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知良衣袂飄飄,白衣勝雪。形單影吊的身姿在孤雲壓界的蒼茫之間不僅沒有落魄凋零之感,反而盡是謫仙降世的出塵之姿。


    白雪渺渺,天地蒼蒼。隻有偶爾飛過的驚鴻留下聲聲哀鳴在空中留下陣陣殘影。道士冷峻的眉頭看著遠近蒼白的光景,不禁皺了皺秀氣的眉頭。


    “此地一別許多年,沒想到蒼茫當做如是觀。”道士低聲一歎,行走在蒼茫之間的身影逐漸消失在了人煙之外。


    離的道士十餘丈開外之地,同樣有一個身穿黑色長袍的男人踽踽獨行,麵有不歡。


    “他娘的,賊老天,偏偏和老子作對。翻山時你就旱雷滾滾,搭橋時你就冰雪化春,一片融融,滿地汪洋。莫不是專門和我們這些窮苦人家做對。你他娘的有種天降旱雷劈死那些為非作歹的王八羔子,怎麽就偏偏和我這窮苦人家一般見識。”男人麵色不忿,踢起了滿腳的白雪。甚至走過丈餘距離遠近之後,男人猶然覺得不甚解氣,對著蒼白無影的地麵吐了一口濃痰。


    可上蒼好像真如男人所言的一樣,一點都不想給神色氣憤的男人留下兩分薄麵。宛如鵝羽一般下落的大雪卻更急了。


    男人再度止住身形,摘下頭上雪白的鬥笠,不依不饒的罵道:“你他娘的還越說越來勁了。老子偏偏要罵你賊老天,賊老天。”


    他氣憤叫罵,神色憤然。卻沒有看到一襲白衣的道士小步快踏,迅速接近了男人所在的地麵。


    “敢問居士,可知青蓮池所在地界?”道士白衣飄飄,和煦笑臉有如春日。


    “哇,有鬼!”男人陡然驚跳,快速的往後退卻少許。直到離得道士許遠,還在伸手使勁拍著起伏不定的胸膛,似乎被道士的神出鬼沒嚇得著實不輕。


    溫知良一手扶額,臉上多多少少有些無奈之色。


    “請問居士,可知青蓮池去處。”溫知良氣定神閑,再度出聲。


    男人仍然不做理會,隻是一個勁的拍打著結實的胸口,直到心頭心順,才瞥眼警惕的瞧了幾眼神出鬼沒的道士。


    溫知良溫和一笑,也不惱怒,而是與男人並肩而列,笑著再度出聲問道:“敢問居士,青蓮池在哪?”


    男人依舊渾然不理,疑神疑鬼。借著道士靠近之機,看著他與自己渾然一樣的身形,才嘟噥著嘴疑惑低語道:“他娘的,今天不是黃道吉日。”


    男人埋頭直走,在道士身前隻留下了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苦問多遍的道士見這個形貌邋遢的男人不言不語,他悄然伸出籠在袖中的手指點了點麵前飄下的一片雪花。


    霎時之間,天地中陡然有千裏層雲席卷一處,將這蒼茫的大地盡皆包裹一堂。若是有人從高空極目而下,便會看到一副層雲遮地簾的壯麗景象。


    ……


    少年獨沉水底,惶惶不可寸安。雖有逃脫之念,可眼前一片茫茫,出路如何可尋。隻有摸摸索索的退到一處自認為安全之地,才開始靜心想著自己為何會淪落到這般境地。


    初時隻是以為自己貿然至此,叨擾神奇靈異,雖有不甚妥帖之處,可自己本是無心冒犯,在這等高人眼中也是小事一樁,稍作謙讓便可討得一條退路,讓自己全身而退。殊不料無心之舉,反倒惹得禍難連連。


    少年低頭叫苦,更為難堪。


    水底多折,變幻莫測。自以為找到一處可以安心思索之處的少年渾沒有發現四周的地麵早已經悄悄變換,他在毫不知覺之時又輾轉到了一株足足十餘丈的大樹之下,身在化草之前。


    少年畏畏縮縮,手足無措。看著四周昏沉,杳無人煙,心中正是犯愁。正迷惘之間,先前那若有若無的聲音卻突然再度響起在少年耳旁,嚇得少年陡然腳步踉蹌,跌倒在了一處花草叢下。


