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就剩兩人…


    灑滿一地的湯水仍冒著騰騰白煙,狗肉與八角悶熬的香味濃鬱誘人。屋外的磅礴大雨不斷拍打著青瓦壘砌的船艙頂棚,噠噠作響,如萬馬奔騰。湖水受風雨作浪,秩序井然地衝擊著船身,似戰時擂鼓,亦似宴客奏樂。


    田波領人離開好一會兒。


    來者才不著痕跡地提起一絲笑色,朝著柳岩抱拳作一請的手勢,賠禮道:“底下的狗腿子野慣了,有眼不識泰山,竟冒犯了柳少爺,還請柳少爺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呀。”


    柳岩態度依舊驕橫,若無其事地拿起被雨水淋濕透的衣袖,雙手用力擰幹,同時稍稍用餘光打量去話者。最後,兩袖都相繼擰幹了水,他才傲慢地挽起衣擺走過兩步來到白玉圓桌跑,找著凳子坐下,再拿起碗筷夾來兩片牛肉,邊吃著邊盛氣淩人般冷說道:“報上名來。”


    “黑豹。”


    “黑豹?”


    這名字,想必柳岩是有所聽聞的。


    咀嚼著嘴裏的肉塊,他漫不經心地說道:“江湖傳聞,龍堂旗下共設豹、虎、熊、鷹、蛇五堂。豹管地盤,虎掌刑罰,熊理生意,鷹通情報,蛇殺人滅口,各司其職。每堂旗下又有七色,黑白紅黃藍綠青,你既然名號黑豹,想必就是豹堂的抗把子吧?”


    黑豹拿起白玉桌上的濕毛巾,將先前田波坐過的凳子擦淨,然後坐下身子將毛巾仔細折疊起來放回原位。


    看著柳岩,淡笑道:“柳少爺可真會開玩笑,我龍堂弟兄雖多為江湖武夫,血氣方剛生性莽撞,可從不做違法亂紀之事,生意買賣也堂堂正正,哪來的殺人滅口,地盤刑罰呀?柳少爺莫要聽外頭的流言蜚語,那都是別有用心的人在造謠汙蔑我們龍堂啊。”


    “汙蔑?”柳岩看著碗裏的肉片,奇怪問道二字。


    黑豹雙手拿起白玉桌上的青花瓷壺,幫柳岩把酒斟滿,同時點頭歎聲道:“是呀,這世道的生意不好做啊。隻要稍有些起色就會惹來同行嫉妒,造謠汙蔑,無事生非,甚至雇人打砸,什麽肮髒手段都能使得出來…”


    “呸!”


    黑豹苦未訴完,柳岩忽然“呸”的一聲就將嘴裏嚼得稀爛的牛肉吐出,正中就吐到了黑豹的手臂上:“這肉可真臭,聞著就讓人想作嘔,竟然還好意思拿來給人吃?呸!”說完,柳岩像吃了蒼蠅似的,又裝模作樣朝著黑豹的手臂噴去兩口吐沫。


    這明擺著是打人呀…


    囂張到柳岩這種層度,恐怕也是一個境界的高度了。


    黑豹的眼角皮不禁抽了抽,看得出柳岩這副目中無人的傲慢態度,已經讓他不忍不住燃起怒火。可不知為何,黑豹的態度和先前的田波有幾分相似,好像顧忌著什麽,居然生生將火氣給壓回到肚子裏不順勢發作。


    悄然吸一口氣,稍微將緊繃的拳頭鬆開一分,放下酒壺再次拿過毛巾,把手臂上的汙穢物擦去,黑豹牽強笑道:“既然柳少爺不喜歡這口味,那我們便換點別的吧…”說著,黑豹突然一喝:“拿進來!”


