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等我長大以後,我會顛倒眾生。


    我不知道這個想法是從什麽時候誕生的,總之它根深蒂固。當然了,非常小的時候,我並不知道“顛倒眾生”這個詞的存在。我隻不過是固執地相信著,我總有一天會從我生活的這個衰敗的、陳舊的世界裏飛起來,並且毫不留戀地把這個世界拋到身後。但是,就算是我真的可以飛走,我又將奔向一個什麽樣的終點,我卻不知道。或者說,我總結不出來我真正想要的東西。


    我隻是近乎偏執,並且厚顏無恥地堅信著,我根本不屬於我生活著的這份生活。我生活裏的所有問題,以及生命裏的所有苦難,全部緣起於此。我知道奇跡終有一天會降臨在我身上。我等了很久,很久。後來我發現,我等不及了。於是我選擇了嚐試著自己去創造奇跡。所以我開始寫作。


    我有責任告訴你們,這篇文字會是一篇非常難看的小說,因為它沒有任何的虛構,它忠於現實的程度就像是一篇自傳,但是它的確不是很多人理解的那種自傳,如果你想在這裏麵看到一個80後美女寫手究竟跟多少男人上過床,那麽很遺憾,這篇小說裏沒有你期待的東西。


    女士們,先生們,非常感謝你們能夠讀到現在的這一行,非常感謝你們對一個平凡甚至是卑微的生命感興趣。現在你們可以關掉所有的燈,然後讓我登場。請你們保持肅靜,關掉手機,並且在忍無可忍中途退場的時候盡可能地保持安靜。


    由眾人的屏息靜氣組成的寂靜總是魅力無限。我就在這性感的寂靜中,在海麵一般的燈光中,對你們粲然一笑,我說過的,我將顛倒眾生。這不是一個夢想,這是我的信念。


    1


    我想我必須從我的父母開始。因為這對給了我生命的男女做到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那就是在我的靈魂深處埋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覺。我的爸爸媽媽從事一種比較特殊的職業,他們是作家。不必驚訝,你們沒有看錯,兩個都是。也許是因為所謂的見鬼的遺傳基因,也許是因為他們倆在我還完全懵懂的時候給了我非常好的早期教育。總之,大人們說,我在一歲半的時候會背若幹首唐詩,在兩歲的時候把《快樂王子》和連環畫版的《愛麗絲夢遊奇境記》一字不差地背下來,兩歲半的時候認得了差不多五百個漢字,四歲的時候,由於媽媽是《紅樓夢》的忠實粉絲,她總是給我念那本千古絕唱裏麵某些吃喝玩樂的片段,然後有一天,她突然發現,我把那些她常常重複的片段都背出來了。


    不要誤會,我絕對不是在炫耀,我隻是想說,這其實是我所有的傷痛,甚至是悲劇的開始。


    我擁有一對聰明、敏銳、驕傲,並且傑出的父母。我為此而感到驕傲。可是由於職業的關係,他們倆不約而同地用一種無意識間雕琢過,並且精心修飾過的方式感受這個世界。很多時候,他們倆都不大能夠意識得到他們自己和他人之間的區別。他們常常旁若元人地使用非常書麵,以及非常抒情的語言在人聲鼎沸的公共場合聊天,並且絲毫不理會周圍的人投射過來的驚異的、用來注視異類的目光。比方說,在汙濁的清晨的菜市場,發現某種新鮮的蔬菜,媽媽會自然而然地說某個古人曾經用什麽樣的句子形容過這種菜,然後爸爸長歎一聲,非常配合地感歎中文真是博大精深,這個古人真是細致入微,等等等等。非常不幸的是,我爸爸和我媽媽說話的聲音都非常好聽,純正的普通話加上他們那種不屬於日常語言的抑揚頓挫,以及他們絲毫不控製的音量,在這個清晨的菜場上,當然是吸引了非常多的菜農的注意。當我稍微懂一點事的時候,類似的場景總是讓我羞愧到無地自容。


    我不知道我是否表達清楚了我想說的話。我的意思是,當一個年幼的小孩子身處菜市場的時候,她當然也看到了在這個清晨的菜場那些塵世的喧囂,那些自行車的水泄不通,那些討價還價的聲音,那些趕著時間送兒女上學的爸媽,那些因為缺斤短兩等原因而起的爭執,那些看熱鬧的人們。可是如果她的父母總是漫不經心地從不關心蔬菜和蔬菜間那一點點的價格的差別,而且他們還硬是要對著一棵新鮮蔬菜讚美中國文化,那麽他們的孩子,理所當然地就會認為,那些圍繞在身邊的屬於塵世的喧囂全部與自己無關。因為,那看上去與她至親至愛的兩個人無關。


    所以,從一開始我就搞錯了一件事,我不知道我其實也活在那個別人眼裏的唯一的、真實的世界裏。我對別人眼裏的這個唯一的真實異常地淡漠,直到現在。這其實是一個很可怕的謬誤,我的父母絕對要負很大一部分責任。


    我的媽媽總是教我背唐詩,天氣好的時候的詩,刮風下雨時候的詩,友人離別時候的詩,甚至是帶著我去兒童公園蕩秋千的時候,背古人寫的關於美女蕩秋千的詩。我的爸爸總是喜歡用一些非常精練甚至是精彩的句子為我總結人生,比方說,我三歲那年,他就告訴我:“這個世界上的大人都是壞人,可是小孩都是好人。但是再壞的大人也要生小孩,再壞的大人生出來的小孩也是好人。所以這個世界不會全部都被壞人占領的。”他們倆吵架的時候更是精彩,總是使用一長串一長串的、排山倒海氣勢逼人的排比句。因此,我一直都篤定地以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對仗工整。我以為萬事萬物都有精致的平仄在裏麵。任何一種生活的場景,任何一種人世間的感情都是押著韻的。在我還根本就沒有完整地確立起來“我”這個觀念的時候,我已經被他們拋到了文字的世界製造的幻覺裏。或者說,拋到了文字製造的關於這個世界的幻覺裏。


    文字是世界上最大最大的彌天大謊,這是我非常非常慘痛的切身經驗。


    你不會想象得到,這個虛假的、由文字創造出來的世界,是怎樣蠻橫地影響了我的生活。對我的父母來說,這個世界或多或少,都是他們自己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自主的選擇;可是對我,這個世界跟我的靈魂盤根錯節地糾纏著,我把它當成了堅如磐石的真實。當我真正發現了它是個騙局的時候,我已經二十一歲了。沒錯,我是在二十一歲那年真正明白這件事情的。但是,二十一歲的我已經來不及糾正所有的錯誤。


    2


    我尋求的東西很簡單,隻不過是奇跡而已。


    所謂奇跡,就是指庸常到不能再庸常的生活裏,一些非常奇妙的瞬間。在那樣的瞬間裏,我們生活的世界跟文字裏的世界產生了一刹那的無比優美的重合。在這樣的瞬間到來的時候,我能清楚地聽見這兩個世界“哢嚓”一聲,像兩個金屬的齒輪,準確無誤地鏈接上了。


    比如說,我三歲那年,某一天中午,當時家裏請來帶我的阿姨像平時一樣給我圍上吃飯用的小圍嘴,但是突然間,我在阿姨的眼睛裏看見了兩個小小的、淡淡的自己。我於是非常驚喜,甚至可以說煽情地跟她說:“阿姨的眼睛裏有寶寶。”我想這個阿姨注意到了我的語氣裏那種微妙的變化,因為這種孩子的煽情在很多情況下都會感動一個大人,於是阿姨非常配合地看著我的眼睛,慢慢地,並且專注地說:“寶寶的眼睛裏也有阿姨。”那一瞬間我幼小的身體裏感受到了一種非常莊嚴的東西。用我現在的話來說,那是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之間感情的交流,以及互相的信任。但是當時,我隻是模糊地知道,這個時候我不是那個平時跟阿姨耍賴或者哭鬧的我,阿姨也不再是平時那個威脅我說要把我的惡行告訴我爸爸的阿姨。我們兩個人在這簡短的對話裏,不約而同地化腐朽為神奇。三歲的孩子不知道什麽叫感動,她隻知道這種東西在生活裏其實非常稀少。


    是的,非常稀少。但是她篤定地相信這才是生活本來的麵目。小的時候她有的是耐心來等待這種奇跡的降臨。稍微大一點的時候,她慢慢懂得了在空氣中嗅出奇跡的味道。


    五歲那年,爸爸把我放在自行車的橫梁上,我們一起從一個斜坡上飛速地滑行下來。爸爸故意不捏閘,任由自行車沒頭沒腦地衝到麵前的院子裏。我開心地尖叫著,然後我看見,那個院子裏麵開滿了槐花,我和爸爸是在滿地落著的槐花上邊飛翔。那個時候自行車變成了一個飽滿的彈弓,而它剛剛發射出去的那顆石子,就是我的心髒。奇跡來了,又來了。我又一次地活在了化學實驗室的真空裏麵。沒有日常生活的煩瑣,沒有所有那些我厭倦的東西,隻有奇跡,隻有幹幹淨淨的激動、狂喜,還有滿地落花,還有滿院子默契的靜謐。這種奇跡原本隻存活於文字所創造出來的幻境裏,但是它終究還是會在我的眼前出現的。我才五歲,但是我已經非常清楚地知道了,這就是我要的東西。除了這樣的奇跡,我什麽都不想要。


    於是,自然而然地,我就天真地,並且無恥地認為,我自己也是一個奇跡。


    雖然我並不漂亮,雖然小時候大家都認為我是個神童,但是我上學以後就沒人再這麽認為了。雖然我長大的經曆,跟中國城市裏的絕大多數同齡人一樣沒有任何的出奇之處,雖然我的身上並沒有發生過任何蕩氣回腸的故事,可是我就是知道,我終有一天會變成一個文字的意境。我終有一天會變成我所癡迷的那種瞬間的一部分,然後,我就可以全心全意地、瑰麗地綻放。


