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阿馬瑞爾:——數學家,除了哈裏·謝頓本人之外,他可算是對心理史學具體內容最有貢獻的一位。是他……然而與他的數學成就比較起來,他的早年境況幾乎更為傳奇。他生於古川陀的達爾區,屬於毫無希望的貧困低下階級。


    若非謝頓在相當意外的情況下遇到他,終其一生他都可能過著寒微的日子。


    謝頓當時……


    ——《銀河百科全書》


    61


    統治整個銀河的皇帝感到一股倦意——生理上的倦意。他的嘴唇酸痛,因為他必須在適當時候將親切的笑容擺在臉上;他的頸部僵硬,因為他剛才不斷以各種角度低下頭來,裝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由於聽覺得不到休息,他的耳朵感到疼痛;由於不得不常常起立、坐下、轉身、伸手、點頭,他整個身子都累得微微顫抖。


    這隻不過是一場國宴,但他得接見來自川陀各個角洛,還有(更糟的是)來自銀河各個角落的眾多區長、總督、部長以及他們的妻子或夫君。出席者將近一千人,都穿著各地的傳統服裝,從華麗無比到全然怪異應有盡有。此外,他還得忍受各種口音的嘮叨,更糟的是他們都模仿帝國大學通用的銀河標準語,隻因那是皇上使用的語言。而最頭痛的一件事則是:身為皇上,他在隨口說些毫無內容的空話時,必須牢記避免做出任何實質的許諾。


    一切都被非常謹慎地記錄下來,包括影像與聲音。事後伊圖·丹莫茨爾會從頭到尾看一遍,看看克裏昂大帝一世是否行止得宜——這一點當然隻是皇上自己的見解。丹莫茨爾一定會說,他隻是在搜集客人無意中自行泄露的各種資料,或許他說的是真話。


    幸運的丹莫刺爾!


    皇上不能離開皇宮與外圍的禦苑,而丹莫扶爾隻要願意,隨時都能遍巡銀河。皇上總是陳列在皇宮,總是隨時候教,總是被迫應酬一些訪客——從真正重要的到不速之客都有。丹莫茨爾則始終銷聲匿跡,從不在皇宮禦苑內讓人看見。他隻保持著一個令人生畏的名字,以及一個隱形(因此更為可怕)的存在。


    皇上是權力的核心,亭有權力的一切外表與實惠。丹莫刺爾在權力的外圍,表而上看來一無所有,甚至沒有一個正式的頭銜,但他的指掌與心靈卻能探尋各個角落。他對自己的孜孜不倦別無所求,唯一要求的獎賞便是權力的本質。


    皇上突然有個開心的想法——一種帶有死亡氣息的開心。他想到無論任何時候,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或是炮製一個供口,或是什麽借口也不用,他都能將丹莫茨爾逮捕、監禁、放逐、嚴刑拷打或是處決。畢竟,在過去數個動蕩不斷的惱人世紀中,皇帝或許難以將意誌延伸到帝國各行星上,甚至想在川陀各區貫徹也難——地方行政機關與立法機關滿是亂臣賊子,使他每天必須麵對千絲萬縷、糾纏不清的無數法令、草案、約定、條約,以及一般性的星際法案。但是,至少在皇宮與禦苑範圍內,他仍舊擁有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力。


    然而克裏昂心知肚明,他的權力美夢根本徒勞無功。丹莫茨爾是父皇的老臣,在克裏昂的記憶中,自已遇到任何問題總是轉向丹莫茨爾求助,從來沒有一次例外。了解一切、籌劃、七刀、執行一切的都是丹其茨爾。更重要的是,假如任何事出了紕漏,都可以怪罪到丹莫茨爾頭上。皇上本人高高在上,永遠不受批判,因此心中毫無畏懼——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擔心發生宮廷政變,自己被最親、最近的人行刺。而這一點正是他仰仗丹莫茨爾最重要的原因。


    將丹莫茨爾除掉,自己接掌一切的念頭,令克裏昂大帝感到全身做微打顫。過去,的確有些皇帝親自治理帝國,他們的行政首長個個是庸才。他們讓無能之葷占著這個職位,從米不想撤換——而在短時間內,他們竟然也能湊合著應付過去。


    可是克裏昂不行,他需要丹莫茨爾。事實上,既然他想到了行刺的可能性——鑒於帝國近代史.他心中興起這種念頭是必然的——他能看出除掉丹莫茨爾是相當不可能的事,根本就做不到。不論他,克裏昂,以多麽高明的手法暗中部署,丹莫茨爾總有辦法(他確定)預見這個行動,會知道它正在默默進行,會以高明許多倍的手腕,安排一場宮廷政變。在丹莫茨爾有可能被五花大綁押走之前,克裏昂自己就會喪命。然後很快會出現另一個皇帝,丹莫茨爾將繼續侍奉他——並且駕馭他。


    或者丹莫茨爾會厭倦了這種遊戲,自己做起皇帝來?


    絕對不會!他隱身幕後的習慣太過根深蒂固。假若丹莫茨爾讓自己在世上曝光,那麽他的權力、他的智慧、他的運氣(不論那是什麽)必將棄他而去。克裏昂深信這點,覺得毋庸置疑。


    所以隻要安分守己,克裏昂就安全無虞。因為丹莫茨爾本人並無野心,他會忠心地侍奉自己。


    現在丹莫茨爾就在這裏,他的穿著如此簡單樸素,使克裏昂對自己禮袍上那些無用的裝飾生出不安的感覺,還好剛才在兩個侍仆的幫助下,他已經把禮袍脫下來了。自然,總要等到他一人獨處,並且換上便裝之後,丹莫茨爾這個角色才會翩然出場。


    “丹莫茨爾,”統治整個銀河的皇帝說,“我累了!”


    “國宴是一件累人的事,陛下。”丹莫茨爾喃喃地說。


    “那我必須每天晚上來一場嗎?”


    “井非每天晚上,但它們是很重要的。能親自覲見您以及讓您注意到的人,都會感到心滿意足。這能幫助帝國的運作保持一帆風順。”


    “過去,帝國是靠權力來保持一帆風順。”皇上以陰鬱的口吻說,“如今,卻必須以一個微笑、一個揮手的動作,一句低聲的言語,以及一枚勳章或獎章來保持運作。”


    “如果這些能保持太平,陛下,那就非常值得這麽做。而您的統治一向相當成功。”


    “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有你在我的身旁。我唯一真正的天賦.就是了解你的重要性。”他以狡猾的眼光望著丹莫茨爾,“我的兒子不一定要做我的繼位者,他不是個才能出眾的孩子。我讓你當我的繼位者如何?”