    “喳卡…”


    話音剛落,關上的紫檀木門再一次被人從外推開。一名壯漢手捧著一隻盤龍紫檀木盒走入廂房來到黑豹身旁,並將木盒小心放在桌上,然後卑躬行禮又快步退出廂房。


    柳岩不屑地看眼木盒,似乎已料到其中奧妙,蔑笑不語,夾起兩邊酸菜就繼續獨自吃去。黑豹把柳岩的神色看在眼裏,心中不悅之感必然更甚,可奈何他此時必須要忍著把話往下說去…


    黑豹道:“柳少爺恐怕是真誤會我們龍堂了。我們龍堂向來奉公守法,做的也都隻是小買賣,賺不了幾個大錢。但買賣再小也免不得被歹人惦記,三天兩頭的就有麻煩找上門來。所以,幹我們這行的,最重要就是要懂規矩。你瞧,每季每月每逢過年過節,刑部的太府寺,督正司,天獄林,兵部的軍器監、虎賁營、禦林院,工部的督水鑒,搬山閣,戶部的金部司等等山頭神佛,我們龍堂都會準時派人供奉香火,從來不敢怠慢一絲一毫。這求得神多嘛,自然就有神庇佑。也多得諸天神佛的保佑,我們龍堂近年也算摸爬滾打得風調雨順,有小難而無大災,勉強可以在京都安下家業。”話說著,黑豹給自己也倒上一杯清酒,小酌半口濕潤去喉嚨,沉下些許聲色再續說道:“柳少爺擬股政三令驚豔長安,國考會試更得聖上賞識,被欽點為下任金部司正,可謂金鱗禦水化龍升天。龍堂寄人籬下本該盡早登門拜訪,可奈何近日京都有雷雨忽降,檔口鋪麵損失良多皆需人手修整,所以才遲遲沒能登門。”話到此處,黑豹將桌上木盒往柳岩麵前推了推,再道:“這是龍堂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萬望柳少爺能夠不計前嫌,安然笑納。”


    “你這是在賄賂我。”


    “隻是心意而已。”


    “心意…”


    柳岩看都沒看桌上的移來的木盒,淨盯著自己碗裏的酸菜,饒有玩味問道:“你認識我嗎?”


    黑豹恭維道:“早已傾慕已久。”


    “那你知道我是啥德性不?”


    “……”


    問題奇怪,像在自嘲,又想另有玄機。


    黑豹不理解柳岩這話的意思,所以一時間便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柳岩似乎料到黑豹會語塞,沒等一會他盯著碗裏的酸菜,就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道:“我的德性就是飛揚跋扈,張狂無度,橫起來更可以無法無天。我爺爺從來都不敢將我獨自放出家門,就是怕我會闖禍。但我從來不怕闖禍,因為我自信再大的禍都能有把握一腳踢破。而現在,我總算混出來了。我受皇命製衡股政,助大唐鯨吞富甲黃家,這是我橫絕四海一飛衝天的機會。”


    話清平少有抑揚頓挫如家常閑聊,但話意極深奧,以至於黑豹仍舊不解柳岩想表達什麽:“柳少爺這是何意?”


    柳岩提起右手,用筷子點了點放在麵前的盤龍紫檀木盒,道:“你都知道我乃金鱗禦水化龍升天,區區一盒子就想攔我的升天道,你不覺得可笑麽?又或者說,你根本就當我是乞丐,隨便扔塊爛骨頭就將我給打發了?”


    “……”


    黑豹的臉色頓時一沉。


    柳岩這話說得很難聽,但隱隱約約似乎還有回旋的餘地。黑豹沉思片刻,忍著不悅,耐心問道:“柳少爺難道不先看看盒子裏的東西?”


    “有必要看麽?”


    “心意嘛,看看總是好的。”


    “嗬…”


    柳岩沒急著回話,冷笑一聲。


    兩手捧過木盒放在掌心墊了墊重量,然後再放回原位,這才說道:“算你們還有些品味,沒俗不可耐地用這盒子裝銀兩,不然我可趁手就得砸你一臉了。”


    黑豹問道:“柳少可猜得盒中之物?”


