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近了的時候莉莉躲進了旁邊一堆裝戲裝的大木箱後麵。一個女孩子停在了阿朗的籠子前麵。她穿著一條粉紅色的紗裙,薄如蟬翼,亮片跟蕾絲讓人眼花繚亂的,她看上去就像一片滴著水的花瓣。可是她手裏拿著一條皮鞭。她把皮鞭輕輕地往鐵欄杆上一甩。那種地獄般的響聲讓莉莉心驚肉跳。如果她現在敢把這皮鞭甩在阿朗身上的話,莉莉發誓自己會撲上去,熟練地咬斷她的脖子。可是她沒有。她把皮鞭收在白皙纖巧的手裏,炫目地笑:“聽話一點,知道嗎?寶貝兒。”


    阿朗抬起臉,熾熱地看著她的眼睛。她的手伸過了鐵欄杆,梳了梳阿朗的鬃毛,然後轉過身,翩然離開。莉莉清楚,阿朗的眼睛裏,有愛情。


    “阿朗。”莉莉不知所措地笑一笑,“你,你在犯我以前犯過的錯誤。”


    “莉莉。對不起。”


    “你記不記得,是你自己跟我說的。你說你以為你愛上一個人你就能真正變成人了嗎?”


    “我從來就沒有想要變成人。莉莉。”


    “但是你不會再跟我回山裏了,我知道的。”


    “莉莉。你原諒我。”


    “好吧。”莉莉咬了咬牙,“可是你要記得。要是他們打你,欺負你,你忍不下去的時候,該怎麽辦就怎麽辦,明白嗎?”


    “當然明白。”


    “就算愛上了一個人,也不可以忘記,我們是獅子啊,所以你絕對不可以低頭的阿朗。”莉莉的眼睛亮得就像星星。


    “對。不能低頭。哪怕是為了活下去。”在陰鬱的鐵籠子裏麵,阿朗霸道地一笑。天色已經暗了。他身上的鞭痕在遠處點亮的燈火中綻放出一種拚盡全力的紅。從來沒有一個時候,阿朗這麽像一個真正的君王。


    後來,很多年以後的後來,莉莉都常常夢到那個馬戲團裏燈火輝煌的夜晚。那個粉紅色的女孩子在半空中飛翔、翻滾,在空氣裏跳舞。底下觀眾席裏的驚呼聲越響,她就越輕盈。莉莉糊塗了,她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隻蝴蝶?也許她又是人又是蝴蝶。一定是這樣沒錯的。不然的話,她為什麽能從莉莉這裏奪走阿朗?


    木匠在獵人的耳朵邊說:“她已經長大。她穿的是粉紅色的衣服。她越來越漂亮了。”


    當孩子們歡呼著“獅子來了”的時候,莉莉鑽到了椅子下麵,把自己的身體貼在獵人的腿肚子上,這樣能讓她有一點安心的感覺。椅子底下很黑,還潮濕。莉莉在這局促的潮濕中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她聽見孩子們尖叫著:“那是真的火!”“看哪,真的跳過去了!”一個孩子把棉花糖的彩色包裝袋扔到了椅子下麵,莉莉慌亂地把它咬在嘴裏。是種淡淡的、莉莉從童年起就熟悉的甜味。那種人類的甜味可以讓莉莉對此時此刻殺氣騰騰的歡呼聲勉強地產生一點信任。祭祀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歡呼的。他們給莉莉戴上花環,然後圍著篝火唱歌跳舞。他們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歌頌太陽神的歌。莉莉聽不懂歌詞,可是莉莉知道那是在膜拜一種偉大的力量,是在敬畏一些不能吃的東西。不是為了流血。不是為了流血。


    那也是阿朗的夢想。莉莉知道的。阿朗不是為了想要當一個君王那麽簡單,也不是想要征服一個人類的女子那麽簡單。阿朗想要的是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尊嚴地麵對無邊無際的蒼穹的機會。他以為他自己是可以做到的,他以為這是他自己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他至今不明白尊嚴不是獵物,不是說你竭盡全力地追趕就可以得到。尊嚴就像是你的回憶一樣,永遠隻能跟你存在於不同的時空。隻有當你自己不存在的時候才能跟它融為一體。你為什麽就是不能明白?尊嚴永遠都是並且隻能是一個路標,為候鳥們指引你墳墓的方向。所以莉莉原諒阿朗,原諒他的背叛,原諒他的不辭而別,原諒他的執迷不悟。他並不是殘酷,他隻是倔強


