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感覺到這次民主推薦……”林一達說著,望了望李長和杜光輝。三個人的書記會,開了一上午了。該研究的事也研究了,現在剩下來的,就隻有一件事了。那就是馬上市委要到桐山來的人事考察。


    自從琚書懷調到市財政任副局長後,桐山的縣長位子一直空缺著。縣長縣長,一縣之長,掌管著全縣的經濟、社會、行政事務。這麽重要的位子,老是空缺,顯然是不合適的,也不利於工作。因此,林一達幾次要求市裏盡快配齊桐山的領導班子。桐山本來就是經濟基礎差的縣,班子成員再因為一個縣長的位子,眼巴巴地等著,就更影響到將來的發展。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市委終於決定派考察組來了,考察目標就一個:桐山縣長和人大常務副主任人選。


    當然,對外正式的考察內容是:民主推薦兩名正縣級幹部人選。


    李長心裏知道,市裏對他的安排,早已經有了。隻是因為縣長人選沒有定,所以暫時沒有宣布。上周,他到市裏,市委江書記就跟他直接說了,下一步到另外一個縣。至於是什麽位子,江書記沒說。他也不好再問。外麵有人風傳著,李長是去當縣長。也有的說,還是副書記,下一步接任政協主席。如果是當縣長,李長自然願意。不管哪個縣,總比桐山好。但是如果繼續是副書記,或者下一步接政協主席,那就沒什麽意思了。年齡這麽大了,還挪窩,而且是挪而不升,沒有必要。


    昨天晚上,當李長副書記知道市委考察組要來桐山的消息後,很快就打電話找了省委組織部的趙副部長,請他給市委江書記通個氣。結果,趙部長反饋過來的信息是,這次民主推薦的人選是兩個,一個是縣長,一個是人大常務副主任。


    “怎麽?又變了?”李長聽了也很驚訝。


    早晨一上班,林一達書記就召集書記辦公會。會前,李長笑著問:“市委怎麽定的?”


    “哈哈,你啊,不想走吧?其實到人大也很不錯。一直在桐山,這裏有基礎嘛!”林一達說得含蓄,其實已經是透露了足夠的信息了。


    李長就笑笑,不說了。


    民主推薦這裏麵的奧妙,是很了不得的。除了杜光輝,林一達和李長,心裏都很清楚。林一達說:“市委初步確定了兩個人選。縣長這一塊,嶽池。人大常務副主任,李長同誌。”


    “那時書記……”杜光輝問。


    “時立誌同誌接任縣委副書記。”林一達蹙了下眉頭,道,“市委定的推薦標準很模糊,我就擔心到時出現太大的出入。”


    李長起身倒了杯水,說:“那不可能吧?不過,還是要做好最壞的打算的。不能搞得出洋相。現在有些幹部的素質,本身就不高,容易人雲亦雲,沒有主見。是有可能出現意外啊!是得慎重。”


    “民主推薦嘛,就得發揚民主。怎麽慎重?我以為沒有必要。”杜光輝道。


    林一達咳了兩聲,然後道:“光輝啊,縣裏有些情況複雜。民主是手段,集中是保證。我看這樣吧,先按照程序,召開副縣級領導幹部會議,統一一下思想。然後再……你們看看,怎麽樣?”


    “我同意。”李長道。


    杜光輝瞥了下李長,嘴角動了動。林一達問:“光輝書記呢?”


    “我也同意。”杜光輝應著。


    林一達說:“既然這樣,晚上召開一個縣級幹部會吧。明天下午考察組就要來,怕來不及。”


    回到辦公室,杜光輝看見手機上有兩個未接電話。一個是孫林的,一個是莫亞蘭的。他先回了莫亞蘭的。莫亞蘭說:“也沒什麽事。隻是看見湖邊上的垂柳,居然冒出了新芽子,覺得奇怪,就想告訴你了。”


    “是嗎?那好啊。”杜光輝眼前晃出了新芽子的紫紅,道:“可見再冷的冬天,它們都還是在生長的。”


    “可是人就……”


    “不要亂想。這兩天還好吧?藥都按時吃了?特別要注意休息。我讓小錢給你送營養品,送去了嗎?”


