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椅上打開吊櫃尋找東西,驀地看見角落裏那一隻手拎包。它是黑色的,革的,很舊的。拉鎖已經拉不嚴了,有的地方已經破了。雖然在吊櫃裏,竟也還是落了一層灰塵。


    我呆呆站在椅上看著它,像一條走失了多日又終於嗅著熟悉的氣味兒回到了家裏的小狗看著主人……


    那是父親生前用的手拎包啊!


    父親病故十餘年了,手拎包在吊櫃的那一個角落也放了十餘年了。有時我會想到它在那兒。如同一個讀書人有時會想到對自己影響特別大的某一部書在書架的第幾排。更多的日子裏更多的時候,我會忘記它在那兒。忘記自己曾經是兒子的種種體會……


    十餘年中,我不隻一次地打開過吊櫃,也不隻一次地看見過父親的手拎包。但是卻從沒把它取下過。事實上我怕被它引起思父的感傷。從少年時期至青年時期至現在,我幾乎一向處在多愁善感的心態中。我覺得我這個人被那一種心態實在纏繞得太久了。我怕陷入不可名狀的親情的回憶。我承認我每有逃避的企圖……


    然而這一次我的手卻不禁地向父親的遺物伸了過去。近年來我內心裏常湧起一種越來越強烈的傾訴願望。但是我卻不願被任何人看出我其實也有此願。這一種封閉在內心裏的願望,那一時刻使我對父親的遺物備覺親切。盡管我知道那即使不是父親的遺物而是父親本人仍活著,我也斷不會向父親傾訴我人生的疲憊感。


    我的手伸出又縮回,幾經猶豫,最終還是把手拎包取了下來……


    我並沒打開它。


    我認真仔細地把灰塵擦盡,轉而騰出衣櫥的一格,將它放入衣櫥裏了。我那麽做時心情很內疚。因為那手拎包作為父親的遺物,早就該放在一處更適當的地方。而十餘年中,它卻一直被放在吊櫃的一角。那絕不是該放一位父親的遺物的地方。一個對自己父親感情很深的兒子,也是不該讓自己父親的遺物落滿了灰塵的啊!


    我不必打開它,也知裏麵裝的什麽——一把刮胡刀。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見過父親用那一把刮胡刀刮胡子。父親的絡腮胡子很重,刮時發出刺啦刺啦的響聲。父親死前,刮胡刀的刀刃已被用窄了,大約隻有原先的一半那麽寬了。因為父親的胡子硬,每用一次,必磨一次。父親的胡子又長得快,一個月刮五六次,磨五六次,四十幾年的歲月裏,刀刃自然耗損明顯。如今,連一些理發店裏,也用起安全刀片來了。父親那一把刮胡刀,接近於文物了……


    手拎包裏還有一個小小的牛皮套,其內是父親的印章。父親一輩子隻刻過那麽一枚印章——木質的,比我用的鋼筆的筆身粗不到哪兒去。父親一生離不開那印章。是工人時每月領工資要用,退休後每三個月寄來一次退休金,六十餘元,一年僅用數次……


    一對玉石健身球。是我花五十元為父親買的。父親聽我說是玉石的,雖然我強調我隻花了五十元,父親還是覺得那一對健身球特別寶貴似的。他隻偶爾轉在手裏,之後立刻歸放盒中。其中一隻被他孫子小時候非要去玩,結果掉在陽台的水泥地摔裂了一條紋……


    父親當時心疼得直跺腳,連說:“哎呀,哎呀,你呀,你呀!真敗家,這是玉石的你知道不知道哇!……”


    再有,就是父親身證的影印件了。原件在辦理死亡證明時被收繳注銷了。我預先影印了,留做紀念。手拎包的裏麵兒,還有一層。那拉鎖是好的。影印件就在夾層裏。


    除了以上東西,父親這一位中國第一代建築工人,再就沒留下什麽遺物了。僅有的這幾件遺物中,健身球還是他的兒子給他買的。


    手拎包的拉鎖,父親生前曾打算換過。但那要花三元多錢。花錢方麵仔細了一輩子的父親舍不得花三元多錢。父親曾試圖自己換,結果發現皮革已有些糟了,“咬”不住線了,自己沒換成。我曾給過父親一隻開什麽會發的真皮的手拎包。父親卻將那真皮的手拎包收起來了,舍不得用。他生前竟沒往那真皮的手拎包裏裝過任何東西……


