,悄悄又返回到夏天義家,立在院裏,聽見夏天義和二嬸在堂屋裏說話。夏天義說:“唉,世事實在說不清,咱夏風不珍貴白雪,引生卻對白雪心重麽。”二嬸說:“你勸勸白雪,給引生笑笑或者說些話,這沒啥麽,不舍白雪的啥麽,又能治引生的病。”夏天義說:“這話我沒法說。”就是夏天義這一句話,他得罪了我。我再也不去七裏溝了。我沒去七裏溝,而且又做了一件最糊塗的事,這就直接導致了夏天義添了病,睡倒了三天。


    事情是這樣的。鄉政府的團幹,還記得吧,就是結婚請村幹部去上禮的那個團幹,他後來竟然愛上了攝影。得知七裏溝長出了個麥王,就來找我,說能不能把麥王給他,他照一張照片,絕對能照張可以獲獎的照片哩。我說:“不能給你,你獲獎呀與我們屁事?!”他說:“給你五元錢也不行?”我說:“不行。”他說:“那隻照一下,照出來發表了也是給你們宣傳呀!”我就領他去了土地神廟。麥穗吊得太高,他拍照不成,我們就把麥穗取了下來,放在地上照。照過了,我向他要錢,他卻反悔不給。沒見過這麽耍賴的人,我當然和他爭吵,街上的一隻雞卻走進來將麥穗叼走了。當我拿了錢發現麥穗沒了,出來看見雞在街上把麥穗啄成了三截,我是嚇壞了,團幹也嚇壞了。他到底鬼,又從別處弄來一穗麥吊在了空中,說:“不給夏天義說,他哪裏會知道?”


    我是一輩子沒哄過人的,這事我能不給夏天義說嗎?但我又不敢對夏天義說。我把五元錢交給了書正媳婦的飯店,便每天給夏天義端一碗涼粉。端了第一碗去,夏天義說:“你不願到七裏溝去了,還給我買什麽涼粉?!”我說:“誰說我不去七裏溝了,我隻是歇了幾天麽。”夏天義就高興了,吃了那碗涼粉。一連三天他都吃了我端去的涼粉,還對人說:“狗日的還真孝順!”


    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啞巴不曉得怎麽就知道這件事,給夏天義說了。我端了第四碗涼粉去,夏天義是坐在院子中的條凳上,條凳邊放著一根竹棍。我說:“涼粉,二叔就好一口涼粉!”夏天義提起了竹棍就把涼粉碗打翻了,再提起來打在我的腿彎,我撲通就跪下了。我說:“你打我?”他吼道:“麥穗呢?你把我的麥穗呢?!”我心裏說:“完了,完了!”竹棍就落在我的背上。他打我我不動,直到把我打得趴在了地上,嘴角碰出了血,他才不打了,喉嚨咯兒咯兒一陣響,倒在了地上。


    夏天義是睡倒了三天,三天後才勉強下炕。我一直在伺候他,他也不理我。這期間,夏天智來看望過他,大嬸三嬸四嬸來看望過他,他們勸說著夏天義,但沒有罵我,隻讓我好好服侍著。夏家的所有晚輩都來看望過夏天義,始終沒見白雪。


