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驚瀾一屁股坐在雪野裏,望著幾處炊煙從遠方嫋嫋升起,向上延升,漸漸的與灰蒙蒙的天空連成一片,眼神憂鬱,很長時間後,才低下頭,摸出一根枯枝,在雪地上工工整整的寫了三個字“李驚弦”。


    “一個大男人,這麽矯情?”易小蟬輕輕的瞥了一眼,不得不說李驚瀾的正楷寫的真的很好。


    李驚瀾沒有回頭。


    “在我剛記事的時候,還以為自己沒有父親,母親為了生計東奔西跑,經常不在家,我記得最多的就是我和姐姐兩個小孩待在家裏,我姐就像爹娘一樣照顧我,可是,她從小身體就不好,每到冬天下了雪,她就隻能呆在屋子裏,我呢,肯定不會傻乎乎的陪她呆在家,我會在她的窗邊堆兩個雪人,她就裹著棉被在窗口指揮著我打扮雪人,她總是把自己的那個雪人打扮的漂漂亮亮,而把我的雪人打扮的其醜無比,我從不在意這個,因為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露出在一年當中不多的淺笑。”


    “我們在北境慶城呆了七年,慶城每年都要下好多好大的雪,比淮南多幾十次,大十幾倍,我就樂此不疲的堆著一個又一個雪人,她也不厭其煩的坐在窗口看著,說著,笑著,她裹著被子的笑臉真是好看啊!那個時候,我以為這個世上就沒有比她的臉更好看的,就像我吃掉的那株潔白的雪蓮。”


    “可是慶城的冬天太冷了,六歲那年終於有一次她被窗口的風雪吹的受了風寒,躺在床上,臉色一會兒紅的嚇人,一會兒白的嚇人,額頭燙的能烙餅了,娘瘋了一樣,冒著大風雪進城請大夫,我就守在姐姐身邊嚇的邊哭邊瑟瑟發抖,她就罵我,一個男人哭什麽哭,讓我滾開,我氣急了,就找了一把小刀割破手指,塞到她嘴裏,我從來沒和我姐大聲說過話,那天我大聲的叫嚷著:“還給你,還給你!”,那雪蓮融到我的血裏,那我的血裏,一定有神奇的東西,我的血一定能救她的命。


    她就踢我,但是她那個時候哪有什麽力氣,我一點都不覺得疼,她緊緊的咬住牙關,扭過頭去背對著我,狠狠的罵我,可我不管,我抱著她的頭,咬著牙把手指塞在她嘴裏,一個指頭不夠就劃下一個,劃到第四個的時候,我姐突然有了力氣,抽了我一個耳光,說要打死我,可她哪舍得呀,然後她就死死的抱著我的腦袋,我們兩個人抱頭痛哭,就這樣一直抱著哭著,哭了好久,哭累了,就睡著了。”


    “我姐呀!天生劍坯,刀刀姑娘,不管你信不信,就算你也是,可你也還跟我姐差的老牛鼻子了,百年以降除了呂定秀那個坐鎮東南的怪物老爹,就隻有我姐一日之間踏破天象,可是,我不開心啊!你罵的對,我一個男人不能總讓我姐扛在前頭!這個世界就沒特麽這個道理對不對,爹問我為什麽要練刀,師父問我為什麽要練刀,是啊!我為什麽要練刀?我怕練劍不夠強,不夠霸氣,不夠護持我身邊的親人,我從小就膽兒小,我害怕呀!”


    李驚瀾牙齒緊咬著下嘴唇,抬頭望望灰蒙蒙的天空,然後一字一頓的說道:“老子就想練刀,豎著一刀開山斷江,與這個混蛋的世界講講道理,橫起一刀,為我的親人擋住這冰刀雪劍,任千萬人,我李驚瀾,一以當之!”唇角溢出一絲血紅。


    一旁易小蟬,淚水漫過麵頰。


    李驚瀾久違的話癆起來,因為練字不專心被夫子狠狠打的板子,任何時候不用擔心身後的玄甲騎,鬼靈精怪的易小蟬,耿直的李富貴……易小蟬有生以來,第一次認認真真的不曾插話,不曾諷刺,不曾覺得矯情的聽著這個比自己還小一歲的少年,自言自語。


    當晚李驚瀾也久違的睡了一個好覺,早晨起來,想起昨天,不由的覺得尷尬,這臉丟大發了,打開屋門一縷陽光撲麵而來,天晴了!