    周圍突然間死一樣的寂靜。莉莉從座位底下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她的小腦袋。觀眾席上的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像是早有預謀的,凝視著同一個方向。阿朗停在火圈的前麵,一動不動。無論怎樣都不肯再鑽。臉上的表情跟莉莉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模一樣,自負得讓陌生人害怕,讓懂得他的人心疼。粉紅色的女孩子微笑著接近他,在強烈的燈光下,莉莉第一次好好端詳她甜蜜的臉龐。然後她輕盈地揚起手,鞭子重重地落在了阿朗身上。兩道傷痕就像彩虹一樣在北風般淩厲的抽打聲中綻放了。阿朗仰起臉,用曾經注視過莉莉的眼神看著她拿鞭子的手。


    別以為我們會向你們低頭。莉莉惡狠狠地咬了咬牙。可是她心裏有個聲音在說:阿朗,求求你,不要那麽強啊。你以為她真的能像我一樣嗎?


    鞭子又抽了下來。阿朗的身體上現在有一張血紅色的網。然後,對著遠處的莉莉,調皮地一笑。再然後,莉莉是在四周爆發出的震耳欲聾的驚呼聲中看清發生了什麽事情的。阿朗輕盈地跳起來,不費吹灰之力,撲倒了粉紅色的女孩,把她踩在了前爪下麵。可是阿朗跳起來的時候碰倒了火圈,火苗舍生忘死地躥到了阿朗身上,疼痛中阿朗把女孩踩得更重,仰起臉,使出了全身力氣吼了一聲。


    莉莉知道,阿朗在吼叫的時候是想尋找原野上的天空,但是他隻看得見舞台上的幕布。莉莉已經聽不見周圍地獄般鬼哭狼嚎的聲音,聽不見獵人沉著地對木匠說了一句“你帶孩子們先走”,聽不見很遠的地方隱約傳來警笛刺耳的聲響。她隻知道,那一聲仰天長嘯,是阿朗在謝幕了。可是那暗紅色的幕布太破舊,太黯淡,也太肮髒。阿朗,你不值得。


    人群已經逃難般地湧向了出口。他們的喧鬧跟擁擠讓莉莉想起那些峽穀中沒有頭腦、隻知道製造噪音的水流。莉莉覺得有一種異樣的、寒冷的力量在她的皮膚下麵湧動。那不是殺氣。殺氣不會讓你有飛翔的、輕飄飄的預感。當一個哇哇大哭的小姑娘的紅色鞋子落在莉莉的眼前的時候,莉莉的心裏劃出一道雪亮的光。


    阿朗,等等我。


    一片混亂之中,隻有少數幾個人看見,觀眾席的最後一排,有一隻母獅子,像道閃電一樣不可思議地衝著舞台飛了過去。莉莉清楚,這一次的縱身一躍,不是為了一隻死期將至的獵物,而有可能是向著自己的死期。不管了,不管了。落地的那一瞬間,天地間隻剩下了寂靜。肚子裏因為這劇烈的顛簸撕心裂肺地疼。疼痛埋沒了一切人間的聲音。阿朗的額頭上開出了一朵紅豔的花,他倒了下去。莉莉倉皇地轉過臉,她看見盲眼的獵人就站在舞台的下麵,端著一杆還在冒煙的槍。


    巴特靜靜地臥在小鎮的石板街上,狂歡的人群像河流一樣填滿了古老的街道。救護車拉走了粉紅色的女孩,人們要做的事情就隻剩下狂歡了。還有,膜拜他們的英雄。他們雖然已經失明但依舊百步穿楊的英雄。獵人讓人們相信了,這世上真有傳奇這回事。木匠因為激動的關係,鼻頭越發的紅。他的大嗓門蓋過了所有的喧鬧:“得去喝一杯啊。我倒要看看酒館老板娘有沒有膽量要咱們的壯士付賬。”在人們的哄笑聲中,獵人沉靜地笑了笑。可是巴特看出來,他的臉龐被什麽東西點亮了。“英雄——”馬戲團的小醜問,“既然你看不見,你怎麽有把握開槍呢?你就不怕傷著人嗎?”獵人不緊不慢地開了口,周圍頓時安靜了下來獵人說:“是莉莉。如果莉莉沒有撲過去,我怎麽樣也不敢開槍的。但是她撲過去的聲音提醒了我那隻獅子的方向跟位置。莉莉是我的乖女孩。我相信不會錯的。”話還沒說完,獵人的聲音就被一片喝彩聲淹沒了。同時被淹沒的,還有巴特戰栗的哀鳴。“幸好莉莉沒有聽見這句話。”巴特對自己說,“我永遠不會讓莉莉知道這個。誰敢讓莉莉知道這件事,我就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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