    白雪在開春後就開始聯絡劇團裏的人。演員們已組織了七個樂班分布在全縣,他們如小偷一樣形成了各自的地盤,誰也不侵犯誰的勢力範圍,誰也不能為了競爭而惡意降低出場價。和白雪關係親近的幾個演員曾邀請白雪參加,但他們的地盤在縣城關鎮一帶,白雪嫌離家太遠,就尋找在清風街、西山灣、茶坊、青楊寨串鄉的樂班,希望能入夥。這個樂班當然巴不得白雪加盟,甚至答應給她最高報酬。白雪就把孩子讓四嬸經管,四嬸先有些不願意,一是孩子小,白雪出去跑也辛苦,二是覺得自己的兒子在省城工作,七大八大的,媳婦卻走鄉串村為人吹吹唱唱,怕遭恥笑。夏天智卻同意,他說這有啥丟人的,別人過他的紅白喜喪,吹唱吹唱自己的秦腔,你是不知道唱戲的人不唱戲了有多難受,唱著自己舒坦了,還能掙錢麽。四嬸說能掙幾個錢?夏風又不是缺錢的!夏天智就躁了,說你兒子有錢,這年前一走給白雪寄過一分還是給咱捎過一厘?他是瞎了心了,八成在省城又有了什麽人,硬這樣逼著白雪離婚呀!四嬸還是心在兒子身上,說我養的狗我能不知道咬人不?他們有矛盾是實情,誰家又沒個拌嘴慪氣的,牙還咬舌頭哩!他就是在省城有個相好的,那還不是跟你的秉性一樣,我兒子不好,你年輕時就老實啦?他過一段時間了,或許能回心轉意,哪裏要真的離婚?!夏天智就不言語了。但白雪去樂班的主意已定,四嬸還是管待了孩子,夏天智也不多出去轉悠,特意買了一隻奶羊,一日數次擠奶又生火熱奶。


    常常是天一露明白雪就出門走了,直到晚上回來。夏天智總建議夏雨把摩托車給白雪,行走方便些,白雪堅決不要,說她不會騎,也不去學著騎的。每天早晨,夏天智起來得早,就仰著頭看天,天要陰著,他就把傘放在門口,提醒白雪出門帶上。每晚家人都睡了,院門給白雪留著,門環一響,四嬸就敲她睡屋的窗子,說:“白雪你回來啦?”白雪說:“你還沒睡呀?”四嬸說:“回來這麽晚的!你吃了沒?”白雪說:“吃了。”四嬸說:“我在電壺裏灌了熱水,你把腳泡泡暖和。”白雪心裏暖和了,說:“娘,我在商店裏給你定好了一件衣服,明日記著提醒我去取呀。”四嬸說:“我要衣服進城呀?你也是燒包,掙了幾個錢就海花啊!退了退了,我不要的。”說完了就端起孩子尿,孩子不尿,哭起來。白雪說:“讓娃跟我睡吧。”四嬸說:“娃睡得熱熱的,再抱過去容易感冒。你早早睡吧,今日夏風來了信,我在你的床頭櫃上放著。”白雪就去泡了腳,回到自己的屋間,信果然在床頭櫃上,原封未動。白雪沒有立即去拆,而是一眼一眼看著,待脫了褲子在被窩裏暖熱了,才開了信封,但信封裏沒有信,僅一份辦好了的離婚證明書。白雪沒驚慌,也沒傷心,仰頭看了看頂棚,一掀被子鑽了進去,信封和那張紙就掉到床下。


    白雪是美美地睡了一覺,她太乏了,一睡下去,像一攤泥,胳膊腿放在那兒動也不動。夜還寒冷,露水也大,窗外的癢癢樹上還掛著前冬最後的一片葉子,現在落下了,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著地時沒聲無息。但居住在樹根的三隻蛐蛐在叫了,一條蚯蚓在叫了,一隊螞蟻正往樹幹上爬,邊爬邊叫。後來是夏天義家院子裏的來運叫,雞叫,書正家的豬叫,染坊裏的叫驢也叫了。夏天智在醒著,白雪卻睡得沉。但是,孩子突然啼哭了一聲,白雪就醒了,四嬸在那邊屋裏罵:“小祖宗呀,端你尿你不尿,放下你了你就給我尿長江呀!”白雪說:“娘,娘,我哄娃睡吧?”四嬸說:“你睡你的。我給她換個小褥子就是了。”四嬸用嘴響著節奏,孩子的哭聲軟下去,最後是咯得得的噎氣聲,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白雪再也沒有睡去,咬著枕巾哭到了天亮。


