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是一個敏感的孩子。這主要體現在自尊心方麵。但我又是一個在自尊心方麵容易並且經常受傷的孩子。一個窮孩子要維護住自己的自尊心,像一隻麻雀要孵化成功一枚孔雀蛋一樣難。


    青少年時期我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每一個人都能夠以自己的方式擁有友情。明白了這一個道理之後我便是一個不乏友情的少年了。我少年時期的友情都是用友善換來的。它的一部分牢固地延綿至今。


    我感激文學。文學對中學時期的我最重要最有益的影響那便是——在潛移默化的熏陶之中接受了人性教育。我的中學的最後一年發生“文革”。我對自己較為滿意的是——我雖是“紅五類”、“紅衛兵”,但我在“文革”中與任何“紅衛兵”的劣跡無涉。我沒有以“革命”的名義歧視過任何人,更沒有以“革命”的名義傷害過任何人。恰恰相反,我以我當年僅能表現的方式,暗中有時甚至是公開地同情過遭到這樣那樣政治厄運的人。


    “文革”對我最大的也最深刻的影響是——促使我以中學生的頭腦思考政治。無論是知青的六年多裏,亦或是“工農兵學員”的三年多裏,我都是一名對“四人幫”的專製采取抵牾態度的青年。這一點使我那樣一名默默無聞的知識青年,竟有幸與一些“另冊”知識分子建立了友情。這也同時是成為作家的我,後來為什麽不能成為“純粹為文學”的作家,某些作品總難免具有政治色彩的原因。


    成為作家的我依然是敏感的。我曾相信成為作家的我,是足以有能力來朝自認為更好的方麵培養自己的人格了。我曾說過——人格非人的外衣,也非人的皮膚,而是人的質量的一方麵。


    我承認我對關乎自己人格的事,以及別人對自己人格的評價是敏感的。正因為這樣,我承認——我常常以犧牲“自我”的方式,來換取別人對我的人格的讚許和肯定。這一點從好的方麵講,漸漸形成了我做人的某些原則。那些原則本身絕對沒什麽問題;從不好的方麵講,任何人刻意而求任何東西,其實都是不自然的。


    我承認,我對文學和作家這一職業,曾一度心懷相當神聖的理解。因為文學曾對我有過那麽良好的影響。這一種越來越不切實際的理解,很費了一番“思想周折”才歸於客觀的“平常心”。


    我承認,恰恰是在我成為作家以後,所受的傷害是最多的。從一九八二年我獲全國短篇小說獎以後,我幾乎不間斷地在友情和人格兩方麵受傷。原因諸多,有時因我的筆;有時因我的性格;有時那原因完完全全起於別人方麵。我也冒犯過別人,故我對因此而受的傷害甘願承擔。


    我承認,每當我被嚴重地誤解時,我總會產生辯白的念頭……


    我承認,每當我受了過分的傷害,我總會產生“以牙還牙”的衝動……


    我承認,每當我遭到辱罵和攻擊時,即使表麵不以為然,心頭已積隱恨……


    我承認,我很自慰地承認,後來我漸漸具有了相當強的“免疫力”……


    我承認,即使具有了相當強的“免疫力”的我,也很難真的無動於衷……因為我具有了相當強的“免疫力”,並不等於我的妻兒、親友,以及一切關愛著我的人也同時具有。一想到他們和她們也許同時受到傷害,我常打算做出激烈的反應。我的筆使我不無這種能力。它在作為武器時也肯定是夠銳利的……


    但是近來我逐漸形成了另一種決心,那就是——從我寫這篇文章的此時此刻起,我要求自己對於一切公開的辱罵、攻擊、蓄意的合謀的傷害,不再做絲毫的反應。不再敏感,而要遲鈍,而要麻木。這也是一種刻意。這一種對自己的要求也是不太自然的。這與所謂表現氣度無關,而與珍惜所剩的生命有關。所以即使也是一種刻意,即使也是不太自然的,卻是必須如此的。