    丹莫茨爾以冷冰冰的門吻說:“陛下,您怎麽會有這種念頭呢?我絕不會篡奪皇位,不會將它從合法繼位者手中偷走。此外,若是我得罪了您,請以公平的方式懲處我。無論如何,我所做過的一切,或是可能做的任何事,都沒有嚴重到需要以皇位作為懲罰。”


    克裏昂哈哈大笑:“衝著你對皇位的價值所做的真實評價,丹莫茨爾,我打消一切想要處罰你的念頭。好啦,讓我們談一談。待會兒我將要就寢,但我現存還不準備接受侍候我上床的那些繁文縟節。讓我們聊聊吧。”


    “聊些什麽,陛下?”


    “聊任何事情——聊聊那個數學家和他的心理史學。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想到他,你知道嗎。今晚在晚宴上我又想到他,我暗自嘀咕:心理史學分析若是能預測出一個方法,能讓我這個皇帝避免無休無止的繁文縟節,那會是什麽樣的局麵?”


    “我卻有一個想法,陛下,即使最高明的心理史學家也無法做到這點。”


    “好吧,告訴我最新狀況。他仍舊躲在麥曲生那些古怪的光頭之間嗎?你答應過我,你會把他從那裏揪出來。”


    “我的確答應過,陛下,我曾經朝這方麵進行。但是很遺憾,我必須承認我失敗了。”


    “失敗了?”皇上皺起眉頭,“我不喜歡這種事。”


    “我也不喜歡,陛下。我計劃引誘那個數學家做出某種褻瀆行為,會遭致嚴重懲罰的那種——在麥曲生很容易觸犯褻瀆罪,尤其對一個外族人而言。然後,那個數學家會被迫向皇上上訴,這樣一來,我們就能得到他。根據我的計劃,我們付出的代價隻是微不足道的讓步——對麥曲生很重要,對我們完仝無關痛癢。在我的部署中,我未打算直接參與,而是要巧妙地操縱這次行動。”


    “我也這麽想,”克裏昂說道,“但是它失敗了。難道是麥曲生的區長……”


    “他被尊稱為元老,陛下。”


    “別跟我爭辯頭銜,這個元老拒絕合作嗎?”


    “恰恰相反,陛下,他一口答應了。而那個數學家,謝頓,一下子就掉進陷阱裏。”


    “那後來呢?”


    “他獲準離開,毫發無損。”


    “為什麽?”克裏昂氣衝衝地說。


    “這件事我還不確定,陛下,但我懷疑有人出更高的價。”


    “什麽人?衛荷區長嗎?”


    “有可能,陛下,可是我對這點存疑。我將衛荷置於不斷監視之下,假如他們得到那個數學家,我現在就應該知道了。”


    此時皇上不隻是皺眉,他顯然火冒三丈:“丹莫茨爾,這太糟了,我非常不高興。像這樣子的失敗,令我不禁懷疑你是否變成了另一個人。麥曲生這種顯然違抗皇帝意旨的行為,我們應該采取什麽手段教訓一番?”


    丹莫茨爾察覺一股奔騰的怒火,趕緊深深彎下腰來,但仍以鋼鐵般堅定的語氣說:“現在對麥曲生采取行動將是個錯誤,陛下。因此造成的分裂,會被衛荷收為漁翁之利。”


    “但我們必須做點什麽。”


    “或許什麽都不該做,陛下,事態不如表而看來那麽糟。”


    “怎麽會不如表麵看來那麽糟?”


    “您應該記得,陛下,這個數學家深信心理史學不切實際。”


    “我當然記得這點,可是這根本不重要,對不對?對我們的目的而言?”


    “或許是吧。但假使它能變得可行,對我們的幫助將會大得難以估量,陛下。而根據我所能查出的線索,那個數學家正試圖使心理史學成為可行。他在麥曲生的褻瀆行為,據我了解,是他試圖解決心理史學問題的努力之一。在這種情況下,陛下,我們暫時不去碰他。當他接近或達到目標的時候,我們再把他抓起來,這樣對我們會更有用。”


    “要是衛荷先得到他就不會了。”


    “這件事我會盯牢,確保它不會發生。”


    “就像你剛剛成功地將那個數學家揪出麥曲生一樣?”


    “下次我不會再犯錯了,陛下。”丹莫茨爾冷靜地說。


    皇上說道:“丹莫茨爾,你最妤不會。在這件事情上,我絕不再容忍另一個錯誤。”


    然後,他又沒好氣地補充一句:“我看今晚我根本別睡了。”


    62


    達爾區的吉拉德·堤沙佛個子矮小,他的頭頂隻到謝頓的鼻尖。然而,他似乎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他有一副英俊、端正的五官,總喜歡帶著微笑,而且留著兩撇又濃又黑的八字胡,以及一頭波浪狀的卷曲黑發。


    他與他的妻子,以及一個半大的女兒,住在一棟有七個小房間的公寓中。他們小心翼翼地將這個家保持得很幹淨,但裏麵幾乎沒有什麽家具。


    堤沙佛說:“我很抱歉,謝頓老爺、凡納比裏夫人,你們一定習慣了豪華的生活,我卻不能為你們提供那些享受。不過達爾是個窮地方,而我在我們同胞中也不能算混得好的。”


    “正因為如此,”謝頓答道,“我們更是必須向你致歉,我們的出現給你帶來很大負擔。”


    “沒有負擔,謝頓老爺。為了你們使用我們簡陋的房舍,夫銘老爺慷慨地願意付一大筆租金。即使我不歡迎你們,也會歡迎那些信用點——我隻是開玩笑。”


    謝頓還記得他們來到達爾後,夫銘在臨別時說的一番話:“謝頓,”他說,“這是我幫你找的第三個避難所。前麵那兩個地方,都是出了名的皇帝勢力不及之她,因此很有可能吸引他們的注意。畢竟對你而言,它們是合理的藏身之地。這個地方則不同,它相當貧窮,毫不起眼,而且事實上,可說並非十分安全。它不是你尋求庇護的自然選擇,因此皇上和他的行政首長,也許不會想到將目光轉到這個方向。所以說,這次你願意別再惹麻煩嗎?”


