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良華從湖海山莊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點了。胡菊早已睡下,他悄悄地坐到沙發上,頭有點暈。倒不是因為喝酒,而是太吵了,吵得頭暈。


    晚上溫雅溫總過生日,齊鳴書記請程一路和方良華一道,在湖海山莊搞了一個小型的宴會。齊鳴書記看來真的是對溫雅上心了,宴會上不僅僅喝了酒,吃了蛋糕,還唱了歌,跳了舞。雖然宴會是齊鳴書記讓人辦的,但是,方良華一直有一種莫名的感覺:溫雅在對待齊鳴的態度上,其實一直存在著距離。好幾次,齊鳴邀請溫雅跳舞,溫雅似乎都拒絕了。他們也跳了好幾支舞,但看得出來,溫雅跳得並不太投入。倒是在和程一路跳舞時,溫雅那種神態,仿佛一個妙齡少女般,三分沉醉,三分天真,還有三分可愛。


    "這很危險!"方良華看著溫雅和程一路跳舞時,突然冒出了這麽一個念頭。這念頭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不太可能吧?他隨即否定了自己。


    程一路是個什麽樣的人,方良華很清楚。一個從部隊出來的團長,一個經曆過南州官場地震的市領導,一個一貫謹慎又處事有條理的市委副書記,在男女問題上,他是會有自己的分寸的。去年外界就傳著程一路與簡韻有染,但後來簡韻調走了,傳言不攻自破。這可能正是程一路的成功,也恰恰是程一路吸引了像溫雅這樣的在商場打拚多年的女人的眼光的緣故。


    相比較起來,程一路比齊鳴在某些方麵,要相對地沉實一些。齊鳴早年在南州掛職,有"小開"之稱,意即瀟灑之人。回省城任發改委主任後,齊鳴是省直出了名的少壯派。他這出名,雖然給人一種"辦事幹練,瀟灑開放"的感覺,但也給自己添了"過於張狂,少年意氣"的影響。四十二歲時,齊鳴便成了副省長的候選人,但沒有選上,陪著相公坐了一回轎子。四十五歲時,到南州來當書記。應該說,這不是他最好的選擇。然而,這是組織上給他的別無選擇的安排。


    到南州後,齊鳴著實地改了很多。麵對南州官場大地震後的現狀,他基本上是按兵不動,以穩為主。大部分事務,他自己都沒有過多插手,而是交給了副書記程一路。方良華明白,齊鳴依靠程一路來作一個過渡,這是必須的,也是明智的。他更欣賞和佩服的是程一路。在過渡時期,程一路內斂有加、成熟和理智的心態,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因此,像程一路這樣的一個人,把他和溫雅連在一起,本身似乎有些滑稽。方良華在他們跳舞時,特地看了看程一路。程一路目光前視,把握得恰到好處。


    上次,程一路副書記特地把他找去,名義上是談老爺子的事,可內在裏,方良華一直有一種預感:程一路是知道舉報信的,一定知道。他所說的話,句句都有來頭,且句句都有所指。


    如果,程一路真的知道舉報信的事,那……


    方良華沒有想到,自己剛剛離開桐山半年多,賈紅旗就出來告他了。曾經看到報上說,如果一個當官的,在某地有了些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窩著不動。你不動,事情就不發;你一動,事情就出來了。總有人算計著你,可不?現在賈紅旗出來了,也許過幾天,還會出現李紅旗、張紅旗呢。


    吳起飛送的卡已經交上去了。高曉風這個人一貫多事,方良華真的還有些擔心,紀委這一塊會有什麽對他不利。他覺得自己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有兩樁:一是找個合適的機會向齊鳴書記匯報;二是在省裏找一些關係,以防止高曉風做出某些不規則的動作。


    唉!


    方良華坐在沙發上,他的嘴有些幹了。晚上唱了幾首歌,又喝了許多酒,此時心裏就有些不好受了。他起身去倒了杯水,然後到了書房。他一眼就看見書房的地板上,放滿了各種各樣的袋子。那些袋子裏都是些來人丟下的煙酒和其他禮品。這些事,都是胡菊處理,方良華是不經手的。胡菊收了東西,有時也以方良華的名義去給一些單位說說。大部分時候,她一說都能成。其實不是她多能說,而是因為她是秘書長夫人。為此,方良華也提醒過她,但胡菊一句話就把他給噎住了:"人家好心找來了,你能不給他辦事?"