    隻可惜,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努力以及如何奮鬥,我甚至不知道這究竟能不能算是一個目標。我活了二十四年,這二十四年我就像是一個蹩腳的考古學家,一絲不苟,或者狼狽不堪地鑒定每一個奇跡的真偽,鑒定真實的世界和文字的幻象之間那道讓人抓狂的、微弱的分界線。當我在這種無望的鑒別中間心力交瘁的時候,我不由得暗暗地歎氣,覺得人生真是一件艱難的事情。


    3


    我是在幼兒園裏看見上帝的。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他。


    那間幼兒園非常讓人失望。那裏的老師成天訓斥我們,好像我們是一群牲口。那裏的孩子們似乎非常不在乎自己被當成了牲口,嬉笑、打鬧、爭執等都還在沒完沒了的嗬斥聲中照常進行。再加上他們還要發給我們一種難吃到恐怖的橘子醬麵包,並且強迫我們吃得幹幹淨淨。那一天午後,我非常沮喪地坐在小板凳上失望地想:為什麽在這裏沒有奇跡?我已經非常努力地去跟著大家唱歌、折紙,努力地做一個好孩子,能做的我似乎都做了,可是奇跡依然沒有降臨。


    然後我就聽見了一聲尖厲的刺耳的哭喊。再然後就是一群小朋友此起彼伏的驚呼。


    我們班的一個小女孩從滑梯上摔了下來,血流了一臉。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那麽多的血,活生生地流出來。我周圍的小朋友們的臉上呈現出整齊劃一的恐懼。周圍的空氣突然間變得黏稠,傳遞著活靈活現的驚慌。那個女孩子一直在哭,她的那些血讓我在一瞬間失去了感覺和反應的能力。


    我怕。但是就是在這巨大的恐怖中,我驚慌失措地發現了一件事,我眼前的這一切,居然也是個奇跡。因為這個瞬間裏,這間幼兒園裏所有令人無法忍受的東西都已經悄然退場,粗暴的老師,麻木的小朋友,以及慘無人道的橘子醬麵包都不存在了。恐懼這個東西,就這樣幹幹淨淨地出現在我眼前,從文字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幻覺裏走下來,帶著新鮮的、一點都沒有被這個世界汙染過的氣息,赤裸裸地跟我麵對麵。


    原來奇跡並不隻是令人愉悅的,原來奇跡並不隻是令人激動欣喜讓人拚了命也想要握在手心裏的,原來奇跡也可以以這樣難看的形式存在。我無條件信任的東西第一次在我眼前呈現出來醜陋的一麵,我不知道原來奇跡也可以傷害我。可是當時我太小了,我表達不出來所有這一切,我隻是努力忍受著小腿肚子微微的震顫,然後對自己說:我討厭這個幼兒園。


    上帝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的眼前的。他是個中年人,高大有力,穿著一件很舊很舊的粗花呢外套,推著一輛滿大街都看得到的自行車。他對我微微一笑,然後把我抱起來,放在他自行車的橫梁上。然後他非常瀟灑地跨到自行車上,我們揚長而去。


    我的小腦袋正好可以碰到他的下巴。他溫熱的呼吸吹在我的臉上,他說:“好孩子,你為什麽這麽討厭這個我創造出來的世界呢?”這個問題對當時的我來說有些過於深奧,所以我隻好真誠地、抱歉地看著他,一籌莫展。


    “我承認。”上帝有些沮喪地說,“這個世界有很多糟糕的地方。每一年,我都會碰到一些像你一樣無論如何都不喜歡它的人。孩子,你知道,其實有時候我也會懷疑自己的。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欣賞,或者說理解我的作品,你明白嗎?”


    我安靜地搖搖頭,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愧。


    他突然笑了,他的笑容很溫暖,不像我熟知的、成年人臉上常見的那種微笑。他說:“我給了你一對很好看的大眼睛。”


    我是個有禮貌的孩子,於是我說:“謝謝。”


    接著他說:“我也沒有辦法,孩子。因為隻有我才能創造一個世界,可是你不能。你沒有辦法選擇,你隻能待在我的作品裏麵。”


    我說:“是因為你是個大人,可我隻是一個小孩兒嗎?”


    他說:“不是,就算你變成了大人,也做不到這件事情。”


    我說:“那我該怎麽辦?”


    他說:“這沒什麽,等你長大以後,你就習慣這件事情了。你會覺得這件事情就像天是藍色的、太陽是紅色的一樣自然。”


    我搖頭:“太陽不是紅色的。太陽是白色的。”


    他點點頭:“那好吧。”


    我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我問他:“太陽到了晚上就變成月亮了,你說是不是呀?”


    他再一次溫暖地笑了,他對我說:“是的。”


    在送我回幼兒園的路上,上帝給我買了一支四角錢的奶油雪糕。我很遲疑,不知道該不該接受,我跟他說我媽媽從來都不準我吃雪糕,因為她說雪糕很髒。然後上帝就非常誠懇地說:“不要緊,回頭我去懲罰她。”


    我立刻對他肝膽相照了,我說:“我過四歲生日的時候,你一定要來吃蛋糕。”


    他說:“我就不去了,我很忙。不過你記住,我有禮物給你。”


    然後他推著自行車走到夕陽裏麵去了,半路上轉過身來跟我揮手,揮了很多次,很多次。夕陽裏麵是他的輪廓,是他清晰地揮手的樣子。可是大人們都興奮地說,那天有日食。


    後來我收到了上帝給我的生日禮物,我的弟弟。


    4


    我的弟弟不是人,是一隻玩具小熊。二十年來,他是我最親的弟弟。我發誓要盡我全部的力量來保護他,因為我和他之間,血濃於水。雖然他的身體裏沒有血,隻有棉花——但是這隻是細節,可以忽略。


    當然了,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夠理解這件事。小的時候他們管這叫孩子氣,長大了以後他們也不知道這叫什麽了。二十一歲那年,我的弟弟已經很陳舊了,身上很多地方的毛都已經脫掉。一隻耳朵已經被縫過很多次,並且依然搖搖欲墜。但是在我心裏,他仍舊是那個四歲那年嬌嫩欲滴的弟弟。我當時的男朋友跟我開玩笑說:“如果你不做晚飯的話我就蘸著蛋黃醬吃掉你的這隻小熊。”於是我勃然變色。我惡狠狠地告訴他:“你敢碰他一下我就殺掉你。”


    接下來發生的,當然是一場戰爭。其實我能夠理解他,因為一隻玩具熊受到性命的威脅,對於一個男人來說當然是難以接受的。最後他很冷靜地對我說:“你是一個冷血動物。”


    我無辜的弟弟呆呆地坐在小床上,他不能理解因為他而起的這場糾紛。我把小小的他抱起來,貼在臉上。弟弟,有你冷血的姐姐在,你什麽都不用怕。


    冷血動物。從小到大,不隻一個人這麽說我。有那麽一段時間,我是真的以為他們都是對的。


    因為我很少被什麽東西感動。年齡越大,可以感動我的東西就越來越少。我自己也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了什麽地方。也不是單純的感動吧,我不知道該怎麽概括。你也許沒法想象,在十四歲以前,我並不認為我真正見過一個“美女”。我身邊當然出現過漂亮的女孩子或者女人,但是當別人說起什麽人是個“美女”的時候,我最直接的反應往往是略帶嘲諷地微微一笑。因為“美女”這個詞,首先讓我想起來的是兩個非常美麗的詞匯,“沉魚落雁”還有“閉月羞花”。我想人世間一定真實存在著這樣的風景,一定存在著那樣的女子,就像是從兩個極盡誇張的形容詞裏麵走下來。但是這樣的奇跡,一定不可能是那麽容易就能碰到的。所以,美女,這樣一個詞語,為什麽要亂用?


    我當然是犯了一個很愚蠢的錯誤。可是,這又是奇跡惹的禍。我總是在等待奇跡,等待生活裏出現一個可以和文字的幻覺吻合的場景,一件事情,或者一個人。隻有奇跡才能讓我激動,才能讓我毫不吝惜地對這個世界發生深刻的情感。一個人在跟集體相處的過程中,總會碰到一些大家心照不宣地發泄共同的感情的時刻。比方說,電影院裏大家對著一部濫情片子淌眼淚;畢業典禮上每個人都忘情地擁抱每個人就好像他們真的要生離死別。諸如此類的時候,我總是缺席的。我在角落裏看著眼前上演的這些如假包換的悲歡離合,非常地惶恐,我恨我自己為什麽不能參加這悲歡離合的演出,我恨我自己為什麽無動於衷,我恨我自己為什麽是個冷血動物。


    冷血的同時,我越來越吝嗇。有非常非常多的詞匯,我都不願意使用。比如“刻骨銘心”,比如“撕心裂肺”,比如“海枯石爛”,比如“堅如磐石”,當然還有“沉魚落雁”和“閉月羞花”。我像個守財奴那樣在心裏小心翼翼地存放著無數的詞匯,寧願它們爛在那裏生黴,也固執地不肯使用。所以在十幾歲的少年時代,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竟然會寫作——讓我這樣的人去寫作就像讓葛朗台去血拚一樣荒唐。


    我想,這個世界上怕是沒有多少人,像我一樣把詞匯當成瓷器,當成金銀財寶那樣來珍惜的。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寧夏。


    5


    到今天我也依然覺得,寧夏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故事裏的人物。這多麽符合我自從有記憶以來就對奇跡的那種不屈不撓的期盼。可是寧夏和我不同,她從頭到尾對她生活的世界都毫不懷疑。她自然是驕傲的,那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卓越。她不用像我一樣,那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或者說可憐兮兮地衡量自己為眼前的世界付出的感情究竟是否值得。不用像我一樣,如同一個卑微的守財奴,一心一意地認為隻有奇跡發生的時候我才可以毫不吝惜地揮霍所有的感覺、感情,乃至激動。這些總是困擾我的問題卻從來不能困擾寧夏,所以,在很多時候,麵對著寧夏,我無數次地清晰地聽見兩個世界的鏈條準確無誤地契合的聲音。寧夏揮金如土地浪費自己的激情跟柔軟,這樣的揮霍跟“瀟灑”這個詞重疊得準確無誤,就像小時候臨字帖那樣天衣無縫地重合。所以,寧夏也是個奇跡。


    親愛的寧夏來到我的麵前的時候,我們都是十二歲。那個時候,世界已經不像我們童年時代那般匱乏、單調,以及簡單到無欲無求。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形形色色的繁華撲麵而來,帶著精致、繽紛,以及奢靡的氣息。在我們長大的那個名叫龍城的城市裏,繁華最開始是無聲無息地破土而出的,就像某種堅韌而無人問津的野草。在我和寧夏相遇的那年,繁華還沒能真正動搖這個城市荒涼的根基。相反的,似乎勢單力薄,總遭受著這個古老的、灰色的、鋼鐵的城市一種怪誕的白眼。它真正地耀武揚威是幾年後的事情了。


    寧夏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操場的一角,濃密的樹蔭下麵她裸露在運動短褲外邊的腿就像是潔白的冰雕。她的手也是,蒼白、纖麗,就像在放大鏡下麵看到的雪花。其實她從來不跟著我們上體育課,不過每一節體育課的時候她也會和我們一樣一本正經地換上運動服,然後矜持地坐在樹蔭下麵,看著我們揮汗如雨。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我的好奇,就走過去問她:“你為什麽從來不上體育課?”


