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列灣村就開始過丹江河,一過河也就進山了。誰也沒有想到這裏竟是進口;丹江河拐進這個灣後,南岸盡是齊楞楞的黑石崖,如果距離這個地方偏左,或者偏右,就永遠不得發現了。本來是一麵完整的石壁,突然裂出一個縫來;我總疑心這是山的暗道機關,隨時會砰然一聲合起來。從右邊石壁人工鑿出的二十三階石級走上去,一步一個回響,到了石縫裏,才看見縫中的路就是一座石拱橋麵,依縫而曲,一曲之處便見下麵水流得湍急,水聲轟轟回蕩,覺得橋也在悠悠晃動了。


    向裏看去,那河邊的亂石窩裏,有三個男人在那裏燒火,柴是從身後田地裏抱來的包穀稈吧,火燃得很旺,三個人一邊圍火吃煙,一邊叫喊著什麽,聲音全聽不見,隻有嘴在一張一合,開始在石頭上使勁磕煙鍋了,磕下去,無聲,抬上來了,"叭"地一下。


    走出了石縫,那個轟轟的世界也就留在了身後,我慢慢恢複了知覺,看見河兩邊的白冰開始不斷塌落,發出細微的嚓嚓聲,中流並不是雪的浪花,而綠得新嫩,如幾十層疊放在一起的玻璃的顏色。三個人分明是在吵嚷了,一個提出趕路,另一個就開始罵,好像這一切都是在友善的氣氛中進行,隻有這野蠻的辱罵,作踐,甚至擰耳朵,搡拳頭才是一種愛的表示。


    "看把你急死了!二十八年都熬過來了,就等不及了?"一個又罵起來了。"她在她娘家好生生給你長著,你罕心的東西,發不了黴的,也不會別人搶著去吃了!饃不吃在籠裏放著,你慌著哪個?"


    另一個就腳踏手拍地笑,嘴裏的煙袋杆子上,直往下滴流著口水。火對麵的一個光頭年輕的便憨呼呼地笑,說:"她爹厲害哩,半年了,還不讓我到他們家去。"


    "你不是已經有了三百元了嗎?"


    "三百五十三元了。"光頭說,"人家要一千二,分文不少!"


    "這老狗!遇著我就得放他的黑血了!你掮了一個月的椽,才三百元,要湊夠千二,那到什麽時候?等那女的得你手了,你還有力氣爬得上去嗎?我們都是過來的人,你幹脆這次進山,路過那兒,爭取和她見見,先把那事幹了再說!一幹就牢靠了,她死了心,是一頓臭屎也得吃,等生米做了熟飯,那老狗還能不肯?"


    光頭直是搖頭。兩個男人就笑得更瘋,一個說:"沒采,沒采,沒嚐過甜頭呢!"一個說:"傻兄弟,別末了落個什麽也沒有!"光頭一抬臉兒瞧見我了,低聲說:"勾子嘴兒沒正經,別讓人家聽見了!"


    我笑笑地走過去,給他們三人打了招呼,彎腰就火點煙時,那光頭用手捏起一個火炭蛋,一邊吸溜著口舌,一邊不斷在兩個手中倒換,末了,極快地按在我的煙袋鍋裏。我抽著了,說聲"祝你走運!"他們疑惑地看著我,隨即便向我眨眼,卻並不同我走。在等我走過河上的一段列石,往一個山嘴後去的時候,回頭一看,那三個男人還在那裏吃煙。


    轉過山嘴,這溝裏的場麵卻豁然大了起來。兩山之間,相距幾乎有二裏地,又一溜趟平。人家雖然不多,但每一個山嘴窩裏,就有了一戶莊院,門前都是一叢竹,青裏泛黃,疏疏落落直往上長,長過屋頂,就四邊分散開來,如撐著一柄大傘。房子不像是川道人家習慣的硬四川式的屋架,明簷特別寬,有六根柱子露出,沿明柱上下紮有三道簷簸,上邊架有紅薯幹片,柿子,包穀棒子。山牆開有兩個"吉"字假窗,下掛一串一串的烤煙葉子,辣椒辮兒。門前有籬笆,路就順著一塊一塊麥田石堰繞下來,到了河灘。


    河水很寬,也很淺,看著倒不是水走而是沙流,毛柳梢,野蘆葦,一律枯黑,變得僵硬,在風中錚泠泠顫響。我逆河而上,沙淨無泥,濕漉漉的卻一星半點不粘鞋。山越走越深,不知已經走了多少裏,中午時分,到了一個蛋兒窩村子。


    說是村子,也不過五戶人家,集中在河灘中的一個高石台上。台前一家,台後一家,台上三家。台子最高處有一個大石頭,上有一個小小的土地神廟,廟後一棵彎腰古柏。我進去討了吃喝,山裏人十分好客;這是一個老頭,一尺多長的白胡子,正在火塘口熬茶,熬得一個時辰,倒給我喝,苦澀不能下咽。老頭就皺著眉,接著哈哈大笑,給我燙自家做的柿子燒酒。一碗下肚,十分可口,連喝三碗,便脖硬腿軟起來,站起身要給老者回敬,竟從椅子上溜下桌底,就再也不省人事了。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老者說我酒量不大,睡手倒好,便又做了一頓麵條。麵條在碗裏撈得老高,吃到碗底,下麵竟是白花花的肥肉條子!我大發感慨,說山裏人真正實在,老者就笑了:"這條溝裏,隨便到哪家去,包你餓不了肚子!隻是不會做,溝堖駝子老五家的閨女做的才真算得上滋味,可惜那女子就托生在那不死的家裏!"