    書桌上放著一隻玉兔,這是殷眉兒送的。當然胡菊並不知道。那時候,他剛剛和殷眉兒認識,殷眉兒送的這隻小玉兔,先是放在他桐山的書記辦公室裏,搬到南州來時,便放家裏了。殷眉兒屬兔,現在,這隻小玉兔正向他一步步地跑來,橘黃的燈光下,溫和而恬靜……


    天氣有些熱了,南州的六月底,梅雨剛走,天便燥了起來。方良華開了窗子,窗外的天空,星光閃爍,一陣夜風吹來,夾著絲絲縷縷的香樟氣息。


    方良華就這樣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正要回房休息,手機傳來短信提示音。他打開一看,是石妮——


    "在這靜靜的夜晚,我們同在一片星空下。此刻,我在看星,也在想你!你也在嗎?"


    這石妮!方良華沒有回短信,而是把手機關了。


    躺在床上,方良華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明天找程一路副書記談談。


    第二天早晨,方良華竟然醒得十分的早。他醒來燒了水,泡了杯茶,胡菊才起來。兩個人梳洗了,正要出門,方良華喊住了胡菊。


    "胡菊,等一會兒,我想跟你談點事。"方良華坐在沙發上說。


    胡菊似乎有些吃驚,夫妻嘛,搞得這麽正式,便說道:"談什麽啊?說吧,嘿嘿……"


    "是這樣,上次有家工程公司送了我一張卡,上麵可能有不少錢……"方良華停了下。


    "錢?卡?我怎麽不知道?"胡菊詫異地問。


    "你當然不知道,他送到我辦公室了,前幾天我把它交給紀委了。"方良華把杯子端了起來,正要喝,被胡菊給拉住了,"什麽?交給了紀委?你這不是不打自招?幹嗎交啊?幹嗎?"


    方良華把胡菊的手推開:"不交行嗎?桐山那邊有人舉報到省裏了。我想了想,先交了,以防萬一嘛。我跟你說這事,是要告訴你,最近千萬不能再接待來家裏的那些人了,更不能要東西。我就怕……"


    胡菊有點亂了,畢竟是女人:"這個……這個,不會出事吧?我再不要了,以前的也退了。"


    "以前的就算了,關鍵是從現在起,什麽都別要了。"方良華說著站了起來,"一定要記住,這個時候,可是關鍵時刻。"


    胡菊點點頭,眼神有些張惶。方良華心想:一個女人家,平時再了不得,到這時刻就發慌,就拍拍她的肩膀,說:"沒事了,知道了就行。上班去吧。"


    到了市委,方良華簡單地看了下文件,就問高天程一路副書記在不在辦公室,高天說好像在,剛才看見陳陽上去了的。


    方良華點點頭,端著茶杯就出門往樓上走,在樓道上碰見嶽琪,嶽琪笑著招呼道:"秘書長好雅興,端著香茶悠哉遊哉啊!"


    "我哪有雅興,是忙裏偷閑哪。怎麽?要出去?車派了嗎?"方良華笑著答道。


    嶽琪說:"到湖西去,車派好了。那我下去了。"


    方良華繼續上樓,到了程一路辦公室門口,他停了會兒,然後才慢慢地走到門前,朝裏一看,程一路正在看文件,便走進去笑道:"一路書記到香港的準備,差不多了吧?"


    "啊,良華啊,我有什麽準備,一人一包,足矣!"程一路哈哈一笑。


    方良華看著程一路麵前的文件,把茶杯放到了桌上,笑道:"也是,嫂子也不在家,一個人不方便吧?"


    "哪有什麽不方便?習慣了,真要在家,還不適應呢。"程一路笑得有點澀,方良華哪知道,昨天張曉玉才給程一路發了郵件,要程一路過去,否則,她……


    "是有個事,我想向一路書記匯報下,也算是思想匯報吧。"方良華看著程一路,繼續說道,"上次,承建桐山高速的好望角工程公司老總吳起飛,到我辦公室來聊了聊,走時趁我不注意放了張卡,我到最近才知道。這事不好啊,知道後我狠狠地罵了他,要退回去,他不同意。我把它交給紀委了。您看這事,我這樣做合適不?"