    她歪著腦袋看了看我,微微一笑,突然把她晶瑩的右手貼在了胸口上:“因為我這裏有毛病。你聽說過先天性心髒病嗎?就是一生下來心髒就有缺陷。我的心髒比你們的心髒少了一樣零件,所以我可以不用上體育課。”


    那幾句非常簡單的話,從寧夏嘴裏說出來,就是不一樣。


    我也說不上來是什麽地方不一樣,我隻是知道,她真真切切綻放在我的眼前的那個微笑才能稱得上是貨真價實的嫣然一笑。我的意思是說,隻有在麵對像她這樣的微笑的時候,“嫣然一笑”這個詞才擁有被使用的資格。寧夏漂亮嗎?漂亮。當然不是沉魚落雁以及閉月羞花。但她的美麗證據確鑿。你看,我已經在放心大膽地使用“美麗”這個詞了,而不隻是小心謹慎地使用“漂亮”。


    我想我的心情是很複雜的。我一直都在等待,在尋找,在盼望著奇跡。現在奇跡來了,寧夏就在我的眼前,嫣然一笑。可是我突然間有點失落。我承認我是有一點嫉妒的。她看上去並非不食人間煙火,相反的,她跟每個人都能談笑風生,哪怕是一些在我看來跟寧夏根本不可能產生“交集”的人。但是,她似乎就是能夠做得到以她自己的方式,跟眼前的萬事萬物發生她想要的那種關係。自由自在,遊刃有餘地選擇她要的和她不要的。這是一種天賦,可是我沒有。我隻能在僵硬的、亦步亦趨的追逐中慢慢地蛻變成一隻冷血動物,一隻必要的時候也不肯使用相應的感情的冷血動物。


    我艱難地,幾乎是痛苦地承認了,我喜歡寧夏,我想要常常跟她待在一起。被她影響,反射她的光芒,在她日複一日的潛移默化下變得和她心心相印——這實在不是什麽代表緣分的默契,而是一種有意識的自我改造。不過,我不準備讓她知道這個。冷血動物的自尊比誰的都珍貴,因為除此之外她沒什麽值得捍衛的。


    在跟寧夏成為朋友不久之後,我路過我們龍城的鬧市區的時候,看到一幅巨大的、精美的廣告。是一個新建的別墅區的廣告。那個巨大而美麗的畫麵上,有一幢很好看很好看、像是圖片裏麵的房子。那個別墅區的名字叫做新天鵝堡。小小的精美的三層城堡,是一種非常純正的鐵鏽紅。那種紅看上去與被我們平時日複一日地損耗著的生活無關。尖尖的屋頂,以及象牙色的窗欞。這個房子的周圍是一片碧綠的草地,綠得毋庸置疑,就像是堅不可摧的曆史。草坪上有一個雪白的秋千架,那上麵坐著一個女孩子,她很盡興地蕩著秋千,她的裙子被風吹得千姿百態的。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覺得這個女孩子長得特別像寧夏。


    沒有人知道,那個別墅區的廣告對我來說到底產生過怎樣的意義。


    要知道,那幢畫上的房子,那個女孩,對我來說,就是奇跡。現在想來,那座新天鵝堡實在不是什麽高明的設計,充滿了拙劣的模仿以及暴發戶的氣息。可是在當時,它卻貨真價實地迷惑了我。它靜悄悄地盤踞在我們這個北方的灰色的城裏。放眼望去,我,還有我周圍所熟悉的所有人們,都在過著一種不斷折舊的生活。在這座已經像是一張因為流通過一百次而變得髒亂不堪的人民幣的城市裏麵,我從沒想過我還可以碰上一座這麽純粹,像是夢境一樣的新天鵝堡。但是事實是,隻要一個人撥出去廣告右下角的那個電話號碼,這個看似是童話故事製造的幻覺就可以屬於他了。我癡癡地凝望著那個廣告上蕩秋千的女孩,她和寧夏一樣有對幽深的大眼睛,以及滿臉恰到好處的漠然。沒錯的,“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就是這個。我心裏隱隱地覺得不安了,因為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新天鵝堡隻是一個開始,說不定從此以後,我在這庸常發黴的生活中,會有機會碰到越來越多的奇跡。文字的比喻也好,誇張也好,這些比喻或者誇張造就的那些瑰麗的“不可能”會被越來越頻繁地描摹下來。


    那時候在我們這個閉塞的城市裏,大多數的人對新天鵝堡的存在還無動於衷,認為那是與他們的生活毫不相關的東西。可是十二歲的我,略帶恐慌地明白了,繁華終將打敗這座古老的城市,把這座城裏的所有人收服為它的忠實子民。因為,它的確擁有強大到近乎原始的力量。


    現在想來,我覺得童年時代的我,之所以對文字的幻覺那般癡迷,之所以那麽執著地追逐著文字的描述在人的頭腦裏造成的絕美想象,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我在童年裏從沒有見過撲麵而來的繁華跟絢爛。我說過,我小時候,八十年代的龍城,滿眼所見,皆是陳舊、匱乏、簡單,日複一日的生活裏沒有人把奢靡當成一個明目張膽的夢想。因此,當我想要絢爛可是現實又不能告訴我什麽是絢爛的時候,我隻能求助於奇跡,求助於美麗的文字帶來的虛幻。


    可是當時,十二歲的我沒有能力想明白這個。我隻是堅定地在心裏對自己發了一個誓。那是一個會讓大人們聽了以後非常驚訝的誓言: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要有很多、很多,比很多還要多的錢,因為錢可以創造出來那些我想要的奇跡。


    6


    “沒錯呀,等我們長大以後,當然會有很多很多的錢。”寧夏愕然地看著我,似乎是在驚訝我居然這麽晚才領悟到人生的精髓。


    “嗯。”我用力地點頭,“一定要有很多錢才可以。不然我就去死。”


    我們倆並排坐在校園的雙杠上,讓兩條腿在半空中晃蕩著。夕陽西下,微涼的風微妙地拍打著我們的裙擺。那個時候,我和她已經是無話不說了。所以她就自然而然地把她的秘密告訴了我:她根本就沒有先天性心髒病。


    她之所以撒謊隻不過是因為她不想上體育課,於是她就編出來這麽個一勞永逸的理由,好讓老師在這三年內都不會來找她的麻煩。按道理說,她是必須要給老師出具醫院證明的,但是寧夏厲害的地方就在於:她總是輕而易舉就能讓所有的人都相信她。


    “其實很簡單呀。”寧夏跟我解釋說,“我就跟老師說,我沒有家,沒有爸爸媽媽,我的家裏沒有一個大人願意帶著我去醫院開證明。”聽到這裏我們倆一起開心地大笑了起來,我們的笑聲很容易就落到金屬的雙杠上麵清脆地碎裂了。


    寧夏說的是真話。有生以來她就從來都沒看見過她爸爸。後來她媽媽又一次地結了婚,隻不過在那個媽媽的新家庭裏,沒有寧夏的位置。她從童年起,就像個英勇的遊擊戰士那樣,在形形色色的親戚家裏東住一年,西住一年的。雖說沒有什麽人是在十全十美的情況下來到這個人間的,可是對寧夏來說,這個人間給她的歡迎儀式也未免太過寒傖。不過還好,她長大了,並且在這與生俱來的不斷遷徙中學會了很多生存的本領。例如撒謊。


    “那個新天鵝堡的廣告裏麵的女孩,特別像你。”我告訴她。也不知道為什麽,那幾天我總是想找機會跟我身邊的每一個人講講新天鵝堡的廣告。似乎在潛意識裏認為隻有語氣平淡地跟人說起它,才有可能化解掉它給我帶來的那種衝擊,而且似乎是想要跟自己表示,既然可以不動聲色地說起,說明我並不那麽在乎它。


    她很認真地歪著腦袋想了想:“你說的是不是解放路口的那個大廣告牌?上麵畫著一個紅房子和一個蕩秋千的女孩子?”


