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銅鑼灣海景酒店,是香港規模檔次很高的一家酒店。程一路和方良華到達酒店時,田詩銘剛從美國乘上飛機。陪同他們的威遠行政副總叫歐陽一雄,人稱歐陽,是個精明幹練的年輕副總。他早年畢業於國內的清華大學,學經濟管理,原來在國內的一家合資公司工作,是因為一次商業談判,被田詩銘看上,最後被挖牆角給挖過來的。


    歐陽在香港已經待了五年,對香港是十分熟悉了。住下後,幾個人匆匆地吃了點便飯,歐陽提議大家出去走走。程一路說也好,香港的變化是以天計算的,是要好好看看。


    香港最大的特點,按照程一路的理解,無外乎三點:一是商業繁榮,二是人口綢密,三就是安靜。這麽大的一個都市,雖然人來人往,車流不斷,卻讓人感到安靜,沒有一點浮躁。他問歐陽是不是這樣。歐陽笑著說道:"程書記一眼就看穿了香港,這三點就是香港的特點。至於安靜,大家都在忙,誰也沒有工夫去打擾誰。連路邊的樹都是自個兒生長,不安靜才怪呢。"


    "這點就不像大陸,"方良華說,"大陸最大的特點就是要互相幹擾,人為的因素太多。"


    歐陽說了一個笑話,說他在大陸時,有一次去看一個領導幹部。這個幹部抱怨說一天到晚不得安寧。一問才知道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事務,說起來沒什麽名堂,卻都得去應付。忙來忙去,何來安寧?他就建議這個領導,未必凡事都得事必躬親,這樣也許好些。領導一笑,說他不理解中國情況。中國當官,是以權力為支撐的。權力外化,就是一個字:忙。你忙,說明你有權力,吃香;你不忙,整天坐在辦公室裏,誰都不來答理你,那就隻能說明你沒權,在別人眼裏沒分量,也就是吃不開。


    "秘書長,是這麽回事吧?"歐陽問。


    方良華哈哈笑了兩聲,"也是,也不是。有點以偏概全。"


    程一路看見街上路兩旁的無論車子,還是人,都是目不斜視,一個勁兒地往前。從這條大街看過去,隱約可以看見一座教堂的尖頂。程一路問歐陽那是什麽地方,歐陽說那是一座教堂,後麵還有香港最古老的一條老街,保存得十分完好。程一路聽了,心裏想:在香港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還留著一條老街,可見香港人的文化意識!這樣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南州的老街。沿江老街已經拆了,隻剩下一座南州古塔。不久,牌坊街又要拆了,雖然他在規劃會上也做了些力所能及的陳辭,但他知道那隻不過是說說而已。繁華如香港,還存著一條老街,而南州呢?


    方良華大概也看出了程一路的心思,就說道:"其實城市建設,各有各的路子。香港的特色,也隻能是在香港哪。"


    程一路沒有做聲。歐陽說:"如果程書記和秘書長不介意的話,中午我們搞一點小吃,香港的小吃也是很有風味的。"


    初夏的香港,榕樹懸掛的長須,點綴著,在小吃店門外的路上飄搖。程一路想起七年前,第一次來香港時,他曾在周大生金店為張曉玉買過一隻玉手鐲。那隻手鐲,後來一直戴在張曉玉的手上。可七年後,張曉玉遠在澳洲,而且他們的關係,也許即將走到盡頭……


    想到這兒,程一路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方良華朝他看了看,沒有說話。


    下午,程一路躺在房間裏,沒有出去。方良華和歐陽出去了,方良華說要買點東西,香港是購物者的天堂嘛,怎麽能一樣不買?


    程一路:"說你們盡管買,我以前買過了。"


    睡了會兒,程一路起來,從落地窗上看了看街景。銅鑼灣是香港最繁華的地區,特別是商業。從窗子向下一看,除了店麵,就是行人,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有時,他隻能看到榕樹闊大的樹冠,也是靜得碧綠。


    往遠看,似乎能看到一小片海景了。當兵時,程一路的部隊曾在沿海駐紮過,因此對大海,他算是熟悉的。香港的海,其實是一片海灣,也是寧靜的。正因其寧靜,才造就了香港這個天然良港。


    太平山在窗子的南邊,滿目的蔥蘢。香港雖然是商業氣息重於一切的地方,但綠和寧靜卻無處不在。這些綠和寧靜,在一瞬之間,讓程一路想到了南州城裏的香樟樹,想到了如同香樟樹一樣的簡韻……


    打開電視,鳳凰衛視正在播一檔關於內地腐敗問題的片子,程一路打開包,拿出從南州帶過來的茶葉,泡了一杯茶,坐在沙發上。他驚訝地從片子中看到張敏釗。這個南州原來的市委書記後來的副省長,張曉玉的叔叔,在片子中,正穿著一身囚服,神情也很頹廢。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張敏釗的口齒似乎不太清楚了,"我很後悔,沒有能夠在關鍵時刻管住自己。我對不起黨,對不起人民。"