    “我會努力的,夫銘。”謝頓有點不高興,“請你明白一件事,我想找的並不是是麻煩。即使我有創立心理史學的一點點機會,我試圖探尋的也很可能是需要三十輩子才能尋獲的知識。”


    “我了解,”夫銘說,“你為尋找答案所做的努力,把你帶到了斯璀璘的穹頂上,以及麥曲生的長老閣中,誰能猜到你在達爾還會去哪裏。至於你,凡納比裏博士,我知道你一直試圖照顧謝頓,可是你必須更加努力。請務必記得,謝頓博士是川陀上最重要的人,甚至可說是全銀河最重要的人物,你必須不計任何代價保護他的安全。”


    “我會盡力而為。”鐸絲以生硬的語氣說。


    “至於堤沙佛一家,我以前跟他們打過交道,他們有他們奇怪的地方,但他們本質上都是好人。你們也要盡量別給他們惹上麻煩。”


    不過,至少堤沙佛似乎並未預期新房客會帶來任何麻煩。他對他們的到來所表現的喜悅,似乎相當真誠——幾乎與他將得到的租金無關。


    他從未踏出過達爾,因此對遠方的傳聞胃口極大;總是點頭哈腰、笑容滿麵的堤沙佛夫人也喜歡聽。至於他們的女兒,則照例吮著一根於指,從門後露出一隻眼睛偷窺。


    通常是在晚餐後,當全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就會請求謝頓與鐸絲講述外麵的世界。食物餐餐豐盛,不過淡而無味,而且總是相當粗糙。由於不久前才享受過香味撲鼻的麥曲生食品,兩人感到這種食物幾乎難以下咽。“餐桌”隻是緊靠牆壁的一個長架子,所有的人全都站著進餐。


    謝頓以委婉的方式問出了真相,原來這在達爾是相當尋常的狀況,並非由於特別貧窮的緣故。當然,堤沙佛夫人解釋道,達爾也有些身居政府高位的人,他們傾向於接受各種文明的習俗,比如說椅子——她稱之為“身體架子”。不過,純粹的中產階級都瞧不起那些東西。


    雖然他們對於沒必要的奢侈不敢苟同,堤沙佛一家卻很愛聽這類敘述。當他們聽到由腳架撐起的床墊、華麗的櫥櫃與衣櫥,以及擺滿餐桌的餐具時,總是一個勁地嘖嘖稱奇。


    他們也聽到了有關麥曲生習俗的描述。當時,吉拉德·堤沙佛得意地摸摸自己的頭發,意思顯然是寧可去死也不願接受脫毛手術。每當提到女性百依百順時,堤沙佛大人總是氣憤難當,根本拒絕相信姐妹們會默默接受這些待遇。


    然而,他們最不放過的一點,則是謝頓隨口提到的皇宮禦苑。在進一步追問之下,他們發現謝頓不但親眼見過皇上,並且還跟皇上說過話,一股敬畏的氣氛立刻籠罩這一家人。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才敢繼續發問,謝頓卻發覺自己無法滿足他們。畢竟,他並未對禦苑多做瀏覽,皇宮內部就更別提了。


    這使得堤沙佛家人相當失望,於是他們窮追不舍。試圖問出更多事情。在謝頓講完他的皇宮曆險之後,鋒絲卻聲明自己從未踏進禦苑一步,這令他們實在難以置信。謝頓曾經順口說到,皇上的言行舉止與普通人非常相近,這點他們尤其拒絕接受,對堤沙佛一家而言,那似乎是絕不可能的事。


    經過三個這樣的晚上之後,謝頓開始生厭。最初,他很高興有機會暫時什麽事也不做(至少白天如此),隻是閱讀幾本鐸絲推薦的曆史膠卷書。堤沙佛家人表現得很大方,白天將他們自已的閱讀機讓給客人。隻是小女孩似乎不太高興,因為她被父母送到鄰居的公寓,借用別人的閱讀機做功課。


    “這沒有任何幫助。”謝頓煩躁不安地說,此時他關在自己房間,並弄出一些音樂以防有人竊聽。“我可以看出你對曆史如何著迷.但它全是無休無止的細節,是堆積如山——不,堆積如銀河的數據,我根本無法看出它的基本規律。”


    “我敢說,”鐸絲說道,“過去一定曾有一段時期,人類看不出天上的星星有什麽組織,但他們終究發現了銀河結構。”


    “我確信這得花上好些世代,並非僅僅幾周的時間。過去也一定曾有一段時期,在核心自然定律發現之前,物理學似乎隻是一堆毫無關聯的觀察結果,那些發現也需要許多世代——堤沙佛這家人是怎麽回事?”


    “他們又怎麽了,我認為他們一直很不錯。”


    “他們太過好奇。”


    “他們當然會,假如你是他們,難道你不會嗎?”


    “但那僅僅是好奇嗎?他們對於我見過皇上這檔事,好像有興趣得不得了。”


    鐸絲似乎不耐煩了:“同理……這隻是自然反應。難道你不會嗎,要是剛好倒過來的話?”


    “這使我神經緊張。”


    “是夫銘把我們帶到這兒來的。”


    “沒錯,但他並非十全十美。他把我帶去川陀大學,結果我被誘騙到穹頂上去;他帶我們去找日主十四,那人卻陷害我們,你該知道他早有預謀。上兩次當,至少能學一次乖。我受夠了被問東問西。”


    “那就反客為主,哈裏。你對達爾沒有興趣嗎?”


    “當然有,你原先對它了解多少?”


    “一無所知。它不過是八百多個區之一,而我在川陀隻有兩年多一點。”


    “正是如此。銀河中有兩千五百萬個世界,而我研究這個問題才隻有兩個月多一點。我告訴你,我想要回赫利肯去,重新著於研究湍流的數學,那是我的博士論文題目。我要忘掉我曾經看出——或是自以為看出——湍流能對人類社會提供一種洞察。”


    不過當天傍晚,他還是問堤沙佛說:“你可知道,堤沙佛老爺,你從未告訴我你做些什麽、你的工作性質。”


    “我?”堤沙佛將幾根手指按在胸口。他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短衫,裏麵什麽也沒有,這似乎是達爾男性的標準製服。“沒做什麽,我在地方全息電視台做節日策劃。非常無聊的差事,但我靠它養家糊口。”


    “而且是個體麵的職業,”堤沙佛夫人說,“這代表他不必在熱閭工作。”


    “熱閭?”鐸絲揚起淡淡的眉毛,顯得很有興趣。


    “啊,”堤沙佛說,“那是達爾最出名的東西。雖然沒什麽,但川陀四百億人口都需要能源,而我們提供其中很大一部分。沒有人感謝我們,可是我倒真想看看,某些高級區失去能源後是什麽情景。”


    謝頓顯得相當困惑:“川陀的能源不是來自軌道上的太陽能發電站嗎?”