    我點頭。她沉吟了片刻,跟我說:“告訴你一件事,你答應替我保密嗎?”然後不等我回答,她就深深地注視著我的眼睛,慢慢地說,“那個廣告裏的女孩,是我的姐姐。”


    關於那個神秘的姐姐,她不願意再多說了。其實從那時起我就在懷疑,她到底是不是真有那麽一個姐姐。她有時候一時興起就喜歡編個故事。無非是希望讓自己看上去不像我們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人而已。我真的是很羨慕她,因為她看上去毫無瑕疵,所以才能無所顧忌地拿自己當主角來編故事。可是我不行,我個子很矮,我的皮膚不夠白,我的牙齒上戴著令人傷心的牙箍,總之,就算我自己故弄玄虛地告訴別人我自己的故事是個傳奇,別人也不會信的,或者說,沒有人會對一隻醜小鴨的傳奇感興趣的,如果她還沒有變成白天鵝。


    後來,那是很後來了,我和寧夏在失散多年之後意外地重逢。我們像小時候那樣麵對麵地坐著,中間隔著寧夏鼓得像隻皮球的肚子。她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肚子,然後很坦然地承認了她根本就沒有姐姐。孕育讓她寬容地原諒了自己過去所有的錯誤,她說:“你知道嗎,我跟你一樣,那個時候,站在新天鵝堡的廣告牌下麵發了好久好久的呆。我在想我到底要怎麽樣才能跟那個新天鵝堡的生活產生一點什麽聯係。然後我就告訴你說,那個廣告裏的女孩,是我的姐姐。”


    原來我們倆都是一樣的,新天鵝堡,是我們的伊甸園裏的蛇。不過當我們相親相愛地並肩坐在雙杠上的時候,我們倆都還沒有意識到,我們已經無知無覺地走在一條通往墮落的路上。


    “等我將來長大了。”我信誓旦旦,“我一定要買一個新天鵝堡那樣的房子。”


    “我也買。”寧夏斬釘截鐵地說,“我們一人買一座,要買緊挨著的,然後做鄰居。”


    7


    我想提前告訴你的是,若幹年後,寧夏真的住進了新天鵝堡。我說過的,她能做到任何她想做到的事情。因為她肯付出那些你不能想象的代價。


    不過還是按照正常的順序,來回憶我們共同的那些日子吧。在那些日子裏我一點一點,十分艱難地發現,其實我和寧夏想要的是同一種東西。隻不過,我們用不同的方式給它命名。對於我來說,那是隻有文字才能企及的幻境,對於寧夏來說,那是所有她命裏沒有的一切。我固執地想要把生活跟奇跡劃清界限,而寧夏覺得生活本身就是一個大奇跡。可能就是因為這種定義方式的區別才導致了我和寧夏最終成為了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我總是把時間浪費在思索上麵,她則用她的血肉之軀身體力行,追逐著生命中永遠存在的那些“不可能”。


    一個像寧夏那樣美麗,那樣不甘於平凡,那樣缺乏家教的女孩自然是早熟的。如果早熟,她必然很早地就會擁有愛情。


    那個人的名字叫金龍。這個名字總是令我聯想起那種武俠動畫片裏麵的人物。所以當寧夏一往情深地說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我總是憋不住想笑。可是寧夏不知道這有什麽可笑的。在她描述金龍這個人的時候,她對那些美好的詞匯的揮霍總是令我歎為觀止。那些珍藏在我心中,我覺得重若千鈞的詞匯被寧夏用來形容一個街邊的小混混,這讓我覺得尷尬和難堪。


    事實上,寧夏是有這個習慣的。她總是用一些在我看來珍貴的詞語來形容一些生活中非常平凡的場景。比方說,一陣風吹過我們操場邊上那棵歪脖子柳樹的時候,寧夏會喜悅地說:“多嫵媚啊。”比方說,我們年級有一個很早熟很豐滿的女同學,是很多男生的性幻想對象,她總是喜歡斜著眼睛微妙地瞟人一眼。我承認,她身上是有那麽一點風情,可是我沒有想到寧夏會說:“你不覺得嗎,她真的是挺妖嬈的。”最開始的時候,我總是膽戰心驚地聽著她這樣揮霍著我的寶貝,然後在心裏痛苦地想著為什麽文字是大家共用的一樣東西而不能獨屬於我一個人。後來,慢慢地,我也開始跟著寧夏,嚐試著使用一些我原來打死也不用的詞了。我發現,當你可以像寧夏那樣揮霍詞語的時候,這個我們生活的世界在你眼中確實會豐富很多。可是我不喜歡那樣,因為那樣的話,奇跡就消失了。


    扯遠了。我原本是想回憶金龍的。那個在寧夏嘴裏,英俊瀟灑、風度翩翩、很酷、壞壞的,有時候溫柔如水有時候殘忍嗜血的金龍,在我眼裏不過是個我們這條街上很常見的那種小混混。


    那時候我們這座城裏的小混混都是一身非常荒謬的打扮:裏麵穿黑色或者深色的運動背心、緊身的那種,外麵卻穿一件西裝外套,下邊是牛仔褲,然後再配上一雙雪白的襪子以及懶漢鞋。這身可笑的衣服像勳章一樣帶給了他們無盡的自信與榮耀,他們在大馬路上肆無忌憚地衝漂亮女孩子吹口哨,學著周潤發那樣點煙,再學著郭富城那樣甩頭發。


    金龍就是他們中的一分子。我承認,他長得蠻好看,兩道濃濃的眉毛有一種讓女人動心的味道。可是對於寧夏來說,金龍不是一般的小混混。金龍聰明勇敢,懂得什麽時候該心狠手辣,“金龍將來一定會出落成一個非常有出息的壞人的。”這是寧夏的原話。寧夏對於人生的設想是,金龍有一天會變成一個叱吒風雲、鐵血柔情的黑幫老大,而寧夏就是那個老大身邊傾國傾城的紅顏知己。沒錯的,你用柔情刻骨,換我豪情天縱。當金龍最終被警察包圍,大勢已去的時候,寧夏認真地對我說:“我會用一把最漂亮的左輪手槍,先打死他,再打死我自己。”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們已經十四歲了。十四歲的寧夏已經為自己的未來設計了一幅最完美的圖畫。雖然金龍那身可笑的打扮讓我沒法把他跟這樣一個故事聯係在一起,但是我不得不從心裏承認,寧夏的人生本該如此。我為我自己不能參與這樣的奇跡而感到懊惱。於是我脫口而出:“我一定會替你們倆把你們的小孩養大的,放心吧。我會告訴他,他的爸爸媽媽是霸王和虞姬。”


    天,霸王和虞姬,這居然是從我嘴裏說出來的話。看來我真的是被寧夏同化得不輕。我使勁地甩甩頭,但是一不小心就被這滿室困頓的煙味嗆到了。


    那間陰暗的台球廳永遠都是煙霧繚繞,不管白天還是晚上,台球廳裏麵的人是沒有可能看到上帝的,因為他們根本不關心現在天上掛著的是太陽還是月亮,他們麵前的綠色案子上麵的那些滾來滾去、編著號碼的球體才是他們的太陽係。每一次,當金龍漂亮地把那隻孤單的黑8打進洞裏去的時候,寧夏總是用毫不含糊的力道捏一下我的手臂:“看見了吧?看見了吧?他一杆就可以清台,他就是了不起嘛。”一片慘白的燈光中,自然有小嘍囉巴結地湊上來,給金龍大哥把煙點上。於是一縷輕煙從他的嘴角嫋嫋婷婷地升起來,他斜著眼睛往我們這裏瞟了一眼,非常利落地用台泥擦著球杆。他當然知道,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的寧夏的眼睛,飛蛾撲火似的亮。


    當年我們腦子裏的奇跡基本就是由這幾種元素組成:錢,錢帶來的尊嚴,用錢可以換來的每一樣像是夢境的生活道具;愛情,死了都要愛的愛情;還有飛翔一般的墮落,義無反顧的墮落,像是一顆被打出銀河係的黑8那樣頭也不回轉瞬即逝的墮落;然後就是死,自覺自願幹淨利落的死。當時我們都覺得,如果一個人能想辦法讓自己的人生同時擁有這些,那他這個人,就可以當之無愧地被稱為是奇跡。他就可以像是一個瑰麗絕倫的蝴蝶標本那樣,隻需靜默在那裏,不管有沒有生命,輕而易舉地就變成了一首唐詩的韻腳,或者一闕宋詞的詞牌。


    但是究竟要怎麽樣才可以創造這樣的奇跡,我一點都不知道。我隻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孩子,我很想擁有很多很多的錢,很想變成一個至情至性的女人,很想變成一隻淒豔到死的蝴蝶。可是我除了做完那些永遠堆積如山的作業之外,還能怎麽努力呢?至少,作業是我現在該做的事情啊,努力做完眼下該做的事情總是不會錯的。很多個晚上,當我看著麵前那些蜘蛛網一樣的平麵幾何題,就自然而然地在想寧夏現在在幹什麽。寧夏多麽幸運,沒有人逼著她好好學習,她現在一定在一些雲集了這個城市的所有壞孩子的場合出沒。煙霧彌漫,滿耳朵充塞的都是那些小混混的汙言穢語。可是寧夏就是能從所有這些下流話中分辨出來金龍的聲音,然後她臉上就會蕩漾起驕傲的微笑,金龍的粗話講得真好聽呀,從來不說髒字的男人怎麽能算是男人?


    想到這裏我就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能像寧夏一樣愛一個人嗎?我不知道。我真的能夠做到像寧夏那樣心甘情願地把所有美麗的詞匯毫不吝惜地堆砌在一個原本平凡甚至平庸的人身上嗎?再傑出的男人,跟我頭腦中固執的奇跡相比,都會黯然失色。那我還能死心塌地地去愛誰呢?一個女人,要是不能像寧夏那樣愛一次,那還不如趁早跳樓去算了。可是,可是,那種熟悉的、深深的自卑又一次地湧上來,開始啃噬我的心。我自己知道的,我是個冷血動物。冷血動物真的能夠奮不顧身地愛嗎?長這麽大,除了對奇跡,就沒有任何一樣東西讓我刻骨銘心過。算了吧,我輕輕地歎口氣,要是實在不行,我就認命,隨便嫁一個差不多的男人,安心地養大寧夏和金龍的小孩好了,這也是一件需要長久隱忍的事情呢。


    8


    那一天,寧夏告訴我說,她已經變成了大人。看著我迷惑不解的樣子,又自動加上了一句:“笨蛋,就是變成了女人。”然後,滿意地欣賞著我恍然大悟的臉。


    我問她:“疼不疼?”她點點頭:“有一點。”然後停頓了一下,用一種十分內行的語氣說,“不過還好,金龍比較有經驗。”


    當時的我自然是聽不懂這句話的,不過我一定要裝出了解的樣子點點頭,不然在寧夏麵前我就抬不起頭來了,可是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一句話像是沒有經過大腦就從我的嘴裏衝了出來:“咱們又不是大人,做這種事情是不是不大好啊?”寧夏大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捏我的臉蛋:“你真可愛。”