    “送到了。謝謝,真的。”莫亞蘭的聲音弱下去了。


    杜光輝道:“你啊!記著早點回去。不要凍著了。我回去後去看你。”


    莫亞蘭“嗯”了聲。


    杜光輝收了線,孫林的電話正好到了,問:“杜書記是不是剛才在開會?”杜光輝說:“是的。”孫林說:“省裏治汙項目的文件已經下來了,特地給杜書記匯報下。另外,如果杜書記方便,最近我們準備在海南搞個客戶見麵會,請杜書記過去指導。同時,也把孩子帶上。海南天氣好,對孩子的恢複也是有利的。”


    “這……就免了吧?”杜光輝想,年底事情多,哪有空?


    孫林笑道:“沒事。就這麽定了。到時我把一切準備好。從省城直飛海南,快得很。”


    “還是……再說吧。”杜光輝有些鬆動了。倒不是因為自己能到海南,倒是因為孫林剛才說海南天氣好,有利於孩子身體的恢複。這倒不錯,如果可能的話,讓莫亞蘭也過去。莫亞蘭現在比凡凡更需要……隻是工作這一塊,不知道能不能走開?


    晚上,縣級幹部會議在縣委會議室召開。時立誌和嶽池都參加了。時立誌捧著個杯子,問杜光輝:“光輝書記啊,上次說招商引資,好像沒動啊?”


    “是啊,沒動。人員還沒全部到位。”杜光輝事實上也為這事發愁。李長副書記找高玉談話後,就再也不問了。高玉回到鄉裏後,鄉裏那邊也還有一大攤子事,她得慢慢地來處理。另外就是,縣裏雖說成立個招商辦,可是辦公地點和其他人員都沒落實。高玉一個人,不能就隨風在街上飄吧?他將這事也給一達書記匯報了,一達書記說:“這事得請葉主任去辦。選好辦公地點後,跟我說一下就行。至於人員,你們看著挑。”


    杜光輝將這情況打電話告訴了高玉。高玉說:“我們怎麽挑?人員又不熟悉。我看幹脆各部門抽人,先把班子搭起來。”


    “那你得過來啊!”杜光輝強調道。


    高玉說:“下周我就過去的。明天還得到窩兒山去一趟,有些事得給他們叮囑一下。”


    進了會場,嶽池正一個人坐在前排抽煙,見杜光輝進來,馬上拿了支煙遞過來,又點上火。接著道:“光輝書記啊,林山礦的驗收已經通過了,這可是你對桐山的一大貢獻啊!”


    “還說不準呢。”杜光輝應道。


    省安監局的驗收組上周來桐山,待了兩天。杜光輝陪了一天,另一天就是由嶽池副縣長陪的。驗收通過,基本上是杜光輝預料之中的。現在的事,不就這樣。怕就怕他不來驗收,一旦他來了,還有什麽過不去的坎。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的是辦法,有的是手段。新上任的礦產局長徐亞輝,喝酒是海量,說起黃段子來,是頂級。特別是做起表麵工作,更是得心應手。林山礦礦區裏到處都是標語,礦道裏變得寬敞明亮,許多地方還別出心裁地添置了一些通風設施和安全宣傳台。杜光輝自己親自下到了礦井底下,乍一看,確實是大變了。驗收組的人也點頭。但杜光輝心裏明白,礦山安全不在這花架子,在的是長遠,在的是意識,在的是管理。


    嶽池說驗收通過了,杜光輝卻感到一塊石頭不是落下了,而是壓在了身上……


    這塊石頭是沉重的,雖然無形,卻會時時地硌人。


    李長副書記挾著股酒氣進來了,一坐下,就對時立誌道:“老時啊,我快了。你才開始啊!”


    時立誌向李長眨巴著眼睛,不知李長這是什麽意思。李長低下聲來,解釋道:“我馬上到人大了。不過你可沒這麽輕鬆接我。明白了吧?”