    也是在這晚上,順娃喊我去打麻將,我們是在文化活動站打的,有上善,還有中街養種豬的老楊。我是贏了,牌想啥來啥,得意地說:“俗話說:錢難掙,屎難吃。這屎的確難吃,錢卻好掙麽!”但我很快就困得要命,提出要走,老楊便罵我贏了就走呀,那不行!我隻有繼續打下去,眼睛半眯著,想輸點了再走,可我眯著眼抓牌,仍是自扣炸彈。我說:“沒辦法,輸不了,錢分給你們,放我走吧。”錢分給了他們,一回來我就睡下了。我睡下後做了個夢,夢著在樹上吃柿子。屹岬嶺上的柿樹一棵連著一棵,紅了的蛋柿很多,我是看中了一顆,用牙咬破蛋柿尖兒,呼地一吸,軟的甜的全進了口中,然後噗地送一口氣,蛋柿空皮又鼓起來,恢複到原來的樣子。當我吃到了第三顆,往柿皮裏吹氣,這一回,噗,門牙卻掉了,我也就醒了。想:人常說夢裏掉牙是親人有難,但我還有什麽親人呢?沒有。如果有,隻能是白雪,白雪會有什麽事嗎?我立即驚起來。到了天亮,我原本是去小石橋那兒等夏天義和啞巴的,卻到了東街巷裏。夏天智家的院門關著,我從門前走過去了,走了過去,看看巷中沒人,掉頭又走回來,院門還關著。這麽來回走了幾次,巷裏的人多起來,我就不敢再走了。竹青見著我,說:“你在這兒幹啥哩?”我說:“我等你爹去七裏溝呀!”竹青說:“我爹和啞巴早在小石橋那兒等你了!”我灰遝遝地隻好離開了東街巷道。在七裏溝,我盼著天黑,天黑了還要在東街巷裏轉悠,我下定了決心,如果碰著白雪,管夏天義在場不在場,即便在場的還有夏天智,我都要問問白雪有沒有什麽事。我要學飯時的蒼蠅,你趕了又來,就是要趴在碗沿上,令人討厭但它勇敢啊!我不停地看天上的太陽,太陽走得太慢。夏天義說:“你看啥哩?”我說:“太陽咋沒長個尾巴呢?要是有尾巴,我一把將它拽下來!”


    白雪在她的屋間裏一直哭到天亮。夏天智一起來,白雪就不敢哭了,也起來打掃院子,去土場上的麥草垛上抱柴火回來燒洗臉水,又煮了一鍋米湯。然後是四嬸起來了,她說:“娘,今日我得出去哩。”四嬸說:“去哪個村?”白雪說:“青楊寨有家給他娘過三年奠的。”四嬸說:“那你先吃飯,吃飽點。”白雪沒有吃飯,去了四嬸的臥屋看孩子,孩子還沒有醒,小小的嘴噘著,一隻腳露在被子外,她抱住腳塞在自己口裏親了親,眼淚又嘩嘩地流下來。四嬸跟了進來,催督著去吃飯,白雪忙擦了淚,給孩子蓋好了腳,說:“我不吃啦,得早些去哩。”四嬸送她到院外,說:“你眼泡腫得那麽高?”白雪說:“怕是沒睡好吧。”就急急笑了一下,走了。


    夏天智繞著清風街轉了一圈,回來後,知道白雪又走了,就說:“她也辛苦。”四嬸說:“睡都睡不好,眼睛都是腫的。”夏天智說:“你要給她說哩,身體重要,年輕不在乎。剛才我見著二哥了,二哥的身子說不行咋就不行了?瞧他那氣色,我真擔心哩!現在老兩口一個瞎子一個病著,這樣下去咋行呀?”四嬸說:“你操二哥的心,這事你又咋管,他五個兒子的讓你操心?”夏天智說:“五個兒子……哼,和尚多了沒水吃哩!”他不說了,拉出了奶羊擠奶,再去白雪的屋間取奶瓶,發現了床下的信封和一張什麽紙,撿起來一看,就大聲地叫起了四嬸,而自己身子一晃跌在地上。


    傍晚我從七裏溝來到了東街巷道,沒有見到白雪,但知道了夏天智是突然地又病了。夏天義是進了夏天智家的院子,我沒有進去,隻聽見白雪的孩子一聲比一聲尖著哭,原本天上還是鐵鏽紅的雲,一時間黑氣就全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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