    那段日子是寧夏最幸福的時光,她完完全全地把自己沉溺在一種癡迷裏麵。我記得,當時我常常想,是不是當一個人像寧夏一樣把自己不管不顧地拋到一個什麽地方去的時候,都會在這種擺脫了地心引力的沉醉裏變成一個傳奇呢?或者說,她根本已經不在乎自己變成了什麽東西,鑒定的任務本來就是屬於旁觀者的。可能吧,寧夏才是真正可以創造什麽東西的藝術家,但是我什麽時候能擺脫掉我亦步亦趨的評論家的身份呢?我不知道。


    但是意外總是會發生的,就像所有的天災人禍一樣,你隻能接受它。那個意外我沒有親眼目睹,是寧夏講給我聽的。有那麽一段時間,我和寧夏不常見麵了。因為我要考高中了,可是寧夏放棄了繼續升學。她開始到我們龍城那些悄然出現的幾個私人會所去應征服務生的工作。因為那裏賺錢多,因為她家的那些親戚們已經不願意再負擔她的教育了。


    那個時候,我正坐在中考的考場上寫那些令人絕望的化學方程式,寧夏一如既往地去那些小混混們的據點找金龍。她、金龍,還有跟著金龍混的幾個小跟班一起看一部香港的警匪片。看到一半的時候金龍說他要出去買煙,那個時候電視屏幕上響徹了槍聲,她沒有聽見金龍從外麵鎖門的聲音。


    小跟班之一坐到了寧夏的身邊,笨手笨腳地撫弄著她散落在肩膀上的頭發,她起初沒有在意,隻是嗔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但是小跟班似乎把這個舉動看成了默許,更大膽地上來攬著她的腰說:“夏姐,你頭發好看,咋就不能摸一下。”


    小跟班之二這個時候站了起來,擋在了電視的畫麵前麵,蹲下來摸她裸露著的小腿:“夏姐,鞋帶開了,龍哥不在,我幫你係上。”她惶恐地回頭的時候,發現小跟班之三以及之四都從原來的座位上站起身來。小跟班之三微笑著點燃了一支煙,說:“夏姐,你看他倆有沒有出息呀?我就不像他倆,我有耐心。一個一個地來,自覺排隊。”寧夏對準蹲在她麵前的小跟班之二的肚子踹了一腳,罵道:“媽了個x,你活膩歪了,不怕你龍哥把你那玩意兒剁了喂狗?”之二揉著肚子,突然給了她一個天真無邪的微笑:“夏姐,寧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一直沉默著的小跟班之四這時候走了上來,用一種微妙的威脅的力度按著她的肩膀:“夏姐,你是聰明人,上的學比我們都多。你咋不想想,要是龍哥不知道,就是借我們個膽子我們也不敢。”之一附和著說:“就是夏姐。龍哥對我們好。有他的一份,就有我們的一份。不然我們憑啥跟著他混?”


    寧夏坐在我的麵前,緊緊地抱著膝蓋。我握著她的手,我覺得我們倆的手在一起變得冰涼。可能是我的表情太可怕了,寧夏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腦袋,跟我說:“還好,現在都過去了。”


    我隻是想知道,隻是想知道,我剛剛聽到的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奇跡?如果是,為什麽我聽不見兩個世界合而為一的那種鏈條的聲音?為什麽我看不見它的極致的光芒?如果不是,為什麽它的力量如此強大,強大到我在一瞬間覺得有什麽很冷漠、很殘酷的東西迅速地侵占了我的靈魂。我的靈魂就投降了。我曾經在內心深處珍藏著的,所有美麗的神奇的奇跡變成了手無寸鐵的圓明園。外邊的夏夜涼風陣陣,我耳邊清晰地聽見了旌旗無光日色薄的聲音。


    親愛的寧夏,你總是以各種方式讓我驚訝。


    這之後的兩個禮拜,我都沒有去找寧夏。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內心深處我總是羞恥地自問,我為什麽在這個時候拋棄了我的朋友?拋棄了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在這兩周裏麵,我家的電話響了很多次,但是沒有一次是寧夏打來的,她似乎已經不再需要我了。沒錯的,就是這個意思,經過了這件事情,我們彼此都似乎不確定是否還像往日那樣需要對方。因為寧夏已經脫胎換骨,而我在不屈不撓地跟我內心裏無窮無盡的惶惑作戰。我曾經相信的一切像是頑童的積木一樣頃刻間就被推倒了。過去,我覺得我隻不過是對這個世界無比苛求而已,我在追逐我想要的幻覺的時候並沒有打擾任何人,沒有妨礙任何人。所以我理直氣壯地捍衛著我的苛刻。但是我頭一回知道,原來它是這麽脆弱,這麽可笑,這麽不堪一擊的。原來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東西都是手無寸鐵的,包括一個陷入愛情的女孩子的尊嚴,包括一些人確定自己存在的方式。


    兩周以後寧夏終於來找我了。站在我家的樓下,四目相對的時候我們都讀出了彼此眼睛裏沉澱著的煎熬。她現在真瘦呀,瘦得讓我擔心,她的臉也那麽白,嘴唇甚至都是白的。她是不是生病了?可是,她整個人看上去前所未有地玉潔冰清。我走近她,我們緊緊地擁抱著。我說:“寧夏,寧夏你是傻瓜。”


    她說:“再陪我最後一次,好不好?我就去找他這最後一次,把他以前送我的東西都還給他。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說:“當然。”然後看著她漆黑的、看上去很狂亂的眼睛說,“除了我,你還有誰呀。”


    我們走到台球廳門口的時候,寧夏遲疑了一下,但是還是勇敢地跨了進去。可是就在我的眼睛還沒能習慣這個地方突如其來的黑暗時,耳邊就聽見一陣凶猛而又劇烈的嘈雜聲。寧夏熟練地抓著我的手腕帶著我跑了出去,我們一直跑到對麵的街上,一張椅子似乎是擦著我的頭皮在我們麵前的水泥地上四分五裂。寧夏焦急地看著我:“沒事吧?還好,沒砸著。”


    台球廳裏麵的戰火已經蔓延到了外麵,幾個頭破血流的人衝了出來,搖搖晃晃地沿著馬路飛奔,路邊的小商小販們都不約而同地給他們讓了一條路。我認了出來,其中有一個是金龍的小跟班之三。後麵幾個氣勢洶洶的追兵抄著啤酒瓶或者磚頭跟在後麵,嘶喊的聲音傳得很遠很遠,這條我平日裏再熟悉不過的街此時變得麵目猙獰,還有點驚心動魄。寧夏像是在自言自語:“也不知道他們得罪了哪裏的人。”


    然後寧夏就毫不猶豫地往店裏跑去了,我跟在寧夏的後麵,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裏麵究竟會是怎麽樣的血流成河,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麽火爆的場麵。可是我必須要跟著寧夏,因為寧夏不可以再出任何事情了。


    屋裏麵一片狼藉,反正就是沒有一樣東西是完好無損地在它該在的地方。有那麽一刹那,幾乎是寂靜的。有五六個人圍成一個半圓,金龍就在這個半圓的中間。他被兩個人架著,狼狽不堪。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金龍狼狽的樣子。他的白色背心被撕壞了,沾著好幾滴血,嘴角也是腫的。一個個子跟他差不多高的人站在他對麵,胳膊上文著英文字母的刺青:“霍利菲爾德”,很放肆地,把煙噴到金龍臉上。當他把煙蒂拋在地上的時候,三四個人就像看到了接頭暗號一樣一擁而上,我聽見拳打腳踢砸在金龍身上的沉悶聲響,就好像一個運動過度的人有力可是雜亂無章的心跳。


    寧夏的眼睛亮了。她的嘴角在微微地上揚,就好像是掛著一抹奇異的微笑。可是這一次,她的眼睛不再像過去那樣飛蛾撲火地閃爍著,而是變成了一種寒冷的色澤。那是複仇的快意,我知道的。她心滿意足地聽著他們毆打金龍的聲音,就像當初聽著金龍那恣情恣意的粗話。她輕輕地自言自語:“老天有眼。”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個來收拾金龍的人,就是龍城當初新崛起的一霸,大名鼎鼎的“霍利菲爾德”。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可是這個諢號卻是一天比一天響亮。


    “霍利菲爾德”做了個手勢,那幾個嘍囉很聽話地散開了。金龍像是一件壞掉的家具,散了架似的,勉勉強強地攤在地上。“霍利菲爾德”順手從地上撿起一個台球,在金龍麵前晃了晃。“這樣吧。”“霍利菲爾德”笑著說,“你把它吃下去,我今天就放了你。”


    周圍響起了一陣輕輕的哄笑,“霍利菲爾德”顯然為自己的絕妙設想非常得意。剛才的三個嘍囉重新激動了起來,其中的一個走上來,非常熟練地捏緊了金龍的下顎,逼著他把嘴張開。“霍利菲爾德”於是用力地把台球往裏塞。我看清了,那是一隻黑8,一隻象征著遊戲結束,象征著勝負的黑8。現在這隻驕傲的黑8非常不情願,金龍的嘴實在要比球洞小太多了。金龍的喉嚨裏傳出來一種像是待宰的牲畜一般的嗚咽聲。那真是一種奇妙的景象,我看見“霍利菲爾德”的手掌就像一把錘子一樣一點一點地把黑8釘進了金龍的嘴裏。黑8一點一滴、不動聲色地深陷著,金龍的兩個嘴角流下來兩行非常對稱的血,就像是春聯一樣地對稱。我居然聽見了一種奇異的,就像是一個人在厚厚的雪地裏行走的腳步聲。


    “媽的。”“霍利菲爾德”罵著。黑8無論如何不可能再陷得更深了,於是“霍利菲爾德”俯下了身子,對金龍說:“你看這樣好不好,放你一馬,你把它吐出來,我給你換個小一點的球,斯諾克,你說怎麽樣?”金龍的眼睛裏已經沒有了任何算得上是神情的東西,似乎對這個提議無動於衷。