    “啊!”時立誌點點頭。


    林一達人雖然還沒到,可是杯子先到了。秘書先將他的杯子放在了正中的桌子上。這表明,這個位子,第一,它是林一達書記應該坐的,而且隻能是林一達書記坐。第二,林一達書記馬上就要到了。杯子先進來,是要告知大家一聲,讓大家做好準備。這就像古人所說的:人欲發威,必先發聲。領導欲出麵,杯子必先行啊!


    縣級幹部們,平時各自出去時,人人都是一副領導派頭。但是真的到了一塊,派頭自然就收了起來。大家正談著,林一達從側邊的小門裏走了進來,馬上聲音就小了。林一達坐下,對李長和杜光輝道:“過來坐吧。”


    李長說:“就這樣吧。”


    杜光輝也搖搖頭,林一達就笑笑,開口道:“晚上把大家召集起來,開個臨時性的會議。主題大家可能都知道了。市委考察組明天下午要到桐山來,民主推薦兩名正縣級幹部人選。具體的要求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想利用這個機會,就明天的推薦,先和大家溝通溝通。”


    底下的聲音更小了。杜光輝將手機調到了振動。林一達繼續道:“市委對桐山班子進行調整,是在桐山經濟發展正遭遇瓶頸的狀況下進行的。我可以告訴大家,這次調整的麵很小,涉及的人員很少,但是涉及桐山將來的發展,涉及桐山建設和進程,更涉及桐山的穩定與興旺。因此,對這次民主推薦,我想講三點意見。”


    又是三點!杜光輝想,現在開會講意見動輒就是三點,是不是受了中國古代哲學的影響。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三既然能生出萬物,肯定也能生出意見,生出紀律,生出報告來。


    手機振動了下,杜光輝一看,是凡凡的短信:爸爸什麽時候回去?


    杜光輝回道:後天回去。


    凡凡沒做聲了。這孩子懂事,從來不提過分的要求。


    林一達剛說了第一條意見:要提高認識。正在說第二條意見:在民主的基礎上,要有適度的集中。他道:“這次市委對桐山班子的考察和民主推薦,是十分慎重的。之前,市委和我進行了多次溝通,也分別征求了一些同誌的意見。特別是兩個正縣級推薦人選,市委更是高度關注。市委要求,將年紀輕,政治素質過硬,作風紮實,工作能力強的同誌,推薦上更高的領導崗位。同時,市委對一些為桐山經濟建設和社會事業作出貢獻的幹部,也將給予合適的安排。兩個人選全部在本縣幹部中產生,這本身就是市委對桐山幹部的肯定。”


    李長副書記半閉著眼睛,似乎在望著天花板。林一達這一段話,雖然簡短,可是該說明的都已經包含在內了。他再也不能明說了,再說,就違反了組織紀律。他顯然是將李長、時立誌和嶽池,分成了兩個層次。這樣一強調,就等於突出了嶽池。而這次民主推薦,如果要出問題,最大的問題就恰恰會出現在嶽池身上。作為縣委一把手,林一達當然清楚這點。因此,今天晚上的會,與其說是通氣會,倒不如說是專門為嶽池召開的推介會。


    嶽池微微地側著身子,眼睛一直盯著林一達。手上的茶杯在不停地慢慢轉動著。林一達說到了第三點,其實還是老話:注意保密,不該說的絕對不說;不該散布的絕對不散布;不該猜測的絕對不猜測。


    林一達講完,會議就結束了。


    杜光輝回到招待所,前腳剛進門,嶽池後腳就跟了進來。杜光輝道:“嶽縣長今晚上沒有活動了?”


    “哈,哪有什麽活動?光輝書記啊,謝謝你啊。”嶽池說著,遞過一支煙。


    杜光輝坐下來,點了煙,道:“謝我?謝我什麽啊?市委的安排,我們都隻是服從嘛!”


    “那當然是。可是,沒有光輝書記和其他同誌的推薦,哪能……光輝書記啊,這晚上也還早,不如我們出去坐坐?”


    “這……”杜光輝支吾了下。


    嶽池道:“出去喝喝茶嘛,有個地方挺好的。”說著,嶽池就到院子裏開車子。他和司機各有一把鑰匙。車動後,嶽池喊:“光輝書記,上來啊!”


