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充滿著幸福的春天,村裏的老人們終於見到了長久在外麵混生活的子女兒孫們,大家在經曆了冬季的寒冷之後終於看到了糧食滿倉的希望,當第一批青菜開始發芽成長,然後終於可以采摘下來炒著吃的時候,大家好像都已經看到了金燦燦的秋天。


    傳說中的末日年已經過去了,終於,大家都熬過了那一場災難活了下來。幾乎所有人都在心裏舒了一口氣,然後又安安穩穩的過起了日子。


    人們接下來又迫不及待地開始為以後的生活做起了打算,有些人已經後悔自己草率地辭去城裏的工作回到家裏,現在如果再回城去,隻能找個那些低工資的崗位了。那些好的工作不可能還會等著他們,城裏那些住得近的,早就趁著他們離開的時候應聘上崗了。


    不過回家也不一定就是錯的,現在城裏糧食那麽貴,他們現在自己種點總是劃算的,不然兩口子都在城裏打工,掙的那點錢都花在吃飯上了,還不是等於白忙活。


    傍晚的時候大家就坐在一起聊聊天,一起說說自己在城裏的生活,去年冬天又是怎麽熬過來的,還有一些對以後生活的看法。


    有人說,哎呦,這村裏真是悶得慌,連個夜市都沒有,要是在城裏的時候,再不濟也能幾人結伴出去逛逛街吧,累了就到路邊攤或者夜市裏吃點小吃,好吃還便宜。


    夏天熱了冬天冷了,就到超市裏去蹭蹭空調,嘿嘿,去那邊一起蹭空調的老鄉可多了,超市那些小保安有幾個和氣一點,有幾個都不給他們好臉色。可是這有什麽,他們這些進城打工的最大的優點就是團結,超市根本不敢對他們怎麽樣,除非他們不想做生意了。


    說起來那超市裏的東西可都挺便宜的,菜賣得比菜場還便宜,還到點打折,嗬嗬,超市裏的麵包一到八點就打五折,兩塊錢的就賣一塊,他們就愛買幾個回家給小孩當零食啃著吃。


    他們說著說著就懷念起了城裏的生活,有些人說自己住的宿舍可好了,有空調,還有全自動洗衣機。有些人說自己廠子裏的工資高,流水線上的,好的時候一個月能掙五六千呢。另外一個就說了,還是過年時節廠子裏的錢最好賺,夫妻倆有時候能上萬呢,可惜去年冬天被一場雪給糟了。


    說起那場雪,大家還是心有餘悸,說自己怎麽怎麽熬過來的,那會兒糧食可難買了,他們一般都輪流蹲點,兩個人一個蹲著,看到有糧食運來了就派一個人回去報信,另外一個能買多少就買多少,不過一般都限量,不給多買。他們有時候趕得上有時候趕不上,嘿嘿,想起那會兒,大家都是摔著兩條大腿跑得飛快。要說還是鄉下人能跑,那些城裏人弱的,輕輕推一下就不知道跌哪兒去了,那小胳膊小腿兒的,買不到糧食隻好挨餓,越餓就越沒力氣,沒力氣肯定就搶不到糧食了。


    也不知道多少人給餓死了,他們也沒得到什麽準信兒,都是相熟的人討論起來的時候就說,哎呀我鄰居那個誰誰的兒子,那長得叫水嫩啊,嘴還甜,真是人見人愛。可惜就這麽給餓壞了,你說他們爹媽口裏哪裏還有糧食的味兒啊,有的吃的不全給他們兒子了。但小孩子就是不經餓啊,餓著餓著就生病了,那會兒連醫院都關了,病著病著就沒了,哎呦這是造孽啊。


    旁邊就有人接話了,說你那算啥啊?我們有一鄰居,前兒還見他們都好好的呢,可是後來不知道怎麽的幾天都沒見到人。有人砸了他們家大門才發現,一家子人就這麽圍坐在客廳,廳裏還有燒完的桌椅板凳留下的灰呢。一家就這麽全被凍死了,他們家人體質都弱,那個男人本來就瘦得跟個棍兒似地,他老婆也是個病秧子,他兒子讀小學三年級了,還不如我家讀學前班的小子高呢。哎,也都是可憐人啊。


    這夥人一聊起來沒完,口裏歎著氣說著可憐,眼裏卻掩不住地閃著興奮,他們這個輩分的人,大概一輩子也沒經曆過這麽大的事兒吧。去年冬天他們終於算是見識到了,看著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地倒下去,而自己卻熬下來了,所以忍不住覺得有點成就感嗎?


    我不太能理解他們的心理,也不怎麽參與到他們的談話中去。不過我母親對此卻是很熱衷,她活到這麽大歲數就沒正經在城裏住過,偶爾去了那麽一兩次,也都被滿世界的高樓和汽車閃花了眼。她總是對城裏的生活充滿了向往,聽著其他人說城裏的事情,好像是在聽最有趣的故事一樣入迷。


    他們讓我不要總是呆在樓上,這麽大歲數了,成天呆在樓上算了怎麽一回事?他們拉著我一起到村裏的穀場上去聊天,我也去了,實在是經不住我母親念叨的。


    穀場上人很多,因為是春天,還沒什麽文字,到了晚上還有點冷,但是這並不影響大家要紮堆的熱情。我過去了,就有一些人忍不住拿我調侃。


    有人說:“哎呦,亮子來了啊,你小子可是有未卜先知吧?早早就回家種糧食來了,咋地,是先人托夢了吧?”