    “你他媽倒是快點吐出來呀。”“霍利菲爾德”在金龍的腦袋上狠狠地拍了一下,“你要是吐不出來,我也可以幫你。”他獰笑著從地上撿起一隻空的啤酒瓶,然後用一種非常漂亮的速度把它砸在金龍脹鼓鼓的腮幫子上。一下,再一下。啤酒瓶粉碎的時候,黑8終於也應聲落地了,像是一個經曆過非常艱難的分娩的嬰兒那樣落地了。一股血跟著黑8一起噴湧而出,在空氣裏畫了一個完美的拋物線,落地的時候帶著清脆的響聲,還帶著一起飛濺出來的幾顆牙齒。


    金龍的嘴終於自由了,可是他已經無法讓它閉上,他的臉上敞著一個空曠的血淋淋的洞。這張無法關閉的嘴,和他兩隻空洞的眼睛把他的臉龐撕扯得十分猙獰。就在這個時候,一行血從他的右眼角流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飛濺的啤酒瓶的玻璃劃傷了他的眼球。我看呆了,我在心裏告訴自己說,不要怕,要冷靜,你現在最該做的事情就是跑到馬路對麵的公用電話亭去報警。可是我的膝蓋在羞恥地打著顫,我邁不動步子了。


    “霍利菲爾德”用一種非常平靜、非常耐心的口氣說:“我看呀,你的喉嚨實在是太細了,所以你才吞不下去。我就好事做到底,再幫你把喉嚨鬆一鬆。”然後他對自己的那群嘍囉們吆喝了一聲:“給我拿一根球杆來。他的喉嚨就像處女一樣,太他媽緊了。”


    一片哄堂大笑中,他把一根球杆伸到了金龍一直張著的嘴巴裏。“你還挺配合的麽,嘴一直張得這麽大。”他輕輕地把球杆往裏一探的時候,金龍的嗓子裏傳出來一陣類似咆哮的聲音。然後,理所當然地,在一片過節一樣的歡呼聲中,金龍嘔吐了。


    寧夏像顆子彈一樣衝到了“霍利菲爾德”的眼前,不管不顧地。其實隻是幾米的距離而已,但是她在舍生忘死地狂奔。她白皙的手抓住了“霍利菲爾德”的手臂,她說:“霍哥,求求你放了他。”


    “霍利菲爾德”歪著腦袋,饒有興味地盯著寧夏:“你剛才說什麽?我沒聽清。”


    “求你放了他。”寧夏重複著。


    “憑什麽?”“霍利菲爾德”殺氣騰騰地微笑著。


    “他是我老公。”寧夏絕望地喊著。


    他們再一次地哄笑了,“霍利菲爾德”也笑彎了腰:“妹妹,你咋敢違反國家的婚姻法呢?你幾歲了,把你的身份證拿出來給哥哥看看。”


    寧夏安靜地微微一笑,豔若桃李。寧夏說:“我給你跪下。”


    然後她潔白的、伶仃的膝蓋就跪在了滿地鮮血上麵。那是金龍的血。她的脊背依舊冰清玉潔地挺直著,她漆黑的眼睛固執地注視著“霍利菲爾德”:“他就是我老公,我求你放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這下似乎沒有人再笑了。


    在寧夏下跪的那一個瞬間,我看見了窗外的夕陽像顆闖禍的籃球那樣砸了進來,把台球廳的玻璃全部砸碎了,無數的碎片反射出來的萬丈光芒讓我窒息。在這突如其來的光芒中,我腦子裏一片炙熱的空白。隻依稀記得,“霍利菲爾德”似乎是意興闌珊地把金龍一腳踹到了旁邊,然後對著滿屋子的人揮揮手,說:“走吧。”


    我不大記得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麽,我隻知道,當我糊裏糊塗走到外麵的街上的時候,拐彎的地方有一個賣水果的小販,一身農夫的打扮。但是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不管他穿什麽樣的衣服我都認得他。他微笑著,用那種一貫的神情看著我,他是上帝。


    9


    他的水果攤賣的是蘋果。一個又一個的蘋果嬌豔欲滴,看上去蘋果們是因為無知才快樂。我怔怔地撫摸著它們,我想對上帝說:好久不見。可是我說不出來,我想我剛才看到的那種場景讓我喪失了語言的能力。


    上帝把一個蘋果放在我手裏:“拿去吃。”他笑著說,“不要和我客氣。”


    我幹澀地說:“謝謝。”然後低下頭去,輕輕地咬了一口。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他說:“所有吃過了我的蘋果的人,將來都會變成藝術家。”然後他笑著補充了一句,“太晚了,你已經咽下去了。”


    我看著他,說真的,我已經沒有什麽力氣來理解別人的玩笑。


    “為什麽是我?”我問他。


    “因為藝術家隻愛一樣東西,就是自己的天賦跟才華。他們隻對這一樣東西才有百分之百的熱情。對別人和別的事情,他們都足夠冷漠甚至是冷酷。這麽多年來我看著你長大,我覺得你完全符合條件。”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可是我隱隱約約覺得那不是什麽好話,我為自己申辯著:“我隻是想要奇跡。這是一件壞事嗎?有什麽不對嗎?”


    “奇跡是嗎?”他說,“你剛才已經看到了。”


    “那不是奇跡。”我搖頭。


    “那是。”他安然地說。


    “它怎麽可能是奇跡呢?它讓我惡心。”我勇敢地凝視著他的臉。


    “你渴望的奇跡是什麽呢?不就是你所生活的世界和所謂的文字的世界重合的部分嗎?可是你看看,它們的確重合了。你剛才看到的一切,就是暴力,是殘忍,是侮辱,它完全符合你給奇跡定下來的標準,它們為什麽不是奇跡?”


    “奇跡是不會讓人惡心的。奇跡讓人喜歡,奇跡讓人覺得自己活下去是值得的。”


    “對了。”他滿意地微笑,“你想要的東西根本不是你說的奇跡。你想要的東西無非是讓你喜歡的東西,讓你覺得你自己活下去是值得的東西。”


    “不是。”我倔強地堅持著。


    “我想告訴你,這也是一種貪欲。”


    “我隻是覺得我的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


    “所以你就想要幻覺?你看,這不是貪欲是什麽?你不僅是自己想要幻覺,你還希望你身邊的人全體變成符合你自己的意思的幻覺,實在不可能被你變成幻覺的人或者事情你便討厭。你喜歡的人或者東西全部需要跟著你的意願存在。包括我送給你的弟弟,包括你現在的朋友。那個時候你才三歲,可是我已經看出來了,你的靈魂裏有一種很可怕,但是很豔麗的貪婪。所以你自私,並且冷酷。”


    “所以你很討厭我嗎?”我問。


    “所以我要你成為藝術家。”他像我小的時候那樣拍了拍我的腦袋,“好孩子,你不可能變成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傳道人,因為你對這個世界太缺乏善意。可是你本身又一點都不邪惡,你又天真又無助。我隻能提供給你一種可能,但是最終你能不能得救,我也不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嗎?你不願意跟我說。”


    他挑了挑眉毛:“好吧。我現在的確不能說。不過孩子,我想告訴你的是,你要勇敢一點。一個像你一樣把瞬間的幻覺當成是真實的人應該是最堅強的。記住我的話,親愛的,祝你好運。”


    “你要走了嗎?”我說,“謝謝你的蘋果,還有小時候的奶油雪糕。”


    “都是小事,不值一提。”他對我揮了揮手,突然像想起來什麽似的問了我一句,“蘋果好吃嗎?剛才給你的那個會不會太酸了點兒?”


    10


    那個難忘的夏天過去以後,我上了高中。而寧夏如願以償地到一間私人俱樂部去當服務生了。我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可以天天見麵,但是隻要有時間有可能,她都會來找我的。


    我媽媽跟我說過很多次不要再跟寧夏來往了,因為她現在的生活環境太複雜。不過我隻當是沒有聽見。


    寧夏現在比過去漂亮多了。因為工作的關係,她必須化妝,也不可能再留著學校裏的那種清湯掛麵的發型。她的頭發變成了栗色,並且打出了層次。當她塗著紫紅色唇膏,揮舞著十個亮晶晶的指甲在街對麵跟我招手的時候,我覺得她就像是一張貼在離我五米遠的地方的海報。


    在我上高中的那幾年,繁華這個東西已經凜然不可侵犯地控製了我們這座古老的城市。新天鵝堡很快變成了小兒科,豪華和繽紛的盛景層出不窮,更新速度勝過windows係統。因此,無論是對這座城市,還是對寧夏的變化,我都已經學會了一件事情,就是不驚訝。


    我想所有在生長的過程中,見證了繁華蔓延或者繁衍的孩子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很難有什麽事情讓他們驚訝。因為在尚且來不及驚訝的時候,另一個更令人驚訝的東西就出現了。人總是不可能持續不斷接二連三地歡呼或者尖叫吧,那樣又累人又不好看,所以幹脆再也不驚訝了。這個世界似乎已經甩掉了自己的曆史,甩掉了成千上萬年的負擔,變得像焰火一樣輕盈跟虛幻,可以隨意擺出想要的造型。這麽多年了,它總是這麽重,現在終於可以變得輕一點。這樣很好,這樣可以讓我們變得冷漠,並且不再輕易為什麽東西獻身。


    對於我自己來說,當年新天鵝堡帶給我的震撼已經永遠地變成過去了。曾經,它準確無誤地再現了我的奇跡,它就是我的奇跡,可是現在,越來越多的新天鵝堡降臨到了我的生活中,我曾經以為隻能存在於模糊幻想中的景致被身邊這些層出不窮的繁華逐一描述。漸漸地,覺得沒什麽新鮮,然後漸漸地,覺得還是應該存在一些這些繁華都沒有能力描繪的東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的奇跡們像豔麗的木棉花,頑強地開在比這些繁華更高的地方。


    十七歲那年,寧夏成了一個四十八歲的男人的情婦。


    她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當然恪守了不驚訝的原則。我隻是說:“你要自己當心。”她說好。然後她又問我,等她搬了新家以後,我還願不願意來看她。我說為什麽你總是說傻話。然後寧夏就開心地笑了。