    “敢問是何方神奇,以這等駭人聽聞的術法攝壓知宇來此?若是知宇有言語冒犯之處,還望前輩海涵。在下他日定當求來奇珍異果,以饗前輩。”少年麵色驚恐,哆嗦著嘴唇說出了一番自以得體的話語。


    可四周若有若無的聲響卻是再度消失不見,隻有逐漸冰冷的身軀在告訴著自己依舊未曾逃離。


    水底之下的女子手中拿著那件才剛剛織好的新衣,細指摩挲,滿臉欣喜。她沉湎其中,連帶著四周浮動的水波也感覺不動絲毫。直到少年怯弱的聲音細微傳來,女子姣好的臉上才泛起了絲絲的淒苦笑意。


    “青兒,你終於肯見為娘了嗎?”女子淒楚一笑,麵若落花。頭上隨著水波招搖的青絲變成了一片雪白。她一手拿起那件新織的新衣,一手對著麵前仿佛無盡深幽的水麵轟隆斬下,霎時之間,宛如道道鐵幕垂簾的水麵從萬裏平波成一線,化作了兩水中分,各抱一片。


    水聲轟轟,萬裏有音。寂靜水底隨著女子的怒氣一斬,波濤起伏,明滅不定。


    女子手中拿著的那件新衣似乎也感覺到了女子的哀怒流轉,陰晴不定。借著江流宛轉不定的水波悄然浮起,兩隻短袖悄然伸出,剛好覆蓋了女子姣好的容顏。


    “我就知道,青兒你不怨為娘。”女子低聲獨泣,時笑時喜。


    女子神仙一怒,滄海桑田,日月圓缺,毫無修為的少年如何可察。他隻是倏忽之間之聽見轟隆一陣大響,便見到一片黑沉的湖水陡然炸裂開來,卷起水波無盡。連帶著水底的花草樹木也是悄然低伏,枝折葉落。至於那些飛波逆流,天地一線,夜色變晴,少年卻也不知。


    橫舟花草長廊之上,在時卷時怒的大潮旁邊,一個黑衣僧人正經端坐河堤之上,拿著一串玉潤的圓珠,念念有詞。


    直到麵前的水波奔騰無盡,有如煮沸之後,和尚才睜開緊閉的雙眼,淒苦說道:“施主,十年前貧僧造下冤孽,便削發為僧,日夜常伴著青燈古佛,誦經說法,隻希望能平息你十年遺願。可貧僧十年之功,還是毀於一時。……說到底還是和尚佛法疏淺,渡己尚且不能,又談何渡人。”黑衣持珠的僧人語氣哀傷,眼中盡是羞愧自責。


    大約十丈有餘的地麵,一片漆黑朦朧之中,卻有一處高塔散發著絲絲暖意。若是在近一些,便可以看到一座寶刹巍峨矗立在坡度之上,即使是長夜漫漫,也有層層煙火順著佛堂大頂滲透而出,在秋日的風光離離之中透出絲絲的熏香。


    寺廟後首,同樣穿著一身黑衣的年邁老僧聽著屋外的大潮起伏,呼嘯不定,竟是沉聲一歎。


    “緣起緣滅,終是定數。何曾料得十年青燈還是南柯一夢。當年老禪師說,這世間千苦萬苦,唯有癡情最苦。現在想來,禪師所言倒是真切。可大夢從頭,也是成空,這諸多業果,究竟是老僧的罪過,還是餘展的過錯。”和尚低著眼瞼,臉上密布的皺紋仿佛在這一瞬之間又生出了許多。


    屋外,一個年不過八九歲的小和尚拿著一隻桃木刻就的木魚吃力的走著。小和尚步步搖晃,手腳亂塔,可手中拿著的那隻木魚卻是穩如泰山,不動不搖。不用外人多瞧,也可知小和尚心中對這個木魚珍視之至。