    我覺得,一個人的敏感,和一個人血管裏的血,大腦中的腦細胞,和一個人的所有生命能動性一樣,也是有限量的。生命像煙一樣,不可能活一天附加一天。生命是一個一直到零的減法過程。


    我覺得,我的敏感已大不如前。我的精力狀況和身體狀況也大不如前。


    我的精力正在一天天變得頹萎。


    我的敏感“水平”正在一天天下降。


    我隻能而且必須極其“節省”地運用它。


    故我要公開地發一個毒誓,從此時此刻起直至我死,我堅決地對一切傷害不再做出絲毫的反應。我也堅決地對一切誤解不再做出任何辯白——今天以前的反應不包括在內。比如對吳戈其人的攻擊所做的反應。它可能在今天以後見諸報刊,已無法撤消。


    如果我竟不能做到這一點——那麽讓我死於非命——患癌的可能性不包括在內。我們都知道,癌症是與遺傳基因有關的。


    我既發此毒誓,那麽恭請一切報刊,萬勿再就辱罵和攻擊性、貶低性內容對我進行采訪;倘明知我發此毒誓還一味企圖從我口中討個說法,顯然便是不人道的了。


    我既發此毒誓,那麽恭請一切報刊放心,凡登載涉及我的文章,無論攻擊性多麽強,無論辱罵的話語多麽惡劣,皆可毫無顧慮。我將一概地保持絕對沉默。近一時期我深受被采訪之苦,遠比對我的文字傷害更使我身心受損。而實際上,我的誓言其實早已悄悄生效——我基本做到了無論怎樣“啟發”,堅決地不對任何誤解進行辯白;堅決地不對任何攻擊、辱罵、貶低和人格侵犯說出一句反擊性的話——今日《光明日報》一名女記者對我進行的采訪又當例外。其中有對一件事的辯白,我經考慮認為是必要的。


    那麽,以後,我的敏感將僅僅體現在如下方麵:


    對感情的敏感反應——包括親情、友情、同情。


    對社會和時代現象的敏感反應……


    對想像與虛構能力的職業性的敏感反應……


    對駕馭文字的能力和對修辭之職業水平的敏感反應……


    對自己責無旁貸的種種義務的敏感反應……


    我真的認為我的敏感將漸成我生命的微量元素,它是必須節省使用的了。倘在以上方麵我仍能保持著它,我覺得對於我就已經是不容易之事了。


    我預先做一個與魯迅先生截然相反的聲明:我死之際將不帶走對一個世人的嫌惡和憎恨。因為歸根結底,我們人類也隻不過是地球上的一種動物。我們既然公認每一種動物的習性都有其必然性、合理性,那麽自己的同類也何妨如此?


    我將嚴格恪守我的誓言至死不悔。倘我竟不能,我甘願遭世人唾棄和嘲笑!


    我的第一位責任編輯


    他死十幾年了。


    一個解放前就參加了革命軍隊的人。一個解放後兢兢業業從事文學編輯工作的人。一個默默無聞的人。一個“右派”。一個至死也未得到“平反”的人。一個至死虔誠地認為自己可能對黨對人民有罪,並且毫無怨言地接受改造和懲罰的人——盡管他也許根本不知那“罪”到底是什麽。


    上帝說:人都是有罪的。


    所以相信上帝的人無可辯白。


    因為上帝是不會錯的——人的辯白則是罪上之罪。


    大概正是基於這種宗教邏輯,他從不替自己辯白。


    如果他活到了“平反”那一日,他定會震驚於上帝也會犯錯誤的吧?


    他是我接近過的第一個“社會主義的敵人”。


    “右派”分子是“社會主義的敵人,他們要推翻社會主義”——我的中學政治課本上是這麽寫著的。我的中學政治老師也是這麽教育我的。


    所以在“文革”中,仍戴著“右派”帽子或已被摘了“右派”帽子的人遭到嚴酷批鬥時,我雖常常不免被那種種批鬥方式的嚴酷所驚悸,卻隱藏起一個少年的仁慈,絲毫也不流露。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北大荒。是在兵團舉辦的一次創作學習班上。


    一天,吃早飯時,我發現多了一位形銷骨立、麵容枯槁憔悴的老者,奇怪地問坐在身旁的人:“那是誰?”