    世界上沒有什麽樣的女人,可以比一個十七歲的情婦更豔麗。這本來就應該是寧夏的人生。我確信這一點。


    高二那年的末尾,我在準備高中畢業會考,寧夏在忙著搬家。她最終住進了新天鵝堡。那也是我第一次,離新天鵝堡這麽近。作為一個高級住宅區,它已經陳舊。我穿越了那些花圃,那些草坪,那些圓圓的石子鋪成的甬道,一棟棟童話裏的房子已經黯然失色。可是這畢竟是寧夏曾經的夢想,寧夏最終還是做到了。你通常是在得到一樣東西的時候永遠失去它,因為新天鵝堡已經不再是奇跡。


    我按門鈴的時候,心裏有點緊張。我不知道來開門的會是怎樣的一個寧夏。該是怎樣的濃妝豔抹,或者風姿綽約。情婦,是個曼陀羅花一樣的詞匯呀。


    可是我驚呆了。因為寧夏素麵朝天,並且穿著一條格子棉布的連衣裙,看上去比我都還要像一個高中生。她微微一笑,然後緊緊地擁抱我。“謝謝你願意來。”她在我耳邊說,“你看。”她有點滄桑地對我說,“我終於到新天鵝堡來了,可是,不過如此。”


    寧夏的家並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樣戲劇化,跟“華麗”自然是一點邊都沾不上,隻不過是寬敞而已。淡青色的大理石地板像是結了冰的湖,沒有多少家具,至少客廳裏除了一張長沙發和一個茶幾之外就什麽都沒有了。我們倆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肩並肩地坐在沙發上,抱著膝蓋聊天。我們聊了很多事情,很多我們共同認識的人。當然,除了金龍,我們非常默契地再也不談論金龍了。


    “他是我們俱樂部的會員。”寧夏這樣說起她的男人,“那天我到他們的包房裏去送酒水。第一次遇上他。他說我長得好看,然後他就拍了拍我的手背,再摸了摸我的臉。我沒有躲,因為如果我不躲,他會給我小費的。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起來,隻是‘喂’了一聲,他的表情就全都變了。我在旁邊特別好奇地看著。因為我不知道我還可以在他的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既暖和,又縱容,好像臉上的線條都跟著這個表情融化了。他對電話裏的人說他現在在工作,不過放心吧家長會他不會遲到的。他把手機收起來的時候看著我,笑著說,是他女兒。他女兒上高二了,學校要在分文理科之前開一個很重要的家長會。我就說,要是我還在學校裏我也要上高二了。他就看著我說:‘那你和我女兒一樣大。’”


    “你是不是覺得,人和人的命運,真的是沒有公平可講?”我問。


    “不。”寧夏搖頭,“我現在能過這樣的日子已經很滿足了。在我拿不定主意是買這樣東西還是那樣東西的時候,我可以把兩個一起買下來。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人不是每時每刻都必須要選擇的。”


    在我們小的時候,我和寧夏都發誓總有一天會擁有新天鵝堡。不過現在,我還沒長大,可是寧夏已經長大了。我環顧四周,打量著這個寧夏的家。在這個跟電影裏的香巢沒有任何關係的地方,寧夏終於願意認命了。我沒有見過那個可以做寧夏父親的男人,事實上,就是因為他今天沒可能到這裏來,寧夏才會叫我來的。我當然不奢望這兩個人之間會有什麽了不得的感情,不過我希望他不要害了寧夏。但願在無窮無盡的歲月之中,這個四十八歲的男人和這個十七歲的女人之間,會降臨一點點真正的愛。


    可是半年以後,那個男人破產了,他死在新天鵝堡。是在一個深夜裏,看著寧夏睡著以後,才走到浴室裏把自己吊死的。我聽說這件事情的時候,寧夏已經不知去向了。我到新天鵝堡的時候,那座房子的門上已經被貼了封條。寧夏就像是月光一樣,在太陽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和任何人告別。


    在那棟貼了封條的房子前麵,臥著一隻狗。純白色的,不過已經很髒,長毛,尖尖的耳朵,和一對漆黑的眼睛,仿佛洞悉所有的人間事。我見過這隻狗,寧夏曾經跟我提過它無數次。這隻狗是那個男人的,不過男人的妻子覺得這隻狗的存在嚴重影響了他們女兒的學習,要男人把狗送走,於是男人就把它帶到了寧夏這裏。可是現在,它孤單地臥在門口,它以為裏麵的人終究會給它開門。


    我把這隻狗帶回了我的家裏,給它洗澡,喂它吃東西。曾經,我以為我會養大寧夏的孩子,然後驕傲地告訴這個孩子他見證了一段繾綣刻骨的愛戀。但是最終,我隻是收留了寧夏的狗,而且,這隻狗屬於她和另外一個可以做她父親的男人。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寧夏到哪兒去了?”我問這隻狗。


    它隻是很懂事地看著我,用一種懇求我諒解的神情,忠實地保守著秘密。


    11


    某一個黃昏,我看見了金龍。


    他在我們學校門口等我放學,在我想要裝作若無其事地跟他擦肩而過的時候,抓住了我的胳膊。他依舊英俊,不過瘦了一些,眼睛也不像過去那樣張揚。他對我說:“求求你,告訴我寧夏現在在哪兒。”


    時光在那個瞬間倒流了,寧夏也曾經對“霍利菲爾德”說,“求求你,放了他。”


    我告訴金龍:“我不知道。”


    可是他不相信我。那段日子對我而言變成了噩夢,每天放學的時候都有一個人陰魂不散地等在校門口,到後來,逐漸發展成了跟蹤我,跟著我回家,再跟著我上學。我的好言相勸,以及報警的威脅全都不頂用。他翻來覆去隻有那一句話:“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兒,求你告訴我。”


    北方的冬天寒冷得像是一把劍的劍鋒,金龍就是在這樣的寒冷中在我家樓下的路燈那裏固執地不肯離開,似乎路燈那一抹慘淡的光線可以讓他取暖。天黑透了,夜深了,淩晨了,他依然在那裏,像一棵被移植過去的植物。


    第二天的清晨,當我走下樓來的時候,第一眼就看見了金龍。維持著昨晚的姿勢,在已經熄滅的路燈下麵,像是飛蛾的屍體那樣一動不動。我想這個人簡直是瘋了。他倔強地望著我,很小聲,甚至是沙啞地跟我說:“我得找到她,你就告訴我吧,我求你。”


    “要是我知道,我早就告訴你了。”我說,“可是我不知道。她走的時候根本就沒有跟我說。”


    “你說的是真的不是?”他的眼神依舊絕望,可是語氣裏卻莫名其妙地充盈了一種希冀。大概是我的語氣和表情讓他確定了這世界上並不是隻有他一個人永遠地失去了寧夏。


    “你看這樣好不好,一旦我有了她的消息,我第一時間告訴你。”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已經決定了一筆勾銷所有的往事。


    “謝謝你。”我還以為他從來不會跟人道謝。


    “要是她跟你聯係了,”金龍說,“你就告訴她,‘霍利菲爾德’被我趕出龍城了。現在他在他們老家的電廠當司機,再也不敢混了。”


    我雖然完全沒有興趣了解這句話的背後又隱藏著什麽樣的暴行和血腥,但是我出人意料地對金龍微笑著,像是一個寬容的姐姐,望著她整日淘氣闖禍的小弟弟。我說:“我會告訴她,你放心吧。”


    金龍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視線中。他怕是永遠都不會知道,那一年,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年,我比寧夏更早看見他。當我路過那家台球廳的時候,我正好看見他驕傲地把最後的黑8漂亮地打進洞去。我從沒見過那麽有力,那麽瀟灑,又那麽粗野的男孩子。於是第二天,我拖著寧夏重新找到這間台球廳。看到金龍的那一瞬間,寧夏的眼睛亮了。我知道,昨天我自己的臉上,也有一模一樣的神情。


    12


    在隨後而來的春天,我遭遇了愛情。


    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故事,沒有什麽纏綿悱惻的情節,乏善可陳,沒有任何講述的必要性。至於我這個人究竟有沒有在這場愛情裏分崩離析,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不過我倒是因此確定了一件事情,我其實不是一個冷血動物。我就像曾經的寧夏一樣,一擲千金一般,把所有美好的詞匯堆砌到一個原本平凡的男人身上。曾經,麵對這個世界的時候的所有舉棋不定全部都成為往事,我第一次勇敢地把我的狂歡跟痛苦毫無保留地暴露在這個世界赤裸裸的陽光下麵。再也不用去思考值得不值得,再也不用去亦步亦趨地界定自己跟這個世界的關係。十七年來,那是我第一次撒野。這種感覺真好,哪怕它其實也不過是場幻覺。


    為什麽會對這場愛情抱有永遠的好感?因為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奇跡之外的東西激發出來刻骨的溫柔與悲喜。我清楚地知道那個男人不是奇跡,我清楚地知道我們的故事不是奇跡,我還清楚地知道我自己的感情也不是奇跡。但是在我心裏一個非常非常深的地方,依然會重重地顫抖著。我終於擺脫掉了奇跡對我的統治。我終於擺脫掉了文字的世界對我的統治。這種如風的自由難以形容,我也不願意形容,放棄把細微的感情付諸語言這種徒勞無功的事情,我依然可以這麽快樂。


    最核心的秘密就是這個,至於那場愛情的開始,過程,乃至結局,都是無聊的事情。


    那個時候,我迫切地需要有人分享的時候,我格外地想念寧夏。有的時候我甚至都在想,要是我心無雜念地把寧夏的名字默念一百遍,她說不定可以在遠方感應得到。然後她就會打個電話給我,或者寫封信過來,但是我試了很多次都失敗了。


    再然後,我離開了家,去往一個位於歐洲,以時裝、香水,以及大膽的愛情而聞名於世的國家。我親眼看見了盧浮宮、凱旋門,還有埃菲爾鐵塔。我原先以為,當我可以離這些曆史課本裏的地方這麽近的時候,我就可以變成曆史課本的一部分。可是我錯了,因為當我觸摸到它們的時候,它們依然矗立在曆史中,我依然是我。