    "這當然是對的。"程一路想都沒想,就答道,"上交紀委是最正確的做法,良華啊,身在官場,事情很多。可是真的得事事注意啊,稍一不慎,得之毫厘,失之千裏啊。你多年輕,要好好把握啊。上次跟你說方老著急,那也是可以理解的。這事我知道了,既然交了,就放下包袱,不要再想了。下周到香港,準備工作還得靠你啊。"


    "這就好。我怕有些人存心不良。當然,這事是我不注意在先。那好,我下去了。啊,還有件事,得給一路書記匯報一下。辦公室這一塊想把陳陽同誌提一下,也幹了好多年了嘛,您沒意見吧?"方良華說完就端起了杯子。


    程一路在心裏笑了下,臉上卻還是剛才的表情:"你們辦公室定的事,定了就行。"


    "那好,就這樣定了。我下去了。"方良華說完就往外走了。


    方良華剛走,陳陽就進來,笑道說:"秘書長今天怎麽這麽謙虛啊?剛才見了我也客客氣氣的,讓我有點受寵若驚呢。"


    "哈嗬,秘書長就是那樣的人嘛。他剛才來是為你的事,在辦公室內解決了。"程一路笑著。


    "是吧?那謝謝程書記了。"陳陽高興得紅了臉。


    程一路看著陳陽的樣子,也想笑:"謝我什麽?得謝謝良華秘書長哪。"


    陳陽還是紅著臉,出門下樓,大概是去感謝方良華了。程一路坐著,又起身,方良華這時候來找他匯報吳起飛送卡的事,目的是很明確的,可見也是深思熟慮了的。與其把事蒙著,不如把這層紙捅破了,倒不失為良策。現在你在這個位置上,說沒有人送,那是假話,人家送了,你主動上交了,就是拒收。


    快到十點的時候,徐成打電話來,說到省城現在就走。程一路下了樓,徐成和方良華已在等了,他們要一起去看方浩然。


    車子出了南州城,程一路打了個盹。昨天晚上,他一直沒有睡好。先是在溫雅的生日酒會上,喝了不少的酒。也正因為有了酒,他才能半明半暗地擋住了溫雅一次次的灼熱的目光。程一路其實清楚,溫雅每次請他跳舞時,都是笑著而滿含期待的;每次跳舞之中,溫雅看他的眼光也是熱熱的,那是一種近乎迷醉的眼光。在他的心裏,他對溫雅也是有好感的,一個知性的女子,在商場上摸爬滾打,卻還能持著一分率真,難能可貴。但是,程一路事實上很清楚,晚上的酒會是齊鳴策劃的,那麽,齊鳴的心思,昭然若揭。程一路再去蹚這趟渾水,豈不是大腦進水了?


    程一路很快在心裏放下了溫雅,把她放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裏了,告誡自己:千萬別去碰,那不是你的,也不該是你的。看著她吧,遠遠地看著她……


    溫雅也一定感覺到了,他們跳最後一支舞時,溫雅小聲說:"謝謝程書記,謝謝你的堅忍與理解!"


    程一路僅僅這一次,在溫雅的後背上用了點勁,拍了拍。然後,樂曲停了。


    回到家,程一路睡不著,便上網,看到了張曉玉的郵件。


    張曉玉說她希望程一路能早早地到澳洲去:"讓我回去,那是不可能的了。我現在已經愛上了這個美麗的地方。如果你能來,我們會更好;如果你堅持不來,我怕我堅持不住。人是會隨著環境而改變的,我也是。"


    張曉玉在這封郵件中,第一次態度明朗地說出了她的想法:要麽程一路過去,要麽他們就隻好……這會兒,程一路相信了兒子程小路以前給他的提醒。他的心裏一疼,後悔讓張曉玉出去,不過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張曉玉從一個標準的妻子和母親,變成了現在這樣敢於說出這般話來的女人,可見她也是反複權衡了的,也是下定了決心的。可是,她怎麽知道:程一路從心底裏就沒有到澳洲去的欲望。他能去做什麽呢?有時候,他甚至想:除了在部隊裏當團長,到地方上當秘書長當副書記外,他還能做什麽呢?也許不是不能做,而是沒有嚐試。但骨子裏,他是不可能放棄眼前的一切,跟隨張曉玉到澳洲的。


    程一路麵對著電腦,一陣空落。如水的暗夜,窗外除了星光,除了寂靜,什麽也沒有了。


    ……車子已經出南州城快一個小時了,省城很快就要到了。就在這時,程一路接到了徐成的電話,在電話裏,徐成聲音低沉地說:"方浩然主席已經在十點四十分走了。"


    "走了?"程一路問了句。


    "是的,走了。剛才他家屬打電話給我。程書記,我們還去不去?"徐成有些拿不定主意。


    程一路握著電話想了想,說:"往回走吧,人都走了,還去幹什麽?"


    車子折回頭時,程一路看著車窗外,鼻子一酸,眼淚差一點湧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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