    “楊方。”


    “也是參加創作學習班的?”


    “嗯。”


    “老作家?”


    “老右派。”


    “那……”


    “他當過編輯,讓他來幫著看看稿,邊改造邊利用嘛!”


    我不由得又朝他多看幾眼。創作學習班,成員大多數是知青,飯桌上也在高談闊論小說之類。楊方一言不發,連目光也不旁視,瞅定一部分桌麵,默默地吃飯。滿口牙殘缺不全,吃得極慢極慢。他那一張刀條臉,瘦得不能再瘦。兩腮塌陷,顴骨高突,一雙眼睛深深地隱蔽在眼窩裏。麵色青綠。每一嚼動,青綠的皺紋縱橫的麵皮便一緊一弛。給我印象最強烈的是他的眉毛,左右眉峰各有長長的兩束,無羈地飛揚著,箭豎著。仿佛除了剪斷,是別無他法使其倒順的。


    我離開飯堂時,見他那一桌隻剩了他自己,仍極慢極慢地吃著,仍瞅定一部分桌麵,目不旁視。分明由於牙齒不健,連一個燒餅還未吃完。他不但吃得極慢,也吃得極小心,一手顫抖地端著碗接在口下,可能惟恐燒餅掉下的酥皮兒落在桌上,被人指責浪費農民血汗。


    回到宿舍,聽別人講,我才知道,他原是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的編輯。由於在“反右”鬥爭中說了些“錯話”,被打成了“右派”。即使在當時,那些“錯話”的性質也並不很嚴重。但他的家庭成分是地主,結果不嚴重也便嚴重了。“右派”的帽子不給他戴上給誰戴上呢?成了“右派”,自然也就被從革命軍隊中“清洗”而出,發配到了哈爾濱,後來據說改造得好,表現“老實”,調到了黑龍江出版社。“文革”中,遭第二次清洗,又被從黑龍江出版社逐出,發配到北大荒,在四師接受第二番改造,當一名注“另冊”的農場職工。


    別人還告訴我,他是好幾本書的責任編輯,其中包括《苦菜花》和《迎春花》。當年這兩本書是“大毒草”。所以那與其說是他的成績,莫如說更是他的“罪行”。後來我曾特意重翻那兩本書,卻見印在書上的責任編輯並不是他。或者是人雲亦雲,造成誤傳;或者因為他成了“右派”,在那兩本書還不是“大毒草”的年月,不便印上他的名字。


    他一個人住在我們隔壁的小房間。不是出於照顧,而是因為他通宵達旦地咳嗽。和他住在一個房間的人,是根本無法睡覺的。除了每天吃三頓飯的時候,我幾乎見不到他的影子。而在吃飯時見到的他,一如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他患有肺氣腫,正值嚴冬,從住處到食堂,一兩分鍾的路,他也不得不戴著口罩。還患有神經性顫抖症,使人總擔心他吃飯時端不住碗。還患有胃潰瘍——都是“改造”的成果。


    有天吃午飯,半個饅頭從他手中掉到地上,被他撿起,已粘了不少土。他想剝皮,剛剝下一小塊,卻不敢往桌上放,不知如何是好。拿著半個髒饅頭,吃不得,不吃又不行的樣子。


    我恰巧坐在他身旁,從他手中奪下了那半個髒饅頭,又掰了半個饅頭給他。


    “不,不,我……還是吃了那半個髒的吧……”


    我隨手將那半個髒饅頭拋進了剩飯桶。


    同桌的夥伴們的目光都是讚許的。


    惟他自己,滿臉惴惴不安的神色。


    我們同屋的三個知青,將自己關在房間裏寫作時,常聽到他在隔壁一陣陣劇烈的咳嗽。那咳嗽之聲劇烈得連我們都替他喘不上氣來。白天能聽到,晚上也能聽到。隻要他在咳嗽,我們便知他在看我們的稿子。而一到夜晚,他每每咳嗽得更劇烈。


