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板一眼,端坐無聲,抬頭而望,絲毫不敢有所側目。


    老人則是洋洋灑灑,臉露回味。說著往昔的求學遠道,一路艱辛。


    “早在三十年前,老夫就求學寓理,以求明辨得失,學達天人。可不料後來事與願違,沒能做成廟堂卿相,反而被賜金放還,從此流落山林之間,做了一個自問自答的閑野之人,說來也是慚愧萬分。”老人伸手緊了緊鬆開的衣領,時過許久,仍有神傷之色。


    少年雖旁聽矚目,畢竟身為聽眾。心中偶有所想也不過是相互印證之處,如何好打斷臉露回味的老人。


    “不過現在時過境遷,往事俱矣,都已隨風而去。現在說來倒是徒惹少俠添笑了。”老人轉身斜靠椅背,看著臉上時而浮現疑惑時而浮現清醒的少年灑然一笑,轉而抿嘴喝了一口清茶。


    他潤了潤嗓子,繼續說道:“這些年老夫做的好事不好,糊塗事也同樣不少。敢問少俠一句,若是你發現到自己一開始便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少俠你會如何。”


    老人再次轉身,離得不遠的身子此時幾乎化作一條弧線。


    少年低頭苦思而不答。


    “知宇,我的故事大抵也就如此。然其中不乏添油加醋,信口胡謅之言,但大抵也是貼切符合。可老夫還是認為平生經曆較之於你這等仙人之姿,扶搖青天的有道之士還是差之許多。不妨談談你的故事如何。”老人哈哈一笑,不在刁難這個堪稱一見如故的少年,伸手摸了一把垂下的長髯,看著少年的目光或多或少的顯示了幾分希冀。


    少年撐著腦袋,隻是低頭回味其中曲折艱辛之處,饒是老人抒完心中感慨,沉默不語的少年依舊未從沉默之中醒來。


    燭火飄搖,四周無聲。過得許久,才堪堪從獨自沉思之中醒悟的少年疑惑的望著老人說道:“先生,如何不講。知宇堪堪品味其中道理,正處於流連忘返之時。先生此時不說,讓迷途半思的知宇也有些為難”少年吞聲慢語,有條不紊。


    “少俠,老夫已經說完平生閱曆,大小見聞訴之甚清。胸中塊壘已平,少俠不妨談談那些尋常之處不得見的風景,也讓老夫開開眼界如何。”老人溫聲輕語,細細的打量了幾眼少年。目中多有期待、希冀之色。


    “我?知宇山野之人,所誤所言畢竟是陋室之理,在先生麵前終究難登大雅之堂。還是不說較好。”少年通紅著小臉,實在難以拿捏。他不知覺的又伸手摸了摸垂下的衣角,搓了搓已然再複溫暖的手指。


    瞧著少年臉上再度出現的局促之色,王知然也並未言語刺激。反而是溫和的瞧著少年,打趣說道:“翩翩少年讀書郎,溫聲細語是常態。可若是一味溫吐而不抒己見,恐怕到頭來也會湮跡於茫茫人海之中,再不複初始之態。你我相見偶遇,一見如故。盡管暢言。”


    “王先生,絕不是如此?”少年急忙伸手揮舞,臉色焦急。可不料方才飲下的茶水還未吞入腹中,情急之下,不僅心中話語未吐,倒是口中含著的茶水吐出了大半,倒是平添了幾分少有示之於人的狼狽。


    噗嗤一聲輕笑,老人重新倒滿了那隻茶杯說道:“知宇。你我年紀雖然相差懸殊,可聞道之心大抵無二,此時不要想著我是什麽飽讀詩書之輩,盡管將我當作一個素不相識的老人,隻是平輩討論詩學而已。”老人拉過一張黃花梨椅,坐在了少年的身旁。


    “王先生,知宇雖略懂經綸,於世事常理也略有見解,可知宇也知不可妄自托大的道理,實在不敢班門弄斧,貽笑大方。”少年神色拘謹,起身而立。


    見慣了風雨的老人如何看不透少年臉上浮現的真切。可些許疑問壓在心頭,揮之不去,又如何得脫。他隻好再次恬著老臉,強笑說道:“少俠不管閱曆多寡,終有許多尋常人難以見之的去處光景。古人雲:山川鳥獸蟲魚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少俠如何沒有些許感歎壓在心頭。”


    少年見推之不脫,隻好清了清嗓子說道:“這一路走來,尋常光景自是無須多言,尤為奇怪之處便是幽深密林山川險遠之處又精怪蟄伏其間,磨牙允血,擇人而食。”


    少年輕語慢言,說起了一路見聞,說起了一路艱險。


    ……


    趙晴柔緊閉門扉,等到四周零星的聲音徹底斷絕之後才摸索著屋中陳設爬上了那張此時已然化歸冰冷的小床。


    床上陳設依舊,被形如初。無奈此時爬上床頭之時,原先壓在心頭的沉沉睡意已然消失不見,再不複心靜之感。反而有如隴海郡旁晝夜起伏的大潮,綿綿不盡,漲落無形。


    屋外,王府的丫鬟侍女見少年負氣而走,自知惹了大禍上身,此時如何敢久留於此,也隨之而去,漸遠漸離。


    趙晴柔心思百轉,壓之如千鈞萬擔,還是不能安然臥榻。


    聽風閣內,少年溫聲細語,講起了密林之間的艱險聽聞,說著妖魅凶殘,鬼怪吮血。可每當說起和趙晴柔相處之時,少年展現驚疑的臉上便又出現了絲絲暖意奔流,原先浮出的慌張失措又劃歸了一片平靜。