    我問怎麽啦?老者說:"他吃人千千萬,人吃他萬不能,一輩子交不過!今年八月十五一場病隻說該死了,沒想又活了……甭說了,家醜不可外揚的。"我哈哈一笑,對話也便終止,吃罷飯繼續往深山走。


    中午趕到山堖,前日所見的那三個男人有兩個正好也在河邊。身邊放著三根檁木,每根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兩個男人從懷裏掏出一手帕冷米飯,用兩個樹棍兒扒著往口裏填,吃過一陣,就趴在河裏喝一氣水。見了我,認出來了,用樹棍兒筷子指著飯讓我。


    "那個光頭呢?"我問了一句。兩個男人就嘻嘻哈哈地笑,用眼睛直瞅著左身後的山窪窪眨眼。


    我坐下來和兩個男人吃煙,他們才說:光頭去會那女子了。他們昨日上來,三個人就趴在這裏大聲吹口哨,口哨聲很高,學著黃鸝子叫,學著夜貓子叫。這叫聲是女子和光頭定的約會暗號。果然女子就從山根下的家裏出來,一見麵哭哭啼啼,說她爹橫豎為難,一千二百元看來是不能少的,商定今日從山梁那邊掮了木頭回來再具體談談,今天下來,女子早早就在這裏等著。現在他們放哨,一對情人正在山窪窪後邊哩。


    我覺得十分有趣,也就等著一對情人出來看看結果。這兩個男人吃足喝飽了,躺在石頭上歇了一氣,就不耐煩了,一聲聲又吹起口哨,後來就學著狼嗥,如小孩哭一樣。果然,那山窪窪後就跑來了光頭,一臉的高興。一個男人就罵道:"你好受活!把我們就擱在這兒冷著?!"光頭說:"我也冷呀!"那男人就又罵道:"放你娘的屁,談戀愛還知道冷?"另一個就問:"幹了吧?你小子不枉活一場人了!"光頭又搖頭又擺手,兩個男人不信,光頭便指天咒地發誓,說他要真幹了,上山滾坡,過河溺水。一個男人就叫道:"你哄了鬼去!我什麽沒經過,瞧你頭發亂成雞窩,滿臉熱汗,你是不是還要發誓:誰幹了讓誰在糖罐裏甜死,在棉花堆上碰死,在頭發絲上吊死!?"


    光頭一氣之下就趴在河邊喝水,嘰哽嘰哽喝了一通,站起來說:"現在信了吧?!"


    兩個男人便沒勁了。光頭卻從懷裏掏出一包紅布卷兒,打開說:"女子和我一個心的,和她爹吵了三天了,她爹直罵她是找漢子找急了!要當著她在擔子上吊肉簾子。她隻好依了他,說定一千二分文不少,但她就偷了她爹一百元,又將家裏一個銅香爐賣了一百元,又挖藥賺了一百元,全交給我啦!"


    兩個男人"啊"的一聲就發呆了,眼紅起來,幾乎又產生了嫉妒,將光頭打倒在地上說:"你小子醜人怪樣子,倒有這份福分!那女子算是瞎了眼,給了錢,倒沒得到熱火,把錢撂到爛泥坑了!"


    光頭收拾了布包,在襯衣兜裏裝了,用別針又別了,說這別針也是那女子一塊帶來的。"我抱了一下,親了一口哩。"


    "好啊,你這不正經的狂小子!你怎麽就敢大天白日在野地裏親了人家?那女子要是反感起來,以為你是個流氓坯子,那事情不是要吹了嗎?人家親了你嗎?"


    "親了,沒親在嘴上。你們吹了口哨,我一驚,她親在這裏。"光頭摸著下巴。


    後來,三個男人又說鬧了一通,就掮起檁木出發了。他們都穿著草鞋,鞋裏邊塞滿了包穀胡子,套著粗布白襪子,三尺長的裹腿緊緊地在膝蓋以下紮著人字形。天很冷,卻全把棉衣脫了,斜搭在肩上,那檁木扛在右肩,左手便將一根木棒一頭放在左肩,一頭撬起檁木,小步溜丟地從河麵一排列石上跳過。


    就在這個時候,對麵山梁上一個人旋風似的跑下來,那光頭先停下,接著就丟下檁木跑過去。我們都站在這邊遠遠看著。過一會兒,光頭跑來了,兩個男人問又是怎麽啦?光頭倒罵了一句:"沒甚事的,她在山上看著咱們走,卻在那裏摘了一個幹木胡梨兒,這瓜女子,我哪兒倒稀罕吃了這個?!"兩個男人說:"你才瓜哩!你要不稀罕吃了,讓我們吃!"那光頭忙將木胡梨兒丟在口裏就咬,噎得直伸脖子。