    “部分而已,”堤沙佛說,“此外,部分來自一些島上的核融合發電站,部分來自微融合發電機,部分來自穹頂上的風力發電站。可是有一半,”他舉起一根手指加強語氣,而且表情嚴肅異常?“有一半來自熱閭。許多地方都有熱閭,但沒有一處——沒有一處——像達爾的蘊藏這般豐富。你當真不知道熱閭是什麽嗎?你坐住那裏瞪著我猛瞧。”


    鐸絲很快接門道:“我們是外星人士,你也知道。”(她差一點就要說“外族人”,但及時煞住車。)“尤其是謝頓博士,他在川陀隻待了幾個月。”


    “真的嗎?”堤沙佛夫人說。她比她的丈夫稍矮一點,豐滿伊不算肥胖,擁有一對相當美麗的黑眼珠。她的黑發梳在腦後,緊緊紮成一個發髻。就像她的丈夫一樣,她看來也是三十幾歲。


    (在麥曲生住過一陣子之後,雖然並非真待了很久,但由於密集式的耳濡目染,如今對鐸絲而言,女性隨意加入男性的交談是件很奇怪的事。風俗與習慣很容易不知不覺地建立起來,她想,並且在心中默記下這點,準備找機會對謝頓提一提,為他的心理史學再加上一條。)


    “喔,是的。”她說,“謝頓博士來自赫利肯。”


    堤沙佛夫人禮貌地表現出孤陋寡聞:“那是在哪裏呢?”


    鐸絲說:“啊,它在……”她轉向謝頓,“它究竟在哪裏,哈裏?”


    謝頓顯得難為情:“告訴你們一句實話,如果不查坐標,我想我也不容易在銀河模型中找到它的位置。我隻能說從川陀看心去,它位於中心黑洞的另一側,搭超空間飛船到那裏隻是小事一樁。”


    堤沙佛夫人說:“我想吉拉德和我永遠不會登上超空間飛船。”


    “總有一天,卡西莉婭,”堤沙佛以快活的口氣說,“或許我們會有機會。但請對我們說說赫利肯,謝頓老爺。”


    謝頓搖了搖頭:“對我來說那是一件無聊的事。它隻不過是個世界,就像任何世界一樣,隻有川陀才和其他所有世界不同。赫利肯上沒有熱閭,也許其他地方都沒有,唯有川陀例外。告訴我有關熱閭的種種。”


    (“隻有川陀才和其他所有世界不同。”這句話在謝頓心中一再重複,而有刹那的時間,它幾乎在他的掌握中。不知道為什麽,鐸絲那個毛手毛腳的故事突然再度浮現。但由於堤沙佛已開始說話,那點靈光來得急也去得快,隨即溜出了謝頓的心靈。)


    堤沙佛說:“如果你真的想要了解熱閭,我可以帶你去參觀。”他轉頭麵向妻子,“卡西莉婭,如果明天傍晚我帶謝頓老爺前往熱閭,你會不會介意?’’


    “還有我。”鐸絲立刻加上一句。


    “還有凡納比裏夫人?”


    堤沙佛夫人皺起眉頭,以尖銳的聲音說:“我認為那不是什麽好主意,我們的客人會覺得很無聊。”


    “我想不至於,堤沙佛夫人。”謝頓以逢迎的口氣說,“我們非常希望去看看熱閭,如果你也加入我們,我們會十分高興……還有你的小女兒,如果她也想去的話。”


    “到熱閭去?”堤沙佛夫人的態度轉趨強硬,“那根本不是一位端莊的婦人能去的地方。”


    謝頓對自己的魯莽感到尷尬:“我沒有惡意,堤沙佛夫人。”


    “沒關係,”堤沙佛說,“卡西莉婭認為它是個低賤之地,事實也的確如此。但隻要我不在那裏工作,光是帶客人參觀一下倒無妨。不過那裏很不舒服,卡西莉婭也找不到合適的衣服可穿。”


    聊完之後,他們便從蹲伏的位置站起來。達爾的“椅子”隻是個塑料坐墊,下麵裝了幾個小輪子。謝頓的膝蓋被它弄得幾乎無法動彈,而且隻要他的身子稍有挪動,這椅子似乎就會開始擺動。然而,堤沙佛一家卻練就穩如泰山的本事,起身時也毫無困難,不像謝頓那樣得借助手臂。鐸絲也輕而易舉就站起來,謝頓再次讚歎她表現的自然優雅。


    在他們回到各自的房間就寢之前,謝頓對鐸絲說:“你確定自己對熱閭一無所知嗎?聽堤沙佛夫人的口氣似乎不會怎麽有趣。”


    “應該不會無聊到什麽程度,否則堤沙佛不會建議要帶我們參觀。讓我們期待一場驚奇吧。”


    63


    堤沙佛說:“你們需要適當的服裝。”堤沙佛夫人則在背後發出一聲明顯的哼聲。


    細心的謝頓立刻想到裰服,心中泛起一陣模糊的懊惱。他說:“你說適當的服裝是什麽崽思?”


    “輕便的衣服,像我穿的這種。袖子很短的短衫、寬鬆的家常褲、寬鬆的內衣拆、短襪、開口的涼鞋。我都為你們準備好了。”


    “很好,聽起來不錯。”


    “至於凡納比裏夫人,我也同樣準備了一套,希望能合身。”


    堤沙佛提供他們兩人的服裝(都是他自己的)十分合身,甚至可以說十分舒適。他們準備好之後,便向堤沙佛夫人告辭,她則帶著仍不以為然卻已放棄努力的神情,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離去。


    此時是傍晚時分,上空有一團迷人的昏黃暮光,顯然達爾的燈火很快會紛紛眨眼。溫度適中,街上幾於見不到任何車輛,每個人都在步行。遠處傳來磁浮捷運無休無止的嗡嗡聲,偶爾射來的燈光也不難看見。


    謝頓注意到,這些達爾人似乎並非向特定目的地走去。反之,他們像是參加一次漫步遊行,純粹為了樂趣而走。假如達爾果真是個窮區,就像堤沙佛暗示的那樣,則低廉的娛樂或許是很重要的一件事。還有什麽比黃昏漫步更有樂趣,而且更廉價的呢?


    謝頓很自然地融入這種毫無目標的閑適步調中,並且感到四周充滿親切的溫暖。當人們擦身而過時,總會瓦相打個招呼,簡單交談幾句。不同型式、不同粗細的黑色八字胡到處展現,仿佛是達爾男性的一項必備要件,如同麥曲生兄弟的光頭一樣無處不在。


    這是個傍晚的儀式,用以確定又安穩過了一天,朋友們仍舊身體健康、精神愉快。有一件事很快變得顯而易見,那就是鐸絲吸引了所有人的日光。昏黃的暮色中,她略紅的金發變得更加鮮紅,在一片黑發海洋的襯托下(偶爾出現的灰發是唯一的例外),像一枚金幣閃閃發光地掠過一堆煤炭。


    “這實在非常愉快。”


    “沒錯,”堤沙佛說,“通常,我都和我的妻了一起散步,她總是如魚得水。在一公裏範圍內,任何人的名字、職業,以及互相之間的關係她都曉得。我做不到這點,現在這個時候,和我打招呼的人有一半……我無法告訴你他們的名字。但無論如何,我們絕不能走得太慢,我們必須走到升降機那裏。底下的層級是個忙碌的世界。”


    當他們進了往下的升降機後,鐸絲說道:“我想所謂的熱閭,堤沙佛老爺,是利用川陀的地熱來產生蒸汽,以轉動渦輪機來發電的地方。”


    “噢,並非如此,這裏是利用高效率的大型熱電堆直接產生電力。別問我細節,拜托,我隻是個全息電視節目策劃人。事實上,到下麵也別向任何人詢問細節。整個東西是個很大的黑盒子,它能夠運作,卻沒人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如果出了什麽問題呢?”