    ……


    少年身處幽寂地界,心中慌亂無方。瞧著眼前變幻莫測的朦朧光景,繁花似錦,樹木爭高。可人落潮頭,孤苦無依,如何還生得出其他心意,渾無欣賞玩耍之意的少年反而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心中那份不安也隨之愈發強烈,逃脫之念愈發急切。


    女子紅衣飄搖,時悲時喜,毫無常理可言。她絲毫不曾察覺自己方才的神仙一怒造成多大的後果,而是依舊抱著那件紫色的新衣,哀傷沉迷不肯醒來。


    ……


    王府之中,少了少年孤寂的身影,趙晴柔的屋外沒了初時的喧囂。可長發蒙麵的少女還是久久毫無睡意。她隻得來回的輾轉反側,心中祈求著遠在千裏之外的爹娘能夠夜有好眠,睡有所安。


    此時獨臥暖閣的少女如何可知,那個不過堪堪與她初次相遇的少年久久站立屋前,隻是為了向她說一句“天涯再遠,我都會在你身旁!”


    ……


    “如此畏畏縮縮,來回輾轉,到頭來也離不開這幽深地界。不如我四處遊走一圈,若是僥幸尋得出路一條,也能脫得大險。”少年彷徨原地許久,終於打定注意,決定不再坐以待斃。他摸索著四周的昏沉光景,慢慢向著遠處的絲絲光亮走去。


    淺草遙遙,少年瘦弱的身子隨著遠處的光亮慢慢摸索離開。


    水底的女子也在此時拿起那件嶄新的紫意,激起層層寒水,對著少年所在之處疾速度而來。


    “青兒,來,看看娘親做的這件衣裳是否合身。”行走在淺草深幽之處的少年正是賣力尋找出路之時,在思緒緊繃之間猛然聽見女子的聲聲呼喊,他吃力的腳步更顯迅速。


    “別糾纏我!”少年失神叫喊,再次退後,直到退無可退的抵住了一塊冰冷大石,少年才避無可避的站在了原地。伸手死死的抓著冰徹入骨的寒冷。


    “鬼?哪有鬼?”女子聞言驚疑問道,見身側並無異常,她又認真的轉身瞧了瞧身後。


    看完四周的女子這才複轉身子看著少年笑道:“別怕,娘在這!管他是神是鬼,都有為娘的擋著。莫怕!”


    女子神色悲戚,姣好的麵容之上又有血淚流下,連帶著她身邊流動的河水也化作一片鮮紅。為之一滯。


    她悄步接近,滿臉悲傷,縱使身在丈餘之外的驚慌少年也可以看到女子臉上的悲容。


    李知宇不由得為之一愣,一時之間竟忘記了躲避逃脫。他愣愣的站在原地,起伏的胸膛之下有一處覺得很疼很疼!


    少年還記得六月時分,自己獨身一人背著那小小的書箱,從朝霞紅透天跡走到落日黃昏的村頭,除了斜長的身影,又何曾有過其他人言。那種深深的孤寂是何等的強烈而不可言。


    那時,雖然少年不曾向劉負卿言明自己心中所想,可那份孤獨隻有自己獨自一人時,才敢在無人的夜晚低聲哭泣宣泄。畢竟,那時的他還從未想過旁人填補不了的溫暖。


    “青兒,娘等你等了十年。這十年來,我的兒流浪遠方,想必吃了許多苦,經曆了許多難。瞧你,都瘦了許多。”女子神色悲戚,瞧著少年臉上浮現的悲苦,她悲至極喜的心情霎時間多了幾分感同身受。


    “不!你不是我的兒!”紅衣女子忽然大聲叫喊,平靜的臉上再度浮現出了癲狂之意。她忽然伸出纖細手指,使勁抓著頭上垂落的青絲撕扯,陣陣哀嚎隨著女子不斷搖晃的腦袋淒厲發出,響徹了幽深的水底。原本形貌頗為秀麗的女子在少年再度睜眼細看之時,又已是滿臉的血淚。


    “你,你……”少年吞吞吐吐,話到此時已是囫圇亂語,心中百轉而不知如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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