    杜光輝正要邁步,手機響了。


    高玉說:“杜書記啊,明天的民主推薦可能有情況,我先給你說一下。免得……”


    “情況?什麽情況?”杜光輝進了屋,關上門。高玉說:“有好幾個鄉鎮的領導,可能在推薦的時候會與縣委的意圖不同。”


    “……你怎麽知道的?”杜光輝問。


    “他們給我打電話了。”


    “啊!”


    “其實我說,杜書記你就留在桐山得了。既然大家都有這個想法,就留下吧?”高玉說著,杜光輝馬上道:“千萬不要亂來。我是不會留在桐山的。好,我掛了。”


    再出門,嶽池還在等著。杜光輝上了車,嶽池問:“是……紅顏知己吧?”


    “哪是?一個同學。”杜光輝搪塞著。


    嶽池是個多麽明白的人,杜光輝一搪塞,他就更看出名堂了。但他隻是笑笑,說:“煩哪!且吃茶去!”


    杜光輝心裏確實有些煩。在桐山一年,回想起來,經曆過的事也算不少了。先是抗雪,後是茶葉,再是礦難,現在又不知不覺地扯進了人事之中。作為一個掛職幹部,他是不願意被裹到這裏麵來的。地方上的人事,某些時候,遠遠複雜過省直。關鍵還是位子太少,僧太多。琚書懷調走後,桐山的人事問題,就一直是大部分幹部關心的問題。杜光輝本來也沒興趣,一個掛職幹部,摻和這事,沒意思,也沒必要。可是,竟有一些代表要提名,而且居然連林一達書記也鄭重其事地來征求他個人的意見,說什麽願意留在桐山,市委是會同意的,而且也有利於桐山的工作。高玉看來也是極力讚成的。但是,杜光輝知道自己。掛職的副書記可能幹得不賴,但要真的幹起政府一把手來,依他的個性,依他的脾氣,依他的宏觀協調能力,都還是有所欠缺的。更重要的是,現在凡凡還在修養之中,桐山到省城跑得快也得小半天。他很難找到說服自己留下來的理由。


    塵埃已定,為什麽非得再讓塵土泛起呢?


    杜光輝歎了口氣。車子已經到了郊外,接著拐進了一條小道,再往前,進了一座大門。杜光輝看著門前的燈光,猛然記起來,這是綠楊山莊。他曾經和李長副書記來過一次。事後,他問小鄭,這山莊到底是幹什麽的,搞得神神秘秘的。小鄭紅著臉,隻是笑。他再問。小鄭說:“那是老板們聚會的地方,據說裏麵亂得很。特別是小姐很多,甚至還有外國小姐。她們就是看上了各個礦山老板的錢包。”


    “停下吧,嶽縣長,這地方……”


    “啊,這是綠楊山莊嘛。這地方很好的。我已經讓百花礦的馬總先來了。”嶽池正說著,車子停了下來。一個腆著大肚子的男人走過來,見了嶽池,點著頭說:“都安排好了。”


    嶽池介紹道:“這是馬總,這是杜書記。”


    “杜書記我是認識的,電視上經常有嘛。隻是領導忙,也不見到我們那小礦上去指導。”馬總遞上手,杜光輝握了下,手肥肥的,像軟軟的麵包。老遠,杜光輝就聞見馬總身上的酒氣,他半掩了鼻子,跟著嶽池往裏走。


    整個山莊裏,燈光都是朦朧的。樹影之中,隱隱約約地似乎晃動著人影,並且飄蕩著一些曖昧的聲音。杜光輝走了幾步,猛然回過頭,對嶽池道:“忘了,我還約了人。我得馬上回去。這樣吧,馬總,你讓車子送一下我。”


    “這……怎麽?”嶽池一下子明白了杜光輝的心思,隻是他沒想到,杜光輝真的會這樣……


    馬總讓司機送杜光輝回招待所。車子進了城,杜光輝讓司機停下來了,說要自己走走。司機很有些為難。杜光輝說:“這為難什麽,我自己要下來的嘛!”