    他那隻舊拎包夾層的拉鎖卻是好的。既然仍是好的,父親就格外在意地保養它,方法是經常為它打蠟。父親還往拉鎖上安了一個紐扣那麽大的小鎖。因為那夾層裏放過對父親來說極重要的東西——有六千元整的存折。那是父親一生的積攢。他常說是為他的孫子我的兒子積攢的……


    父親逝前一個月,我為父親買了六七盒“蛋白注射液”,大約用了近三千元錢。我明知那絕不能治愈父親的癌症,僅為我自己獲得到一點兒做兒子的心理安慰罷了。父親那一天狀態很好,目光特別溫柔地望著我笑了。


    可母親走到了父親的病床邊,滿臉憂愁地說:“你有多少錢啊?買這種藥能報銷嗎?你想把你那點兒稿費都花光呀?你們一家三口以後不過了呀?……”


    當時,已為父親花了一萬多元,父親單位的效益不好,還一分錢也沒給報銷。母親是知道這一點的。在已無藥可醫的丈夫和她的兒子之間,尤其當母親看出我這個兒子似乎要不惜一切代價地延緩父親的生命時,她的一種很大的憂慮便開始轉向我這一方麵了……


    當我捧著藥給父親看,告訴父親那藥對治好父親的病療效多麽顯著時,卻聽母親從旁說出那種話,我的心情可想而知……


    仰躺著已瘦得虛脫了的父親低聲說:“如果我得的是治不好的病,就聽你媽的話,別浪費錢了……”


    沉默片刻,又說:“兒子,我不怕死。”


    再聽了父親的話,我心淒然。


    那藥是我求人寫了條子,騎自行車到很遠的醫院去買回來的呀!進門後臉上的汗還沒來得及擦一下呀……


    結果我在父親的病床邊向母親大聲嚷嚷了起來……


    “媽媽,你再說這種話,最好回哈爾濱算了!……”


    我甚至對母親說出了如此傷她老人家心的冷言冷語……


    母親是那麽的忍辱負重。她默默地聽我大聲嚷嚷,一言不發。


    而我卻覺得自己的孝心被破壞了,還哭了……


    母親聽我宣泄夠了,離開了家,直至半夜十一點多才回家。如今想來,母親也肯定是在外邊的什麽地方默默哭過的……


    哦,上帝,上帝,我真該死啊!當時我為什麽不能以感動的心情去理解老母親的話呢?我傷母親的心竟怎麽那麽的近於冷酷呀?!


    一個月後,父親去世了;母親回哈爾濱了……


    心裏總想著應向母親認錯,可直至母親也去世了,認錯的話竟沒機會對母親說過……


    母親留下的遺物就更少了。我選了一條圍脖和一個半導體收音機。圍脖當年的冬季我一直圍著,企圖借以重溫母子親情。半導體收音機是我為母親買的,現在給哥哥帶到北京的精神病院去了。他也不聽。我想哪次我去看他,要帶回來,保存著。


    我寫字的房間裏,掛著父親的遺像——一位麵容慈祥的美須老人;書架上擺著父親和我們兄弟四人一個妹妹青少年時期的合影,都穿著棉衣。


    我們一家竟沒有一張“全家福”。


    在哈爾濱市的四弟家裏,有我們年齡更小時與母親的合影。那是夏季的合影。那時母親才四十來歲,看上去還挺年輕……


    父親在世時,常對我兒子說:“你呀,你呀,幾輩子人的福,全讓你一個人享著了!”


    現在上了高三的兒子,卻從不認為他幸福。麵臨高考競爭的心理壓力,使兒子過早地體會了人生的疲憊……


    現在,我自己竟每每想到死這個字了。


    我也不怕死。


    隻是覺得,還有些親情責任未盡周全。


    我是根本不相信另一個世界之存在的。


    但有時也孩子氣地想:倘若有冥間,那麽豈不就省了投胎轉世的麻煩,直接地又可以去做父母的兒子了嗎?


    那麽我將再也不會傷父母的心了。


    在我們這個陽世沒盡到的孝,我就有機會在陰間彌補遺憾了。


    陰間一定有些早夭的孩子,那麽我願在陰間做他們的老師。陰間一定沒有升學競爭吧?那麽孩子們和我雙方的教與學一定是輕鬆快樂的。


    我希望父親做一名老校工。


    我相信父親一定會做得非常敬業。


    我希望母親為那陰間的學校養群雞。母親愛養雞。我希望陰間的孩子們天天都有雞蛋吃。


    這想法其實並不使我悲觀。恰恰相反,常使我感覺到某種樂觀的呼喚。


    故我又每每孩子氣地在心裏說:爸爸,媽媽,耐心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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