    程一路看著有些難過,這個人不僅僅曾是他的領導,還是他的親戚。畢竟,張敏釗對程一路是很愛護的。在程一路從政府到市委的過程中,有張敏釗所起的作用。而且,就平時來看,張敏釗其實也還是很親切、很低調的。但在記者的稿子中,程一路分明聽見了對張敏釗的評價是:一貫張揚,作風專橫。


    唉,倒下的老虎!程一路歎了口氣。


    片子裏透露出張敏釗案件即將宣判。這個程一路也已知道。雖然他從來不在公開場合對張敏釗案件說話,但是私下裏,他也通過一些關係,對案件做了了解。張敏釗受賄的數字是很大的,可以說是巨大。前一陣子,張敏釗態度不好,抗拒審查。最近變好了,積極配合調查,剛才片子上看到的,就是態度轉變後的情況。程一路認為張敏釗這樣做是對的,認罪伏法,總比一味抗拒好。如果一直是以前的態度,可能張敏釗就將成為極少數因為受賄而被處以極刑的高官。程一路還聽說,張敏釗的態度轉變,是緣於一個人的會見。這個人是張敏釗多年的上級,親自到看守所看望了張敏釗。這個人離開後,張敏釗就把一切都說了。


    來香港前,張曉玉的嬸嬸曾打電話問程一路,張敏釗的案件,最後會不會被……


    程一路知道嬸嬸這話的意思,他想了想,說:既然叔什麽都說了,而且態度也好了,組織上會考慮的。其實他說這話時,心裏也在打鼓,他也不知道究竟會怎樣,但他必須這樣安慰嬸嬸。


    程一路聽見走廊上吵吵鬧鬧的,是方良華他們回來了。


    歐陽敲了敲門,進來後問程一路,下午休息得還好吧?程一路說行,很好。關了電視,方良華進來了,手上拿著好幾袋東西,說太貴了,其實一點也不便宜。歐陽說,在香港買東西不是貴和便宜,而是能買到一些在大陸買不到的正宗貨。特別是家用小電器,都是原產的。在大陸賣的,都是聯營廠生產的。"現在,大陸成了全球最大的工廠了。"歐陽笑道。


    程一路:"說這真不假,大陸成了各先進國的大工廠。在大陸加工,貼上國外產品的牌子,再到大陸銷售,有些幹脆就直接貼牌,對民族工業影響很大啊!"


    歐陽正要說話,手機響了,歐陽說了幾句,放了電話,告訴程一路,田總回來了,正在從機場往這兒趕。


    方良華:"田總太忙了,太忙了啊!"


    晚宴就在酒店的天後廳。這個廳設施的豪華,連程一路也很少見過。歐陽說田總就到,我們先坐會兒。剛坐下說了幾句話,田詩銘到了。


    "抱歉哪,讓程書記和秘書長久等啦,抱歉!"田詩銘抱拳走上前來。


    程一路說:"田總事務繁忙,抱歉的話就不說了吧。"


    "那好,我們坐。"田詩銘請程一路坐在上首,方良華坐在右邊,其他人也依次坐好。田詩銘說:"給程書記邊上留個空位,待會兒還有位漂亮的女士要來。"


    "女士?"方良華笑著問。


    "是啊,是我在美國的全權代表。今天同我一道回港。"田詩銘說著,酒已經上來了。"別等了,女人就是耽誤工夫,我們先喝。今天,我提議我們按照香港的辦法喝,隨意點,好不好?"


    大家說這當然好,喝酒隨意比什麽隨意都好。


    田詩銘先一個個地敬了,每人都是一小杯茅台。一輪過後,田詩銘說道:"真的歡迎哪,程書記和秘書長一行能來香港,考察敝公司,我深感榮幸哪。這樣,我再敬程書記一杯。這回,我們走一個。"


    走一個,是指喝一杯的意思,程一路當然知道。但他沒想到,服務生上來換了杯子,是個三兩左右的高腳杯,全部滿上,滿滿的一杯白酒,看著就讓人心慌。田詩銘已經端起了杯子,看著程一路,咕咚一口喝下去了。


    程一路說:"田總這種喝法,怕不是香港的喝法吧?"


    田詩銘笑著,臉卻發紅:"這是我老家山東的喝法!"


    "難怪。不過田總山東人的豪爽,令人敬佩。我也就當回山東人吧。"程一路說著端起杯子,也一下子喝了。


    "好酒量,好膽氣!"田詩銘擊桌道。


    方良華在邊上說:"一路書記早年在部隊當團長,是酒神呢。"


    田詩銘說道:"那是應該。酒神好啊。"


    正說著,門邊一陣動靜。田詩銘的眼早看向了門邊,嘴裏說:"我說的漂亮女士來了,快來,大家都等你呢。"


    程一路一抬頭,卻愣住了。


    進來的女人也站住了,僅僅一瞬間,她隨即向著桌子這邊走來。田詩銘已經起來,走過去,撫著這女人的肩膀,讓她坐到了程一路身邊的空位上。程一路沒有朝這女人看,田詩銘介紹道:"這是我們公司在美國的全權代表吳蘭蘭女士,"又轉過身介紹程一路道,"蘭蘭,這些都是南州市的客人,這位是……"