    “嗬嗬,哪兒啊。”這種氣氛我太熟悉了,他們不可能真正的誇獎我,如果硬要說的話,還是那句話,傻人有傻福。


    “亮子啊,我看你年齡也不小了,都這歲數了,咋還不找個媳婦啊?”


    “找不到啊。”我已經猜到母親的意圖,但是總歸是沒有惡意,我也不怎麽好駁她麵子,所以就硬著頭皮出來了,她明顯是希望村裏這些熟人裏有人能給我介紹個姑娘。


    “那你得出去找啊,天天在樓上能找到個啥?還是放著羊到山裏找啊?”他們對放羊這個行當依舊鄙視,對此我沒什麽好說的。


    “要不然,今年等收了糧食,你跟我一起進城唄,城裏姑娘怎麽也比這鄉下地方多不是?”


    “對啊對啊,城裏的小姑娘可會打扮了,主要還是多,各地的姑娘都有,你要是能找個外地人過來,這結婚能省不少錢呢。”


    “到時候再看吧。”自打我回來,就沒有想過再出去,可是有時候形勢比人強,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也是,這不還早著呢,要不你們看有沒有親戚家有姑娘的,給介紹介紹嘛,這年頭,看看算什麽,合適就談不合適就拉倒,你們說是吧?”


    “就是啊,現在的姑娘可都厲害著呢,有些個十四五歲就敢給你整個孩子出來,大家都開放著呢,這年頭,誰還興純潔羞澀那一套啊,亮子你到時候可得放開一點大膽一點啊,可別慫了。”


    “嗬嗬。”我除了訕笑已經不知道做什麽表情了。


    “我聽說前陣子有個在超市當理貨員的,人家給介紹了個男的,處了一個星期說那男的不行,不要了,你們說怎麽的?人家嫌那男的太不夠主動了,在一起好幾天了,連個手都沒牽過她的。”


    這人的話引來一陣哈哈大笑,我不知道他們小的是那大膽的姑娘還是那個不主動的小夥兒。


    “誒誒,你們別光顧著笑啊,到底有沒有合適的啊,幫我家亮子也說說。”我母親佯裝生氣地對眾人說。


    “哎呦,這是想媳婦了啊,你家不是有一個呢嗎,嘿嘿,都快有孫兒了,咋還不滿意啊?”村裏人可不會留話,該調笑的時候絕不錯過。


    “我就是想媳婦了咋了?我兒子都二十八了,不該有個媳婦啊?”我母親倒是不怕他們笑。


    “也是啊,陶亮都二十八了,弟弟都快有孩子了。你們說陶方也真是的啊,也不等一下他哥,就這麽急急忙忙把媳婦給娶了,這男娃子年齡大了,就是憋不住啊。”


    “嘿嘿嘿,亮子,你咋就能憋得住呢?”這些男人女人年齡都不小了,說起話來葷素不忌,我倒也沒覺得多害羞,就是不知道怎麽接話。


    “這事能跟你們說啊?去去,別欺負我兒子老實啊,有合適的女孩兒就給介紹介紹,這問題得留給年輕人自個兒去討論。”


    我母親今天難得地會說話,他這話又引來大家一陣笑,我也坐在她身邊低著頭笑。一派的母慈子孝。


    最後還是有人給介紹了一個姑娘,說是在鎮上看服裝店的,家裏也是做小生意的,他爹媽擺了一個水果攤,一年下來進項也不少,我倆要是合適的話,我可能就直接住他們家去了。


    對於上門這回事,我母親好像並沒有多少排斥,隻是細細地問了那女孩家裏的情況,他父母的為人,家裏有沒有房子,等等。我在一邊坐了半天,也沒有聽到她問到女孩子自身的情況,我以為這個才是最應該問的。


    就這樣,在這個春天的晚上,一堆的人都在討論著關於我的話題,儼然這一刻,我就是世界的中心,可是並沒有人問過我的意見,他們沒有問我喜不喜歡當上門女婿,沒有問過我想不想要離開這個村子,也沒有問過我喜歡什麽樣的姑娘。


    他們隻是說那姑娘家裏怎麽怎麽好,我過去就住到鎮上去了,再也不用種地放羊了,好像一下子就上升了一個等級似地。他們好像都忘記了,我之所以種地放羊,是因為我從城裏回來了,而不是因為我走不出去。


    他們還在跟我說見到人家姑娘要怎麽怎麽做,不能表現得跟個鄉巴佬似的,仿佛他們自己已經脫離了鄉巴佬的行列。他們讓我去買衣服,買好一點的,多買幾件替換,我現在這個樣子,姑娘見了我就得掉頭跑。


    可是我並不打算掏錢去買那些所謂的名牌,隻為了讓他們口中那個和我素未謀麵的姑娘多看我一眼。這很明顯是單虧本生意,可大家都堅定地相信我就應該這麽做。


    等到回到家中的時候,我覺得很累很煩躁,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自從回到村裏,開始種地放羊做草編,我的心態一直都是平和的。


    今天我又覺得煩躁了,這種壓抑的情緒讓我很不好受。我覺得自己好像再怎麽樣都躲不開那些人一樣,無論我躲到哪裏,他們總是鍥而不舍地追著我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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