    “通常都不會,但如果真出了問題,會有一些專家從別處趕來,那些懂得計算機的。當然,所有一切都是高度計算機化的。”


    此時升降機停了下來,三人魚貫而出,一陣熱浪立刻撲向他們。


    “真熱。”謝頓多此一舉地說。


    “的確沒錯,”堤沙佛說,“這正是達爾成為能源珍貴產地的原因。這裏的岩漿層比全球各處都更接近地表,所以你得在酷熱之下工作。”


    “何不采用空調設備呢?”


    “是有空凋設備,不過這和成本有關。我們利用空調來通風、除濕、降溫,但如果做得太過分,那會用掉太多能量,整個過程就會變得太昂貴。”


    堤沙佛停在一扇門前,按下訊號鈕。門開了之後,隨即傳出一陣涼風。他喃喃說道:“我們應該可以找到什麽人,帶我們四下參觀一番。他能控製場麵,否則凡納比裏夫人會被……至少男工就一定會對她冷嘲熱諷。”


    “冷嘲熱諷不會令我感到尷尬。”鐸絲說。


    “會令我感到尷尬。”堤沙佛說。


    一名自稱漢諾·林德的年輕男子從辦公室走出來,他長得跟堤沙佛十分相像,但謝頓心裏明白,在他習慣幾乎千篇一律的矮小身材、黝黑皮膚、黑色頭發,以及濃密的八字胡之前,他無法輕易看出其中的個別差異。


    林德說:“我很樂意帶你們到值得看的地方四處看看。這不是你們心目中的奇觀,你們要知道。”他在對他們三人說話,目光卻固定在鐸絲身上。“不會怎麽舒服,我建議大家脫掉短衫。”


    “這裏十分涼爽。”謝頓說。


    “當然,但那是因為我們是管理人員,階級自有它的特權。在外麵我們無法保持這麽強的空調,這就是為什麽他們領的薪水比我還多。事實上,在達爾它是薪資最高的工作,這是我們這裏找得到工人的唯一原因。即使如此,熱閭工還是一直越來越難找。”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好,我們鑽進熱鍋去吧。”


    他脫掉短衫,塞進腰帶。堤沙佛也照做不誤,謝頓則隻有學樣。


    林德瞥了鐸絲一眼,說道:“為你自己舒服,夫人,但這並非強迫性的。”


    “沒關係。”鐸絲說完,便脫下她的短衫。


    她的胸罩是白色的,沒有襯裏,中間開衩處頗為可觀。


    “夫人,”林德說,“那可不是……”他想了一會兒,然後聳聳肩,“沒關係,我們過得了關。”


    剛開始的時候,謝頓隻注意到計算機與機械裝置,包括巨大的輸送管、明滅不定的燈光,以及閃爍的熒光幕。


    整體的光線相當暗淡,不過機件附近都有充足的照明。謝頓抬起頭,望著幾乎全暗的環境說:“為什麽不要亮一點?”


    “已經夠亮了——就這個地方而言。”林德說。他的話講抑揚有致,說得極快,但口氣有點嚴厲。“整體照明保持如此是基於心理因素,太亮的話會在心中將光轉換成熱。要是我們把燈光調亮,即使將溫度降低些,工人的抱怨也會升高。”


    鐸絲說:“這裏似乎十分計算機化。我認為整個的運作都能交由計算機負責,這種環境是人工智能的天下。”


    “完全正確,”林德說,“可是我們不敢冒這個險。如果有任何事情不對勁,我們需要隨時有人在場。一台故障計算機引起的問題,可以影響到兩千公裏之外。”


    “人為錯誤也一樣糟,難道不是這樣嗎?”尉頓說。


    “昵,是的,不過既然人類和計算機一塊工作,計算機錯誤可以較快找出原因,再由人工進行矯正;反之借著計算機,人為錯誤也能較快修正回來。這就等於說,除非同時出現人為錯誤和計算機錯誤,否則不會發生任何嚴重問題,事實上,這種情況幾乎從未發生過。”


    “幾乎從未發生過,但並非從來沒有過,是嗎?”謝頓說。


    “幾乎沒有,但並非從來沒有。計算機今非昔比,而人也一樣。”


    “世事似乎總是如此。”謝頓說完,輕輕笑了一聲。


    “噢,不,我沒有懷舊的意思,我不是在說過去的美好時光,我指的是統計數據。”


    聽到這裏,謝頓再度想起夫銘所說的有關時代正在衰退的那番話。


    “懂我的意思了吧?”林德的音量逐漸降低,“那邊有一-群人,從他們的樣子看來是c三層的。他們正在喝飲料,沒一個在工作崗位上。”


    “他們在喝什麽?”鐸絲問道。


    “補充電解質流失的特殊飲料,果汁。”


    “那你就不能怪他們,”鐸絲憤憤地說道,“在這種又幹又熱的環境中,人們當然得喝點東西。”


    “你知道一個熟練的c三工人,借口喝罐飲料可以磨多少時間?而且,我們根本一點辦法也沒有。如果隻給他們五分鍾時間喝水,並且將每個工人的休息時間錯開,好讓他們不會全部聚成一群,就等於挑起一場叛變。”


    現在他們正朝那群人走去。這些工人有男有女(達爾似乎多少是個兩性平等社會),不論男女都未穿短衫。女性上身穿戴著一種裝置,勉強可稱為胸罩,但純粹是功能性的。它的功用是撐起乳房,以增進通風效果,並降低排汗量,可是什麽也遮不住。


    鐸絲湊近謝頓說:“這樣穿有道理,哈裏,我那裏已經濕透了。”


    “那就脫下你的胸罩,”謝頓說,“我不會舉一根手指阻止你。”


    “不知怎麽回事,”鐸絲說.“我就猜到你不會。”她還是讓胸罩留在原處。


    他們漸漸接近那群人——總共有十一二個。


    鐸絲說:“如果他們之中有人冒出粗言粗語,我會挺得住。”


    “謝謝你,”林德說,“我不能保證他們不會——但我必須介紹你們。如果他們誤以為你們兩人是督察員,而且是在我的陪同之下,他們會變得無法無天。督察員應該自已獨立四處探訪,不能有任何管理部門的人在旁監督。”