    "這位我認識,程一路先生。"吳蘭蘭站起來說。


    田詩銘有些吃驚:"你認識?哈哈,好啊,老朋友了。"


    程一路索性也說開了:"我和吳蘭蘭女士是戰友,他的父親曾是我的老首長。"


    "啊,戰友!好,戰友,在香港戰友相逢,也是一種緣分哪。來,蘭蘭,我們一道敬你的老戰友一杯。"說著,田詩銘將吳蘭蘭的杯子,端到了吳蘭蘭的嘴邊。


    吳蘭蘭側著身看了一眼程一路,說:"那也好,我敬了。"


    程一路也喝了,田詩銘再繼續介紹,然後喝酒。吳蘭蘭看起來過得並不好,臉上雖然化了很濃的妝,但看得出疲憊,也許是剛下飛機的原因。吳蘭蘭側過臉,笑著問程一路:"還適應吧?"


    "還好。"程一路說道。


    "啊……"吳蘭蘭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程一路感到了尷尬,便借著喝酒,和田詩銘他們說話了。吳蘭蘭很少插嘴,但程一路總能感到吳蘭蘭的眼睛,一直盯在自己的背上。這個當年的戰友,老首長的女兒,如果不是另一個男人的出現,他們也許就從戀愛走向了婚姻。可是,就在他們結婚前夕,她投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去年,她曾陪老首長到南州,那時,她已離婚了。在南州,她除了給一些項目投資外,同程一路進行了多次長談。程一路看得出來,她在內心裏對程一路是渴望的。但是,程一路不能。當那個酒醉之夜,程一路發現自己睡在吳蘭蘭的床上時,他就告訴自己:從此,他們不能再見了。從此,吳蘭蘭就隻是老首長的女兒,他的戰友了。今年年初,程一路聽老首長說吳蘭蘭去了美國,卻不想……


    正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識"!


    酒喝到酣處,自然談到了威遠在南州的項目。方良華說南州市已經出台了三項政策,專門給威遠項目以優惠。並且將有關土地和稅收的情況,也一並說了。田詩銘抹著發光的腦門子:"這個要感謝哪!不過,威遠在很多地方都有運作啦。關鍵就是看哪裏環境好,哪裏條件優嘛。南州是個好地方啦,程書記又是蘭蘭的戰友,又有這麽好的政策,我能不去嗎?我去定了。來,再喝一個!"


    程一路說道:"田總到南州投資,對於南州和威遠來說,是雙贏。我們當然歡迎,當然高興。不過,這酒……我是喝不得了。我有點高了。"


    田詩銘笑道:"程書記海量,我在南州就知道的。來,來,蘭蘭,你也喝。大家再來一個!"


    吳蘭蘭用手肘不經意地拐了下程一路,然後端著杯子說道:"田總,今天我戰友和秘書長他們,旅途勞頓,我看酒就這最後一杯了吧,明天再喝。我把這杯先喝了,然後大家共同幹杯!"


    田詩銘拍著掌:"好,好,共同幹杯!"


    程一路也站了起來,按理說,吳蘭蘭知道程一路的酒量,今天晚上的酒,充其量也才喝了六分。在把杯子喝幹後,程一路特地朝吳蘭蘭亮了亮,輕聲說道:"謝謝老戰友了。"


    吳蘭蘭卻沒有答理,隻把頭低了下去。


    晚宴後,田詩銘請大家去遊夜香港,特別提到去看香港夜海。程一路說自己有些累,就不去了,何況以前也看過。田詩銘勸了幾句,然後拉過吳蘭蘭說道:"那就請你的戰友陪陪你吧,你們敘敘舊。"


    "這,也好!"程一路答應了,雖然他心裏根本沒想到田詩銘會這樣安排。


    吳蘭蘭跟田詩銘說了幾句,然後便陪程一路上樓了。


    在房間門口,程一路突然問:"你們怎麽……"


    "你是問我和田詩銘怎麽到了一起,是吧?"吳蘭蘭說,"我到美國後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後來碰見到美國談生意的田詩銘,聊得投機,就當了他們公司的美國全權代表。當然,還有……"


    "啊,最近老首長還好吧?"程一路岔開了話題。開了門,打開燈,房間裏一下子亮了。


    "就那樣吧,我也很長時間沒聯係了。聽說馮軍他……"吳蘭蘭望著程一路,眼神裏有幾分憂傷。


    "是啊,馮軍死了,我們也都老了。"程一路感歎道。


    兩個人坐下喝了杯茶,卻找不出合適的話來說。坐了一會兒,吳蘭蘭打了兩個哈欠,程一路便讓她先回去休息,說太累了。吳蘭蘭也沒有拒絕,回房去了。


    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裏,程一路感到他和吳蘭蘭的一切,真正地成了過去時了。他們現在至少都能互相平靜地麵對彼此,而且在麵對之中,已經不再有哪怕一絲一縷的期待和衝動。


    時光改變了一切!程一路深切地感知到了時間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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