    那一天,我坐在協和廣場的台階上,看著來自埃及的福科索斯方尖碑,就像一棵挺拔的胡楊那樣大氣地戳破了晚霞遍布的天空。它那麽美,那麽肅穆,那麽寂寞。它是個奇跡。可是它與我無關,與這個城市所有熙熙攘攘的人都無關。你離它再近也沒有可能變成它的意境的一部分,你離它再遠也有可能參與它絕倫的美妙。


    我這才知道我犯了多大的錯誤。曾經我和寧夏用盡了全力,跌跌撞撞,頭破血流,隻是為了追逐奇跡,隻是為了尋找成就一種至情至性的完美的可能。可是我忽略了一點,就是在這場飛蛾撲火的追逐中,就算我可以得到錢,可以得到愛情,可以得到致命的或者非致命的冒險,可以得到美麗的墮落以及結局。這一切的一切改變的都是生活的外套,都是最表層的那些符號。沒錯的,通過這些,我的確是得到了更好的生活,可是我想要的東西不是這個。好的生活和壞的生活的內核原本是一種東西,就是我那千瘡百孔,蒼白貧瘠,在日複一日的損耗裏單調到無可救藥的生命。上帝是對的,我想要的東西或者不是奇跡,而是一種更好的生命。我想要更好的生命,但是我得不到,親愛的寧夏,你知道嗎,我永遠都得不到。


    坐在協和廣場旁邊,我終於懂得了這件事。那時我已經二十一歲,我惶恐地問自己,如果我二十一歲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個秘密,往後的日子,是不是隻剩下了無窮無盡的忍受?生,是一場大苦。或者當我知道這個的時候,我反而不會輕易對什麽東西失望。但願吧,但願。


    13


    親愛的上帝:


    你最近好嗎?我很好,我們很久沒有見麵了。


    給你寫信是因為我覺得我應該跟你坦白一些事情。我隻告訴你一個人,你不要告訴別人,讓這些事情,變成我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好不好?


    上帝,你還記不記得,你送我蘋果的那一年,你說我是一個自私冷酷的人。因為我希望所有身邊的人和事情都按照我自己的幻覺運轉,我想,你說的是對的,雖然我總是不肯承認。


    其實當初,在我們十四歲那年,第一個喜歡上金龍的人,是我,然後我才帶著寧夏去看他的。我為什麽這麽做呢?因為我覺得金龍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奇跡,可是我居然喜歡他,我很害怕這件事,我心目中的愛情是留給奇跡的呀。所以我把寧夏拉進來了,我覺得寧夏說不定可以惡毒地嘲笑一下這個人,好讓我打消對他的喜歡。可是我害了寧夏。


    上帝,是不是如果我不帶著寧夏去那間台球廳,寧夏後來就不會被人輪奸呢?這個問題或者隻有你才能回答。我明明知道金龍是個地道的小混混,我明明知道寧夏跟金龍在一起可能會遇到不好的事情,但是我一直都沒有阻止寧夏。因為我想看看寧夏是不是能夠創造奇跡。我知道,你是對的,我那麽貪心,我沒有替寧夏的幸福著想,我隻是想著自己,把寧夏當成了實現自己願望的工具。我太自私。可是你為什麽讓寧夏受了那麽多的苦,卻不來懲罰我呢?


    我想我潛意識裏一直想要好看的、完整的故事,於是我就把寧夏當成了一個故事裏的角色。很多時候,在我希望她去做什麽事情的時候,我腦子裏麵想到的隻是故事的完好或者動人,我卻沒有想到寧夏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也許平靜和沒有跌宕起伏的人生是最難得的。可是,我忘記了這個。上帝,我是不是真的很無可救藥?


    其實,當初,那個男人想要寧夏做她的情婦的時候,寧夏很困惑,也很猶豫。她是很需要錢和穩定的生活,可是她同樣不甘心扮演一個這樣的角色。那個時候,寧夏來征求過我的意見的。寧夏說她需要有一個人來告訴她應該怎麽做。我告訴她,她應該跟那個男人在一起。我這麽說的時候是因為,我覺得寧夏的人生本來應該如此的。她本來就應該享受不按常理出牌的生活,她本來就應該成為一個最嬌豔的、十七歲的情婦。


    可是上帝,結局就是如此,現在寧夏丟了,我們都想知道她究竟去了什麽地方。請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害寧夏的,那個時候我隻不過是裝了一腦袋的故事和文字,而我的年齡又太小了,我不懂得文字的世界跟真實的世界的區別。我隻是想要奇跡,我也是現在才體會出來,當初,為了奇跡,我真的是不擇手段了。文字其實妨礙了我體會赤裸裸的人生。可是上帝,文字多麽美啊,它們是你創造出來用來撫慰我們的嗎?


    上帝,你可不可以保佑我,在我如夢初醒的這一刻?


    也請你保佑寧夏,還有可不可以讓我們倆再見一麵呢?我的要求好像有點太多了。如果你不能滿足,那麽你可不可以寬恕寧夏的所有罪過?她是我見過的最美好的人。我永遠都忘不了她為了金龍給“霍利菲爾德”跪下的那一瞬間。你知道嗎,那個瞬間會永遠地提醒著我,寧夏永遠都不會真正變成我的故事裏的角色,因為她比我了不起。


    還有,謝謝你給我的弟弟。雖然我可能真的是完全把我自己的意願強加到了他身上,但是他一直都是我最愛的弟弟。


    最後就是,之所以寫這封信,是因為,我很想念你。


    14


    每一年夏天,我都要搭九個多小時的飛機和八個小時的火車,才能回到我的龍城來。在漫長的、無所事事的暑假裏,走過我從小長大的那條街。濃蔭下麵,很多標誌著往昔的建築已經不存在了,比如台球廳。


    我在異鄉已經生活了五年,我的身上,已經散發不出故鄉的氣息。


    那一天,我的手機沒有電然後自己關了機。於是我隻好走到街邊的一間賣煙酒的小店去打公用電話。狹小的店麵裏沒有人,隻有一條又一條五彩繽紛的香煙像整齊的磚塊那樣碼在那裏。中華、熊貓、紅塔山、芙蓉王、白沙、紅河、七星……井然有序、不動聲色的芳香。


    “老板在不在啊?”我叫了一聲。


    “在。”從裏麵傳出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就來了。”


    我首先看見的是一個碩大的肚子艱難地擠進了櫃台後麵。我說:“打電話。”


    話音剛落的時候,我看到了,她是寧夏。


    那已經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我們倆並肩坐在雙杠上,風吹著我們的裙擺。我們不知道長大以後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對我們來說,長大實在太遙遠了,遙遠得似乎跟我們無關,遙遠得讓我們覺得長大以後的自己根本就是兩個陌生人。


    現在我們都長大了。她艱難地挺著碩大的肚子,頭發剪短了,眼睛還是如往日那麽明亮。她下意識地整了整她那件鬆鬆垮垮的孕婦裝。她說:“我沒想到。”這麽說的時候,她的臉居然紅了。


    我說:“我也沒想到。”


    我沒有擁抱她,我覺得那個大肚子似乎間隔開了我們的距離。不過這個正在孕育著的孩子讓她溫柔如水,現在她看上去似乎要比我的年齡大一點,我想那是因為她的眼神裏沉澱著比我多得多的歲月。


    我問她:“什麽時候生?”


    她立刻笑了,提起孩子,她的笑容變成了一種無條件的喜悅。她說:“十月。預產期是十月八日。”


    “那好啊。”我說,“天秤座是好星座。”


    “嗯。”她用力地點著頭。


    這個時候店門外傳來一陣搬動重物的嘈雜聲。有人走了進來,寧夏用兩隻手托著腰部,朝著門口的方向說了一句:“你看看誰來了?”


    是金龍。他已經不是當初的英俊古惑仔,他變胖了,因為發胖,臉上曾經的英氣已經蕩然無存。猛地看過去,他已經是一個大街上似乎隨處可見的男人,線條隨和,表情茫然。已經成為了人家的丈夫,一個家庭的男主人,馬上就會是一個年輕的父親。他拘謹地對我笑了笑,點了一下頭,然後說:“她現在身子不方便,我到對麵去給你們買幾瓶水。”


    寧夏在一邊悄悄地欣賞著我有些驚訝的表情,臉上露出當年的微笑。


    “你們現在,還好吧?”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好。”寧夏習慣性地撫摸著她圓滾滾的肚子,“其實我們原本也打算買個冰櫃放在店裏,夏天的時候也賣冷飲和雪糕,可是我懷孕了。隻好等明年把他生下來以後再說。”然後她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眼睛陡地發亮了,“對了,那個時候我記得你的語文是很好的。你幫孩子起個名字,好不好?”


    那天我在他們的店裏一直坐到了傍晚。我和寧夏像小時候那樣說了很多的話。我們向對方講述了自己這些年漂泊的經曆。不過,我沒有問關於她和金龍的事情。我不知道她是否經曆過別的男人,我不知道金龍是怎麽找到她的。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淡忘了過去的屈辱。當然,當然,我知道,她從來沒有恨過金龍。也許當她走過了很多地方之後,她才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代替他。所以她就嫁給了他。他不是霸王,她也不是虞姬。他們終究願意和對方一起,變成一對等待嬰兒降生的飲食男女。


    當然,所有這些,都是我的猜測。


    15


    我的家叫龍城。它位於一片廣闊但是貧瘠的高原上。每年春天,黃沙散漫,所有的曆史都在這蕭索的風中垂首而立。它們是奇跡,可是風沙中的我們很卑微。


    我在那裏生活了十八年半,在離開它的第一個年頭的末尾,我開始寫作。


    曾經,我一直在追求的那種,被我命名為“奇跡”的東西,其實隻是我自己幻覺中的豔麗。我知道,文字的講述創造出來的世界,跟我看見的世界之間的差距,其實全是我自己的想象。所以,我要的奇跡,不過是個“無”。我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想在生活裏把“無”變成“有”。現在我開始寫作了,我自己開始嚐試著用文字來重現我一直想要的奇跡,也就是說,讓屬於上帝的歸上帝,屬於愷撒的歸愷撒。既然奇跡是“無”,那我就讓它歸於“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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