    他舉起雙臂:“熱閭工們,我為你們介紹兩個人。他們是來自外界的訪客——兩位外星人士,兩位學者。他們的世界能源日漸短缺,他們來到這裏,想要看看我們達爾是怎麽做的。他們認為也許能學到些什麽。”


    “他們會學到如何流汗。”一名熱閭工喊道,接著響起一陣刺耳的笑聲。


    “那女的現在已經滿胸是汗,”一名女廣吼道,“那樣子遮掩起來。”


    鐸絲吼了回去:“我想把它脫下,但我的胸部沒法跟你比。”笑聲隨即轉趨友善。


    不料一名年輕男工向前走來,一雙深陷的眼睛緊緊盯著謝頓,他的臉孔則變作毫無表情的麵具。他說:“我認識你,你是那個數學家。”


    他衝過來,以急切而嚴肅的態度審視著謝頓的而孔。鐸絲自然而然站到謝頓前麵,林德則站到她的身前,並且吼道:“退下去,熱閭工,注意你的禮貌。”


    謝頓說:“慢著!讓他和我講話。為什麽每個人都排在我麵前?”


    林德壓低聲音說:“如果他們任何一個走近,你會發覺他們的味道可不像溫室的花朵。”


    “我受得了,”謝頓直率地說,“年輕人,你想要做什麽?”


    “我名叫阿馬瑞爾。雨果·阿馬瑞爾。我曾在全息電視上看過你。”


    “你或許看過,可是又怎麽樣?”


    “我不記得你的名字。”


    “你不必記得。”


    “你提到一種叫心理史學的東西。”


    “你不知道我多希望從未提過。”


    “什麽?”


    “沒什麽,你到底要做什麽?”


    “我想跟你談談。隻要一下子,就是現在。”


    謝頓望向林德,後者堅決地搖了搖頭:“在他值班時絕對不行。”


    “你的班從什麽時候開始,阿馬瑞爾先生?”謝頓問道。


    “一六○○時。”


    “你能在明天一四○○時來見我嗎?”


    “當然可以,哪裏?”


    謝頓轉頭望向堤沙佛:“你能準我在你那裏見他嗎?”


    堤沙佛看來非常不高興:“沒這個必要,他隻是個熱閭工。”


    謝頓說:“他認出我的長相,他知道我的一些事。他不可能隻是個普通人,我要在我的房間見他。”


    然後,由於堤沙佛的臉孔並未軟化,他又補充道:“在我的房間,房租遲早會付給你。而你當時正在上班,不在那棟公寓裏。”


    堤沙佛低聲說道:“不是我,謝頓老爺。是我的妻子,卡西莉婭,她不會接受這種事。”


    “我會跟她談,”謝頓繃著臉說道,“她一定得接受。”


    64


    卡西莉婭·堤沙佛睜大了眼睛:“一個熱閭工?不準進我的公寓。”


    “為什麽不準?何況,他會直接進我的房間。”謝頓說,“在一四○○時。”


    “我就是不要,”堤沙佛夫人說,“這就是去熱閭招惹的麻煩,吉拉德是個笨蛋。”


    “根本不是,堤沙佛夫人。我們是在我的要求下前去的,而且我歎為觀止。我必須見這個年輕人,那對我的學術工作很有必要。”


    “如果這樣的話,我感到很抱歉,但我就是不要。”


    鐸絲·凡納比裏舉起一隻手:“哈裏,讓我來處理吧。堤沙佛夫人,如果謝頓博士今天下午必須在他的房裏見一個人,多一個人自然代表得多付房租,這點我們了解。所以說,謝頓博士今天的房租將會加倍。”


    堤沙佛夫人想了一想:“嗯,你們真是寬宏大量,但這不隻是信用點的問題,我還得考慮鄰居怎麽想。一個滿身是汗、臭氣衝天的熱閭工……”


    “我不信他在一四○○時會滿身是汗、臭氣衝天,堤沙佛夫人,但請讓我繼續說下去。既然謝頓博土非見他不可,那麽假使不能在這裏見他,他們必須找別的地方會麵。可是我們不能跑來跑去,那樣實在太不方便。因此,我們必須做的是在別處找個房間。這不會是件容易的事,我們也不想那樣做,可是我們別無選擇。所以我們會將房租付到今天,然後離開這裏。當然啦,我們必須向夫銘老爺解釋,他好心好意幫我們做的安排,我們為何不得不臨時更改。”


    “等一下,”堤沙佛夫人的臉變作精打細算的模樣,“我們不希望得罪夫銘老爺——或是你們兩位。那東西得待多久?”


    “他會在一四○○時來到,而他必須在一六○○時上工。他在這裏待不到兩小時,也許還短得多。我們會在外麵迎接他,我們兩個一起,然後把他帶到謝頓博士的房間。任何鄰居要是看到我們,都會認為他是我們的外星世界朋友。”


    堤沙佛夫人點了點頭:“那就照你說的辦吧。今天謝頓老爺的房租加倍。那熱閭工隻準來這麽一次。”


    “下不為例。”鐸絲說。


    但是一會兒之後,當謝頓與鐸絲坐在她的房間時,鐸絲卻問道:“你為什麽必須見他,哈裏?會晤一個熱閭工對心理史學有那麽重要嗎?”


    謝頓認為她話語裏帶著一絲譏諷,他以鋒利的口吻說:“我不必每件事都打著我這個偉大計劃的招牌,反正我對它沒什麽信心。我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具有人類的好奇心。我們下到熱閭待了幾個小時,你自己看到那些工人是什麽樣子。他們顯然沒受過教育,他們是低級的群眾——我不打算玩文字遊戲,然而這個人卻認出我來。他一定是我在出席十年會議時,從全息電視上看到我的,而且他還記得心理史學這個名稱。他令我感到很不尋常,總之是很不相稱,我希望能跟他聊一聊。”


    “因為連達爾的熱間工都認識你,滿足了你的虛榮心?”


    “這……或許吧。但它同樣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怎麽知道他不是奉命而來,打算引你步入陷阱,像前兩次那樣。”


    謝頓怔了一怔:“我不會讓他碰到我的半根頭發。無論如何,我們這回幾乎有了萬全準備,對不對?而且我能確定,這次你會待在我身邊。我的意思是說,你讓我單獨到穹頂上去,又讓我單獨和雨點四三到微生農場,但你再也不會這樣做了,是嗎?”


    “你可以絕對肯定我再也不會。”鐸絲說。


    “好吧,那麽讓我和這個年輕人談談,由你負責注意可疑的陷阱。我對你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65


    阿馬瑞爾於一四○○時之前幾分鍾抵達,一麵走一麵謹慎地環顧四周。他的頭發相當整潔,濃密的八字胡經過梳理,兩端微微向上翹起,身上的短衫白得驚人。他的確有一股味道,不過那是一種水果香味,無疑是由於香水用得有點過度。此外,他隨身帶了一個袋子。


    謝頓早就等在外麵。他和鐸絲分別拉著阿烏瑞爾的手臂,三人迅速走向升降機。到了正確的樓層之後,他們穿過公寓中其他房間,直奔謝頓的臥房。


    阿馬瑞爾卑躬地低聲說道:“沒有人在家,啊?”