    柳岩不屑道:“不就是幾十萬兩銀票麽。”


    “哈哈…”


    黑豹聞言,當即拍桌豪笑起。


    笑色之歡仿佛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趣事,頃刻掃盡先前陰鷙。笑過好一陣,黑豹邊搖著頭,邊笑說道:“哈哈…柳少,你可真會開玩笑啊。你這是看不起我們龍堂呢,還是看不起你柳岩二個字呀?區區幾十萬兩白銀供奉普通菩薩倒說得過去,可就憑你呈遞金鑾的股政三令便遠不止這個數了。”黑豹也沒賣關子,直接伸出右手,按下盤龍紫檀木盒的鎖扣,翻開蓋子,指著盒子裏頭厚厚壘疊的錢票,大聲說道:“這裏一共是一百萬兩四海錢莊的金票。貨真價實,如假包換,柳少可在天下任何一家錢莊兌換黃金白銀。”


    “一百萬兩黃金呀。”


    柳岩明顯是被黑豹報出的數字給震住了。


    兩眼不禁撐大,正準備夾菜的手也硬愣在半空中。


    他雖自小在金部司長大,跟著他爺爺與金銀錢財打慣了交道。莫說百萬,就是千萬億萬的黃金白銀他都見識過,可畢竟那都是國庫的銀子,花不掉拿不走,讓人淨看著眼饞的呀?而眼下,百萬兩黃金忽從天降,即便是金票但這對於任何人來說都無疑是震撼的。


    因為,這絕對不是一個小數額。


    就拿待遇相對優厚的金部司舉例。


    柳司正為官多年拜正三品月俸不過千四百兩白銀,從四品的副司月俸七百,其他侍銀、文錄、度之、主事等官員也就兩三百上下。整個金部司所有大小官員約三百,每月所領俸祿相加約十五萬白銀,兌換成黃金就是萬餘左右。換而言之,黑豹隨手送出的這百萬兩黃金,便足夠抵金部司將近十年的官祿。外加月前龍堂上繳刑部的兩百萬兩黃金,便是金部司三十年的官祿!由此可見,龍堂這所謂不賺幾個銀子的黑道幫會,到底是何等的財大氣粗。


    “厲害。”


    縱使驚愕於心,但柳岩依舊把自己的情緒掩飾得很好,三分詫異七分隨意顯得從容而不做作。他將筷子放下,從紫檀盒子裏拿過一遝金票,細細清點在手裏。看著這足以使普通人為之瘋狂的金紙,柳岩感慨不已,嘟囔道:“看來我還真小看你們龍堂的底蘊了,百萬兩黃金拱手相贈,連眼皮都不帶眨一下,夠氣魄,夠氣魄呀。”


    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些年來,像柳岩這般矯情飾行的達官貴人黑豹已經不知遇過凡幾。這些人,最終無一不在利益的驅使下成為了龍堂的保護傘。


    見得柳岩這般感慨神色,黑豹心領神會地說道:“龍堂雖做的是小本生意,但江湖中人最講究義氣,對朋友我們從不含糊。縱使自己餓肚子,也不能讓做兄弟的吃虧。這百萬兩黃金隻是龍堂給柳少爺的見麵禮,希望能和柳少爺交個朋友。日後若有用得著龍堂的地方,不論是錢還是人你隻要開口便成。”


    “開口便成?”


    “恩。”


    柳岩將金票隨意放回木盒,然後小心翼翼地合起,緩聲再問道:“若是龍堂用得著我的地方,又當如何?”


    黑豹擺擺手,豪爽道:“柳少爺大可放心,龍堂做事向來有分寸且謹小慎微,三省六部,四司二府,甚至連翰林院,臨淵閣,天鑒司都有我們龍堂供奉著的菩薩,不到萬不得已,是絕對不會驚動您這位佛爺的。”


    嘴角微微提起一縷略帶玩味的笑。


    柳岩重新拿起碗筷,從滾燙的火鍋裏夾來一片煮得爛熟的羊排骨,放在碗裏輕輕著吹氣,同時像思索掂量般含糊說道:“那可真夠吃虧的呀。”


    “不吃虧。”


    黑豹聞言一喜,連忙伸手拿過身前的酒杯,朝著柳岩禮貌說道:“合則兩利,鬥則俱傷,能結交到柳少這般滿腹經綸的國士之才,龍堂傾囊不惜。而且我也相信,憑龍堂的人脈以及柳少的能力,鼎足金鑾亦不過數年之事。飛龍乘雲,騰蛇遊霧,這杯酒我敬…”


    “且慢。”


    “你好像誤解我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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