    這天下午,我並沒有立即到山梁那邊去,卻拐腳到山根下的那人家去。這是三間房子,兩邊蓋有牛棚,豬圈,狗窩,雞架,房後是一片梢林,密密麻麻長滿了栲樹,霜葉紅得火辣辣的。院子裏橫七豎八堆著樹幹、樹枝,上屋門掩著,推開了,煙熏得四堵牆黑乎乎一片,三間房一邊是隔了兩個小屋,一間是盤了一個大鍋台,一間空蕩蕩的,正麵安一張八仙大桌,土漆油得能照出人影,後邊的一排三丈長的大板櫃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瓦盆瓦罐,各貼著"日進百鬥""黃金萬兩"的紅字條。


    "有人嗎?"我開始發問,大聲咳嗽了一聲。


    西邊的前小屋裏一陣陣悉悉簌簌響,走出個人來,六十歲的光景,腰弓得如馬蝦,人幹瘦,顯得一副特大的鼻子,鼻翼兩處都有著煙黑,右手拄著一個拐杖。讓我坐下,便把那拐杖的小頭擦擦,遞過來,我才看清是一杆長煙袋。我突然記得蛋兒窩那老者的話,這莫非就是那個駝背老五嗎?我後悔偏就到了他家,這吃喝怕就要為難了。我便故意提出買些飯吃,他果然呐呐了許久。說家裏人不在,他手腳不靈活,又說山裏人不衛生,飯做得少鹽沒調和的,但後來,還是進了小屋去,站在炕上,將樓板上吊的柿串兒摘下三個柿子端出。這柿子半幹半軟,下墜得如牛蛋,上邊煙火熏得發黑,他用手抹抹灰土,說:"這柿子好生甜哩!冬天裏,我們一到晚上吃幾個,就算一頓飯了呢!"


    我問:"家裏就你一個人嗎?"


    "還有個女子。"


    "聽說麵條做得最好?"


    "你知道?你怎麽知道了?你一定知道她的壞名聲了!這丟了先人的女子,壞名聲傳得這麽遠啊!咳咳,女大不中留,實在不能留啊!"


    這駝背竟莫名其妙地罵起女兒來,使我十分尷尬。正不知怎麽說,門口光線一暗,進來一個女子,卻比老漢高出一半,臉子白白的,眼睛大得要占了臉三分之一的麵積,穿一身淺花小襖,腰卡得細細的,胸部那麽高……


    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出脫的女子!


    "爹,你又嚼我什麽舌根了?!我到山上砍柴去了!"那女子說著,就拿眼睛大膽地盯我。我立即認出這女子就是和光頭好的那個,剛才沒有看清眉臉,但身段兒是一點不會錯的。


    "砍柴?不怕把你魂丟在山上?一天到黑不沾家,我讓狼吃了,你也不知道哩!我在匣子裏的錢怎麽沒有了?"


    我替那女子捏了一把汗。那女子卻倒動了火:"你問我嗎?我怎麽知道?你一輩子把錢看得那麽重,錢比你女子還金貴,你問我,是我偷了不成!"


    老漢不言語了,又嚷道山裏老鼠多,是不是老鼠拉走了?又懷疑自己記錯了地方?直氣得用長煙袋在門框上叩得篤篤響。那女子開始要給我做飯,出門下台階的時候,我發現她極快地笑了一聲。


    飯後我要往山梁那邊去,那女子一直送我到了河邊。我說:"冬天的山上還有木胡梨嗎?"


    "不多見到。"她說,立即就又盯住了我,臉色通紅。我忙裝出一切不理會,轉別了臉兒。


    在山梁後的鎮上幹完了我的事,轉回來,已經是第五天了。我又順腳往駝背老五家去,但屋裏沒有見到那女子,老漢臥在一堆柴草中,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好容易問清了,才知老漢後來終於想起那筆錢就是裝在匣子裏,老鼠是不會叼的,便質問女兒。女兒熬不過,如實說了,老漢將女兒打了一頓,關在柴火房裏,又上了鎖。


    等到第三天,那光頭又掮木頭走到河邊,向這裏打口哨,那女子就踢斷後窗跑了。老漢追到河邊,將那光頭臭罵了一頓,說現在就是拿出十萬黃金也不肯把女兒嫁給他了。女子大哭,他又舉木棍就打,那光頭的兩個同伴男人撲過來,一個奪棍,一個抱腰,讓光頭和女兒一塊逃走了。


    "這不要臉的女子!跟野漢子跑了!跑了!"老漢氣得又在門框上磕打長杆煙袋,"叭"地便斷成兩截。


    我走出門來,哈哈笑了一聲,想這老漢也委實可憐,又想這一對情人也可愛得了得。走到河邊,老漢卻跑出來,傷心地給我說:"你是下川道去的嗎?你能不能替我找找我那賤女子,讓她回來,她能丟下我,我哪裏敢沒有她啊!你對她說,他們的事做爹的認了,那二百元錢我不要了,一千元行了,可那小子得招到我家,將來為我摔孝子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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