    “每個人都在忙。”謝頓中肯地說。然後他指了指房間中唯一的椅子,那其實是個直接放在地板上的坐墊。


    “不,”阿馬瑞爾說,“我不需要那個,你們兩人隨便哪位用吧。”他以優雅的動作蹲坐到地板上。


    鐸絲模仿著那個動作,坐到謝頓那個坐墊的旁邊。謝頓坐下的姿勢十分笨拙,不得不伸手幫忙,而且雙腿怎麽擱都不對勁。


    謝頓說:“好啦,年輕人,你為什麽想要見我?”


    “因為你是一位數學家,是我見過的第一位數學家——近距離,我甚至能碰到你,你知道我的意思。”


    “數學家摸起來跟其他人一樣。”


    “對我而言可不一樣,謝……謝……謝頓博士?”


    “那正是我的名字。”


    阿馬瑞爾看來很高興:“我終於想起來了。你可知道,謝頓博士,我也想成為一位數學家。”


    “很好。是什麽阻止了你?”


    阿馬瑞爾突然皺起眉頭:“你真的想知道嗎?”


    “是的,我很想知道。我猜想一定有什麽阻止了你。”


    “阻止我的就是我是個達爾人,是個達爾的熱閭工。我沒錢接受教育,也賺不到足夠的信用點受教育——我是指真正的教育。他們教我的隻不過是閱讀、計算,以及怎樣使用計算機,然後我就足以當個熱閭工。但是我要學更多的東西,所以我一直在自修。”


    “就某方麵而言,那是最好的教育方式。你是怎麽做的?”


    “我認識一名圖書館員,她樂意幫我。她是一位非常好的婦人,教導我如何使用計算機學習數學。她還建了一個軟件係統,讓我能和其他圖書館聯線。我總是在假日以及早晨下工後到那兒去。有時她會把我鎖在她私人的房間,這樣我就不會被其他人打擾,她也會在圖書館關閉時讓我進來。她自己完全不懂數學,但她盡一切力量幫助我。她有些年紀了,是個寡婦。也許她把我當成兒子之類看待,她自己沒有子女。”


    (也許,謝頓突然想到,這裏麵還牽涉到其他情感。但他隨即將這個想法拋到腦後,這與他毫無關係。)


    “我喜歡數論,”阿馬瑞爾說,“我根據自己從計算機,以及它用來教我數學的膠卷書中學到的東西,自己做出一些結果。我得到一些新的東西,是那些膠卷書裏沒有的。”


    謝頓揚起眉毛:“那可真有意思,比如說什麽?”


    “我帶來一些,我從未給任何人看過。我周圍那些人……”他聳了聳肩,“他們不是大笑就是嫌煩。有一次,我試著告訴一個女孩我知道的東西,但她隻是說我莫名其妙,以後再也不要見我。我拿給你看沒關係嗎?”


    “真的沒關係,相信我。”


    謝頓伸出一隻手。短暫的遲疑之後,阿馬瑞爾將帶來的袋子交給了他。


    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謝頓都在翻閱阿馬瑞爾的稿件。其中的內容都極其樸素,但他不讓臉上掠現任何笑容。他一個一個論證讀下去,當然,並沒有任何創見,甚至連接近創見的也沒有,更找不到任何重要結果。


    不過這沒有關係。


    謝頓抬起頭:“這些全是你自己做出來的嗎?”


    阿馬瑞爾看來有七八分嚇呆了,隻是一個勁地點頭。


    謝頓抽出幾張紙來:“你怎麽會想到這點?”他的手指畫向一行數學推論。


    阿馬瑞爾仔細看了看,皺起眉頭來,又想了一想。然後,他開始解釋自己的思路。


    謝頓聽完之後說:“你曾經讀過艾南·比格爾寫的一本書嗎?”


    “有關數淪的嗎?”


    “書名叫做《數學演繹法》,不是專講數論的。”


    阿碼瑞爾搖了搖頭:“我從來沒聽過這個人,我很抱歉。”


    “三百年以前,他就推出了你這個定理。”


    阿馬瑞爾似乎受到當頭棒喝:“我不知道這件事。”


    “我相信你不知道,不過你的做法比較高明。雖然並不嚴密,可是……”


    “你所謂‘嚴密’是什麽意思?”


    “這沒有關係。”謝頓將稿件重新紮成一束,放回那個袋子裏。“把這些全部複印幾份,找個官方計算機將其中一份打上日期,並且加上計算機化封印。我的這位朋友,凡納比裏夫人,能幫你申請到某種獎學金,讓你免費進入川陀大學就讀。你必須一切從頭開始,還要修習數學以外的其他課程,但是……”


    不料阿馬瑞爾突然倒抽一口氣:“進川陀大學?他們不會收我。”


    “為什麽不會?鐸絲,你能幫他安排,對不對?”


    “我確定可以。”


    “不,你辦不到。”阿馬瑞爾激動地說,“他們不會收我,我是個達爾人。”


    “那又怎麽樣?”


    “他們不會收達爾的同胞。”


    謝頓望向鐸絲:“他在說些什麽?”


    鐸絲搖了搖頭:“我真的不知道。”


    阿馬瑞爾說:“你是一位外星人士,夫人?你在川陀大學待了多久了?”


    “兩年多一點.阿馬瑞爾先生。”


    “你曾經在那裏見到過達爾人嗎——矮個子、黑色卷發、粗大的八字胡?”


    “那裏各式各樣外形的學生都有。”


    “可是沒有達爾人,你下次再仃細看一看。”


    “為什麽沒有?”謝頓問道。


    “他們不喜歡我們,我們看來不一樣,他們不喜歡我們的八字胡。”


    “你可以剃掉你的……”在對方激憤的瞪視下,謝頓的聲音陡然中斷。


    “絕不,我為什麽要那樣做?八字胡是我的男性象征。”


    “你剃掉了下麵的胡須,那也是你的男性象征。”


    “對我的同胞而言八字胡才是。”


    謝頓再度望向鐸絲,喃喃說道:“光頭,八字胡……愚昧……”


    “什麽?”阿馬瑞爾氣呼呼地說。


    “沒什麽。告訴我,達爾人還有哪些地方是他們不喜歡的。”


    “他們捏造出許多不喜歡的事。他們說我們有臭味,他們說我們肮髒,他們說我們偷竊,他們說我們暴戾,說我們愚蠢。”


    “他們為何要這樣說?”