    桐山是個山區小縣,但是現在在這個信息化時代,山區小縣的變化,也可以用得上一個詞:日新月異。去年,杜光輝剛到桐山時,晚上上街,剛剛到了九點,幾乎所有的店鋪都關了門,街上也少見行人。可是現在……才短短一年,而且現在已經是九點半了,店鋪裏的燈光依然在亮著,行人和車輛不斷地從身邊經過。路邊有些門麵,關著門,透出粉紅的燈光。偶爾在門外,會站著一個打扮妖冶的女子,一見到人就笑著往前湊。杜光輝盡量避開著,他心想:這粉紅色的小店,與綠楊山莊又有什麽區別呢?其實都是一樣。不過所接待的對象不同而已。以前,杜光輝也聽到過一些關於嶽池副縣長的議論,他還不太相信。一個縣委常委、副縣長,年紀也還輕,政治前途一片大好,還不至於糊塗到那個地步吧?不過從今天晚上看,杜光輝心裏算是有底了。


    快到招待所時,杜光輝碰見了葉主任。


    葉主任也喝了點酒,步履有點顫顫的,跟杜光輝打了招呼。杜光輝問:“怎麽?會後還出去了?”


    “是啊,那邊的飯局是安排好了的。他們一直等著。剛結束。頭發暈了。杜書記還有這閑心,出來散散步?”


    “哈。我最近看到網上說,一個人每天走一萬步,才能算是正常的運動。少了,就容易形成三高。”


    “那都是網上說的。要是全信,就沒法活了。”葉主任打了個酒嗝,道,“杜書記,怎麽嶽……嶽成了……”


    “這個嘛,是市委的安排。”


    “市委這安排也不太……我就有意見。他算個啥子嗎?他當縣長,桐山下一步就要成為……”葉主任搖著頭,“我總之是有意見的。”


    杜光輝看著葉主任,燈光下,顯得清瘦。平時,葉主任在辦公室,一天到晚隻看見他來來回回上樓下樓的影子,卻很少仔細看他的麵容。一個縣委辦公室主任,就是縣委的管家。管家難當,上有書記、副書記,下麵還有各個科室一幹人馬。在書記、副書記麵前,葉主任永遠都是微笑著的,好像從來就沒有什麽煩心事。而且,杜光輝一直很佩服的就是,沒事的時候,你很難看見他;但有事的時候,你立馬就能找到他。他仿佛永遠都等在某一個地方,隨時準備著上來解決問題。以前在部裏,簡又然也是這樣。辦公室主任,如同領導影子裏的人,時時刻刻活在領導的呼吸裏。


    “葉主任哪,今年才四十吧?”杜光輝問。


    “還四十?早過了。四十二了。比嶽還大一歲。”葉主任又強調說,“我進常委時,三十八。他是去年才進的。”


    說著,就到了招待所大門。杜光輝說:“我進去了,葉主任呢?”


    葉主任停在門邊:“有一句話,光輝書記,我不知該說不該說?”


    杜光輝望了下葉主任。葉主任道:“林山礦的事,杜書記還是少插點手。這裏麵複雜啊!”


    “是嗎?謝謝。”


    葉主任說:“不謝。”步履又有些歪斜地向街上走去。杜光輝在後麵道:“能行嗎?不行,就讓車來接你吧。”


    “能行。別的事不行,走路還不行?”葉主任說著,已經拐進路邊的縣委宿舍了。


    事實上,杜光輝對林山礦的事,心裏也一直在打鼓。林山礦在今年的洪水中,他是看著礦區一點點沉陷下去的。那麽多條鮮活的生命,在一瞬之間,都消逝了。出事後,他曾到礦區來看過,那幾莖慘紅的小花,在礦區寂寞而痛苦地開著。那種慘紅,讓他的心疼得流血。本來,當林一達書記找他,請他出麵找劉安主任時,他也是不打算答應的。他忘不了林山礦上的哭泣聲。可是,當林一達書記從全縣經濟發展和下一步林山礦的改革等各方麵,給他詳細地解釋了後,他又覺得雖然這是一口出過事的礦,但總是停著,對桐山的經濟發展,也是不利的。作為一個掛職幹部,也不能因為心中的疙瘩,就坐視不管。礦山出事,責任不在礦山,而在管理者。因此,杜光輝一直想,等下一步林山礦正式複工時,他一定要強調生產安全,而且要將安全放在經濟效益之上,放在礦山的頭等大事的位置上。無論是本地礦主,還是林一達書記所說的外地老板,安全防範都是一樣的。如果沒有這一條,再來一次桐山礦難,那麽,杜光輝也就成罪人了。