    跨出屋門,驚訝的停下了自己的步子,原來一個其醜無比的雪人,在兩丈多遠的地方正對著他傻笑,用枯木枝做成的手臂上,橫著一把木刀,雪人身前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


    “可敢一戰?”


    天上人間,可敢一戰?


    沒有比這個更霸氣的了!


    隻有一個雪人孤零零的站著,但仿佛能看見那個黃衫少女笨拙的彎腰鏟雪,滿頭大汗的把雪人立起來,一邊打扮著雪人,一邊忍不住偷笑的樣子,那張笑臉也是那樣好看,李驚瀾會心一笑,陽光燦爛。


    一輛馬車悄悄離開壽春,趕車的車夫身子雄壯,白麵短須。馬車內的獨臂憨厚少年,麵色扭捏:“沒道理讓閆叔叔趕車啊!驚瀾,要不我去換閆叔叔進來。”


    一旁正捧著一本《太玄心經補遺》的少年,沒有把眼神從書上移開,輕聲說道:“不要緊!你一三條腿的蛤蟆,就別丟人現眼了!”


    “你大爺!我蛤蟆你一臉!”


    “喲,多日不見脾氣見長啊!要不出去練練?”


    “嗬嗬,老子傻啊!再說欺負殘廢,你不覺得丟人老子還替你臉紅呢!”


    “老付啊!我咋覺得你這還功力見長了,嘴上功夫是不是陸地神仙境了!”李驚瀾說話間冷不防就是一個猴子偷桃。


    “當”的一聲,手指碰到一件硬物,“咦”,李驚瀾也是一驚:“老付,你下麵的功夫這麽猛?”


    付海清嘿嘿冷笑,從褲襠裏摸出一副護心鏡。


    “呀呀個呸的!老子早防著你這一手呢!小屁孩子,想陰老子!”


    李驚瀾恍然大悟,伸出大拇哥翹了起來:“佩服佩服,這個世上能想起把護心鏡變成護襠鏡,你特麽也算絕世天才了!”


    付海清往後退了退,又把護心鏡塞到褲襠裏:“防小人,不防君子!”


    馬車外的閆宇平哭笑不得!


    太子在淮南收尾,一時半會兒是走不了的,李驚瀾卻不願在這是非之地久留,於是與閆宇平付海清三人輕車折返,易小蟬原本是想一起回京,沒奈何老爺子耍起賴皮,硬生生生起一場風寒,一個幾近陸地神仙的大天象,說自己得了傷寒,還用內力逼的自己發熱,每天蓋的兩床厚厚的棉被,還哭著喊著說自己活不成了,加上喬奎拙劣的配合,易小蟬還真拉不下臉,氣的她索性每天都親手給爺爺把幾付桂枝湯熬的濃稠,站在床邊冷笑著親眼看著爺爺苦著臉把一碗碗藥喝下肚,老臉漲的通紅,苦的齜牙咧嘴的樣子,心裏也覺得實在可笑。


    易行空也是麵苦心苦嘴裏苦,這傻缺閨女,你就看不出那小子渾身上下都是官司啊!除了自家人和太子毫不忌諱,哪個願意往他身邊湊,挨著就是一聲騷。你一天潢貴胄,滿江南的少年英雄,青年俊彥,非要上杆子往他身邊蹭。這不腦袋裏邊缺根弦麽!


    喬奎在旁邊看得明白,憋著一肚子笑,心說:這是親孫子啊!您老年輕的時候不也是這樣?要不是這麽天真單純,先皇能放心您這個異姓王?


    明月夜雪,獨倚窗前易小蟬從懷中摸出一方小印,和田籽玉細膩溫潤,印麵上細細摩挲能感覺到簡單的線條勾勒出一株白蓮,陰刻的印文上用大篆刻著“蟬聲入晚雲,愁我亦愁君。”李驚瀾字雲痕,很容易的就讓易小蟬想起它的諧音:雲橫,雲橫秦嶺家何在的雲橫;仿佛一語成讖一般,那個父母雙全,還有一個至親至愛的姐姐,一家四口卻各自天涯,哪裏才是他的家?


    那個即便算上馬上就要又漲一歲才十七歲的少年,背負了多少辛酸?


    月華如水,白雪如玉,易小蟬眼神漸漸淩亂,心緒隨風飄遠。


    星闌雲痕亂,心瀾有情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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