    “因為說說很容易,而且會讓他們感到舒服。如果我們存熱閭裏工作,我們當然會變髒變臭。如果我們貧窮又不得翻身,有些人就會行竊,並且染上暴戾之氣,不過我們大家並非都是那樣。那些居住在皇區,認為他們擁有整個銀河——不,的確擁有整個銀河的黃發高個子又怎麽樣?他們絕不會有暴戾之氣嗎?他們從來不偷竊嗎?如果讓他們做我的工作,他們會和我一樣發出臭味;如果他們必須過著像我一樣的生活,他們也會變得肮髒。”


    “誰能否認各處住有各種不同的人?”謝頓說。


    “沒人議論這一點!他們隻是視為理所當然。謝頓老爺,我一定得離開川陀。我在川陀沒有任何機會,無法嫌到信用點,無法接受教育,無法成為一位數學家,無法成為任何人物,隻能是他們所謂的……一個沒用的廢物。”最後半句是在挫折與絕望中說出來的。


    謝頓試圖跟他說理:“租給我這個房間的就是個達爾人,他有個幹淨的工作,而且受過教育。”


    “噢,當然啦。”阿馬瑞爾以情緒化的口吻說,“是有些這種人。他們讓少數人那樣,這樣他們就能說那是辦得到的。那些少數人隻要不出達爾,他們就能活得很好。要是讓他們到外麵去,他們就會曉得將受到何等待遇。當他們待在這裏的時候,他們把我們其他人視同糞土,這樣他們就會覺得舒服。因此在他們自己眼中,他們就成了黃發階級。租給你這個房間的好好先生,當你告訴他你要帶一個熱閭工進來時,他究竟說了些什麽?他說我像個什麽?他們現在都走了……不願意和我待在同一個地方。”


    謝頓舔了舔嘴唇:“我不會忘記你。我保證會讓你離開川陀,進入赫利肯我的那所大學——一旦我自己回到那裏之後。”


    “你答應這件事嗎?你以名譽擔保?雖然我是個達爾人?”


    “你是達爾人的事實對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經是一位數學家!但是你告訴我的這些事情,我仍然無法完全理解。對於無害的族群競有如此非理性的情緒,我覺得實在難以置信。”


    阿馬瑞爾以挖苦的口氣說:“那是因為你從來沒有任何機會,讓自己對這種事發生興趣。它可以從你的鼻端大搖大擺通過,你卻什麽也聞不到,因為它對你毫無影響。”


    鐸絲說:“阿馬瑞爾先生,謝頓博士和你一樣是數學家,他的腦袋有時會在九霄雲外,你必須了解這點。然而,我是一位曆史學家。一群人瞧不起另一群人,我知道它並非不尋常的事。有些特殊的、幾乎是儀式化的仇恨,根本沒有任何理性依據,而且會產生嚴重的曆史影響。這實在太糟了。”


    阿馬瑞爾說:“‘太糟了’這句話嘴巴說說倒很容易。你說你不敢苟同,這樣你就能成為一個好人,然後你就可以管你自己的事,再也不用關心這個問題。這要比‘太糟了’還要糟許多倍,它抵觸了所有高尚、自然的事物。我們大家都一樣,不論是黃發或黑發,高或矮,東方人、西方人、南方人或外星人士。我們都是一家人,你、我,甚至皇上,全部是地球人的後裔,不是嗎?”


    “什麽的後裔?”謝頓問道。他轉身望向鐸絲,眼睛睜得老大。


    “地球人的後裔!”阿馬瑞爾喊道,“人類發源的那顆行星。”


    “一顆行星?隻有一顆行星?”


    “唯一的行星,這還用說,就是地球。”


    “你所謂的地球,指的是奧羅拉,對不對?”


    “奧羅拉?那是什麽?我指的就是地球。你從來沒聽說過地球嗎?”


    謝頓說:“其實不能算有。”


    “它是個神話世界……”鐸絲說到一半便被打斷。


    “那不是神活,它是一顆真實的行星。”


    謝頓歎了一口氣:“我以前也聽過這一套。好吧,讓我們從頭再來一遍。達爾是不是有一本書,裏麵提到了地球?”


    “什麽?”


    “那麽,某種計算機軟件?”


    “我不知道你到底任說些什麽。”


    “年輕人,你是從哪裏聽說地球的?”


    “我爸爸告訴我的,每個人都知道它。”


    “有沒有什麽人對它特別了解?他們在學校裏教過你這些嗎?”


    “那裏根本不提這種事。”


    “那麽人們是怎麽知道的?”


    阿馬瑞爾聳了聳肩,仿佛聽列一個無中生有的煩人問題。“就是每個人都知道。如果你想聽這方麵的故事,可以去找瑞塔嬤嬤,我還沒聽說她去世了。”


    “你媽媽?你怎麽會不知道……”


    “她不是我媽媽,隻是他們都這樣叫她,瑞塔嬤嬤。她是個老婦人,住在臍眼,至少以前住在那裏。’’


    “那地方在哪裏?”


    “朝那個方向一直走。”阿馬瑞爾一麵說,一麵做了一個含糊的手勢。


    “我如何到那裏去?”


    “到那裏去?你不該想到那裏去,否則你將有去無回。”


    “為什麽?”


    “相信我,你不該想到那裏去。”


    “可是我希望見見瑞塔嬤嬤。”


    阿馬瑞爾搖了搖頭:“你會用刀嗎?”


    “做什麽用途?什麽樣的刀?”


    “切東西的刀,像這一把。”阿馬瑞爾伸手向下,碰了碰緊緊係在腰際的皮帶。皮帶的一節隨即脫落,其中一端閃出一把利刃,它又薄又亮,顯然足以致命。


    鐸絲的於立刻抓住他的右腕。


    阿馬瑞爾笑了幾聲:“我不是打算用它,隻是亮出來給你們看看。”他將刀子再插回皮帶內,“你需要一把刀用來自衛,如果你沒有,或者雖有卻不知如何使用,你就再也無法活著離開臍眼。總之……”他忽然變得非常嚴肅專注.“你說要幫助我離開川陀,是認真的嗎,謝頓老爺?”


    “百分之百認真,那是我的承諾。寫下你的名字。還有如何能用超波計算機聯絡到你。你有址碼吧,我想。”


    “在我熱閭的崗位上有一個,可以嗎?”


    “可以。”


    “好啦,”阿馬瑞爾一麵說,一麵抬起頭一本正經地望著謝頓,“這就代表我的未來全部寄托在你身上,謝頓老爺,所以拜托你別去臍眼。如果現在失去你,我無法承擔這種損失。”他將懇求的目光轉向鐸絲,輕聲說道:“凡納比裏夫人,如果他肯聽你的,就不要讓他去,拜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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