    回到房間,打開電腦,杜光輝先是看了會兒新聞。網站上的新聞來得快,當然,摻水的也多。特別是娛樂新聞,都是些販賣來的二手貨,真假難辨,黑白難分。他上網有個特點,不是所有的都看,而是選擇某一個主題,一旦感興趣,就沿著這個主題一直往下看,一直看到無法再看為止。現在,他就發現了一個主題:領導幹部腐敗的八種特征。


    這篇網文中,逐一列舉了領導幹部走向腐敗的八種特征。其中提到:權力集中,對權力表現出格外的興趣;喜好結交,對圈子保持著濃厚的感情;暗中攀比,對形象過分地注意;尋找理由,對自己違規行為進行原諒等,杜光輝看著,覺得這八條總結得還真是十分到位。領導幹部的腐敗,就像冰凍一般,不可能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長期積累的過程。沒有人本質上是壞的,也不會有人在一瞬間就變壞了。對權力,對圈子,對形象,對女色,對金錢,對這些很多腐敗幹部共有的特征,領導幹部們都是從一件兩件逐漸淪落的。當他感到自己已經深深陷入時,他已經沒有了回頭路。人生就是這麽一個殘酷的過程,永遠隻有向前,而無法後退。哪怕是一步,甚至半步。


    沿著這篇文章,杜光輝一直看了兩個小時,後麵基本都是案例。等他抬起頭來,已經是十一點多了。他洗了澡,正準備上床。手機響了。


    這麽晚了,誰啊?他聽著鈴聲,心裏有些急了。該不會是凡凡吧,或者是莫亞蘭……


    杜光輝看了下號碼,是時立誌。他先鬆了口氣,然後再接起來,時立誌說:“光輝書記啊,這麽晚了,打擾你了。”


    “啊,沒事,沒事!時書記有什麽……”


    “也沒什麽。就是明天的民主推薦。光輝書記可能不太清楚,在桐山,我也是幹了十幾年副處了。進常委,也是兩屆了。論年齡,雖然不能算年輕化,但也剛剛五十。我對組織上的有些安排,想不通哪!是不是那些不做實事、專門做虛功的同誌,比我更適合啊?”時立誌平時不太說話,但這會兒,竟一下子講了這麽多。


    杜光輝隻是聽著,偶爾哈哈地笑一下。


    時立誌道:“明天的民主推薦,可能要出問題啊!有些同誌為我鳴不平,我說,這有什麽,不都是工作嘛!可是,他們有他們的權利,有他們推薦誰和不推薦誰的自由,是吧?我也不能幹涉。光輝書記啊,你說是吧?”


    “這個當然是。民主推薦嘛,講的就是民主。”杜光輝也找不出其他的話來,隻好順著時立誌的話往下講。


    時立誌哈哈一笑:“哈哈,光輝書記,我可還聽說,有很多同誌明天準備推薦你啊!也不錯嘛。如果是你,我沒意見。但是,換了別人,我有想法。”


    “我是不會的。至於別人怎麽推薦,我也沒有過問。一切都等明天吧,時書記……”杜光輝用鼠標點了下桌麵,一個大大的足球,從遠遠的地方,不斷地滾了過來。這個動感桌麵,有趣,是凡凡專門給他安裝的。


    “那就……”時立誌停了下,又壓低了聲音,生怕外麵有人偷聽似的,“我就不說了。光輝書記啊,我就不說了。不說了!”