    還有點人味兒的人,誰能不心疼這樣一位為我們做“嫁衣裳”的老者呢?其實他當年還不算老,也許才五十五六歲,可看上去已衰弱得像七十來歲的人了。


    他看稿極認真,從不在任何人的稿上亂勾亂畫。連個符號也不記。連一頁紙的紙角也不折。稿旁放一個小本,一切都記在小本上。如——p多少多少,第幾行,有一個什麽什麽字錯了……


    一視同仁。


    對於那些稿麵非常清潔的稿子,他更是格外顯出一份兒對作者的尊重。看前,總是要用濕毛巾擦擦手,怕將稿麵弄髒,或留下他的指印。


    他談稿子更認真。對一個不恰當的詞,一個不真實的情節,一個概念化的細節,一句不符合人物性格的對話,他總要預先替你設想出幾種修改方案,與你談時,極謙恭地說:“我覺得這個地方,也許改一改更好。我想出了幾種改法,咱們共同商量,看確定哪一種方案更好?”


    其實他心中早已有了最佳修改方案。他並不希望你立刻接受,而希望你在經過比較之後,自己選擇那最佳的方案。你一時沒有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他也不急。更不和你爭辯。耐心地聽你談完自己的想法,然後婉言勸你再去多聽聽別人的意見。


    他的意見,十之八九也被大多數人認為是正確的。


    他的謙恭,常常使我們在他麵前,更加心疼他那體弱多病的身體。而在他,那絕非虛偽。那是發自內心裏的虔誠。因為他仿佛一分鍾也不能忘記,自己是一個“右派”,一個確乎有“罪”的人,一個被“改造”著的人,一個不過被臨時“利用”一下的人。而這種“利用”,又仿佛對他意味著是一種抬舉,一種恩典,一次“贖罪”的小小的機會。他以他的全部虔誠,搭上他那衰弱之極的身體,回報這種抬舉,這種恩典,這一次小小的“贖罪”的機會……


    他是我的第一位責任編輯。


    我當年發表在《兵團戰士報》上的第一篇小說《向導》,是在他與我長談了三次之後才定稿的。


    那一次創作學習班上,有個驕傲的小子,和他大吵大嚷,罵他“臭右派,裝模作樣假充內行”!他一言不發,默默地挨罵。我們大家氣壞了,將那小子騙到郊野,狠揍了一頓。


    我們都從內心裏開始尊敬他。


    有天夜裏,同屋的一個夥伴醒了,把我們也都捅醒,說:“老楊怎麽不咳嗽了?”


    在那個年月,我們不能像如今一樣,對我們所尊敬的文學界長者稱“老師”一樣,稱他“楊老師”——這樣的稱呼也會使他自己驚恐的。我們隻能叫他“老楊”。


    我們都匆匆披上衣服闖入他的屋裏——椅子翻在地上,他倒在地上,桌上是稿子,手中是筆……


    他臉色鐵灰……


    那是淩晨三四點鍾的時候,我們立即將他背往師部衛生院……


    那一次,如若不是我們發現得早,他便死了。


    後來我再沒見過他。


    後來每年一次的創作學習班上,隻要他的身體能撐得住,總會前去輔導。像輔導我們那一期學員一樣虔誠……


    如今,許多經他輔導過的當年的知青,都走上了文學道路。


    一九七五年,我在複旦大學,得知他病故了。


    我們離開了北大荒。


    他埋在了北大荒。


    我是沒法兒忘了他的。


    一緬懷起他,我對那過去了的曆史充滿悸怖——它使好人無端變成“罪人”,竟是那麽隨便!那麽輕而易舉!並且連同無罪之人的無罪的意識,都一塊兒奸汙了!


    是以追記此文,寄托我對我的第一位責任編輯的大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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