    放了電話,杜光輝覺得這事有點荒唐。時立誌本來已經安排在副書記的位置上了,還要來爭什麽縣長。現在回想起來,雖然自己對桐山縣長這個位置,沒有興趣。可是,對它感興趣的人,卻不止一個兩個。除了嶽池,還有現在的時立誌,或許葉主任對這個也是有興趣的,隻是不好明說。就是李長副書記,何嚐不想?人大常務副主任,雖然也是正處,可與縣長比起來,到底是軟一些的。一個是到頂的職務,一個卻是還有可能向上的職務。李長副書記當然明白這一點。他的心裏也一定覬覦著另外的位子,隻不過他更含蓄些。或者說,他得到的補償已經稍稍平息了他內心的欲望。


    而時立誌不,時立誌這次安排了副書記,乍一看,也算是動了的。但是,畢竟還是副處。何況他的年齡,不能再等了。接受了副書記,就等於下一步接受了政協主席。這兩個職位一般情況下是相連的。當個三五年副書記,五十三歲了,不到政協,還能到哪?


    如果當了縣長,三五年後,可以到市直的。甚至可以……


    現在,杜光輝有些隱隱地擔心。倒不是擔心時立誌,而是擔心他自己了。高玉說過,有些同誌要推薦杜光輝當縣長,剛才時立誌又說了。兩個人都提到,說明這事不會是空穴來風,而是確有可能發生的。再往深處想,杜光輝更加擔心的是,時立誌會不會借著他,來實現自己的目的。這樣想著,他的頭開始有些疼了。上了床,他拿出手機,打高玉電話,關機了。再打林一達書記的電話,也關機了。他搖搖頭,關了燈。窗外有月光,朦朧地照進屋裏。一層薄乳的白茫,一動不動地,靜靜地籠罩著。這多像大平原上的月光啊!在大平原上,人行走在月光裏,就像一棵棵遊動的樹或者草。人不再單純是人了,而是平原上的一株植物,同平原上所有呼吸著的物體一樣,都在月光下一寸寸生長,一寸寸老去……


    掛職2——9(9)


    早晨起來,杜光輝感覺到頭木木的。昨晚上睡得太遲,而且還失眠了。人過四十,睡覺總不比年輕時候了。年輕時,倒在床上,一邊說話,一邊就能睡著。而現在,稍一興奮,就失眠。一失眠,想再入睡,就太難了。有時隻好睜著眼,看無邊的夜色。看著看著,就更加興奮了。大腦這台機器,好像失去了控製,朝著自己也無法駕馭的方向,不斷地奔騰而去。


    一上班,杜光輝泡了茶,喝了幾口,就到林一達書記辦公室。林一達正在接電話,示意杜光輝先坐下。杜光輝點了支煙,他看見林一達的桌子上,正放著一塊表。從外表上乍一看,應該是勞力士的。不過,勞力士也有很多種。這一款,看著還是比較大氣和豪華的。


    “光輝啊,是上次跟你談的那個老板,就是準備接手林山礦的。我讓他下周過來。”林一達臉上掛著興奮,邊說話邊將手表戴到手腕上,又亮了亮。顯然,這表他也是才戴。


    “啊,那好啊!不過,安全問題……”杜光輝道。


    “安全肯定是第一。這個我們要好好地跟他們談。”林一達開了抽屜,拿出一包煙,遞給杜光輝,說:“這是他們從香港帶過來的,你抽抽看。我是抽不來的。啊,有事吧?”


    “是有事。”杜光輝接了煙,道,“有個情況,我考慮再三還是得給你匯報一下。今天下午的民主推薦,可能有人要推薦我,還有些同誌可能要推薦時立誌時書記。我怕這樣,推薦票就很不集中,容易形成……”


    “有這事?”林一達蹙了下眉,不過,他顯然也不是太在意。望著杜光輝,他笑了下:“光輝啊,民主推薦就是要講民主嘛,他們推薦誰是他們的自由,也是他們的權利。是吧?不過,民主還要集中。集中就是對正確行使民主的保證。這個,你大可不必太為難了。推薦你,說明了你對桐山的貢獻大,是好事嘛。啊,好事!”


    “我的意思是,能不能……使推薦相對集中些。”杜光輝道。


    林一達又是一笑:“這就沒必要了吧?沒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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