    “少俠既然經曆如此艱險,老夫雖不能親至旁觀,從少俠話語之中也可管中窺豹,略知一二。奈何每每提到那個叫趙晴柔的小姑娘之時,便又複歸喜悅之態。”老人輕聲微笑,拿起桌上漸冷的茶壺重新給少年斟滿了茶水。


    少年低聲自吟,隻是想著一路的經曆見聞訴之旁聽,何曾計較這些。後知後覺的聽出老人言語之間調侃之時,他猛然驚醒而起,心中千萬思緒噴薄如潮。


    “隻以為一路山長水繞,萬水千山都是情。隻要寓情於理便可得脫。可不料那些山川樓台都是大夢成空,而獨獨留下的還是那一片晴柔”少年悄然握緊拳頭,起身站在了門扉之前。


    “先生,來日再敘。”少年腳步慌亂,目不擇路,跳停而出。


    老人沉聲寂寂,不動不言,隻是看著少年的身影逐漸消失在了廊道之前。


    “少年怎知愁!”王知然意興闌珊,拂衣自愁。


    李知宇徑直而走,跑過長廊繞折,踏過流水小間。直走得汗水沾背,氣喘籲籲才陡然回過神來,自己如此漫無目的,何時是頭。


    “來此之時,心中感慨千萬,隻期望著漸隱長廊之中,理清頭緒。好與趙晴柔下次見麵之時,述說來意。可現在倒是迷途難返,恨意幾多。”少年看著四周斜插橫直的廊道,大聲叫苦。


    聽風閣外,風鈴悠悠,叮咚時來。


    “公子,敢問可否是迷途於此,不知出處?”宛如銀鈴般的悅耳聲音響起,隨著吹刮不定的寒風漸漸傳到了少年的耳旁。


    少年尋路不得正處於焦急之時,聽人聲旁來,緊縮的心中瞬間又變得有些明朗。他喜悅的回道:“敢問小姐何人?竟然得知知宇心中所思。若是小姐知道如何離開其中,還望指點?”


    少年期待的看向四周的闌珊風景,隻覺四周如霧中看花,滿眼都是朦朧。


    可來人好像有意捉弄少年,在說出少年心中所想之後便不再答複。而是許久不言,對神色焦急的少年置之不理。


    李知宇極目遠眺,無奈夜色昏昏,縱使他身懷莫大氣運,有撥開邪祟之力,此刻麵對著茫茫蒼穹,也有力有不逮之感。唯有看著麵前的寂夜昏沉,睜眼捉瞎。


    哼哼,又是兩聲輕笑傳來,可隨即又如開始一般,化作了一片昏沉。


    如此往複多此,縱使已經見過妖魔的少年也忍不住心中發怵,拔腿欲逃。


    嗬嗬,女子聲音再度傳出,這一次卻不像之前那樣若有若無,遙不可及,反而像是貼在了少年的麵前,輕聲細語,軟語抒懷。


    “你長的可真像一個人呢?”女子嬌媚的聲音再度出現在少年的耳旁,少年聞之慌忙側身望去,眼中所見依舊是朦朧一片,回身而望之時,隻見一襲紅裙剛好擦肩而過。


    少年猛然一跳,足足越了一丈距離。可見四周依舊朦朧,不明究竟滿是急促壓抑的少年也不敢太過輕舉妄動。他暗暗捏緊拳頭,收身一處,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隻期待著能看到來人的身影。可四周除了陰沉不定的光影和枯黃的樹葉落下枝頭之外,如何還有其他的聲響。


    “有鬼?”少年聲音顫抖,抱膝輕蹲。不料那個深潛於此的女子竟是再次笑道:“公子倒是妙人一個,這般霧裏看花,終究不大真切,不如請公子挪步,來我潛藏之處一觀。”女子溫言未畢,少年眼前浮動的景象已經瞬間大變。


    “這又是何妖法。”少年驚奇的看著眼前浮動的山河風光,有如壁影暗藏,四周廊道之上頓時搖曳生輝。或聽鳥語鶯啼,或聞花香撲鼻。


    少年揮臂退後,伸手摸了摸觸手可及的一根低壓枝頭。


    不料手指還未觸碰到直立花枝,那開著粉色小花的枝頭竟是有所察覺的退到遠處,不偏不倚的躲開了少年伸出的手指。


    噗嗤一聲輕笑再次響起,隨即一襲大紅的長袍再度出現在了少年的眼前。


    “你究竟想要做什麽?”少年戰戰兢兢,恐懼難消。可每當自己發聲問詢之時,那一襲長袍便又再度消失不見,讓焦灼的少年頓生五內俱焚之感。


    長河之下,一襲紅衣的明媚女子伸出纖纖細指捏著一枚長短一寸的細針,聚精會神的盯著眼前不斷浮現輪廓的白衣。


    “青兒,娘給你繡的衣服你還喜歡嗎?”紅衣女子取過手中的白色長衣輕輕對著地麵一抖,頓時有道道霓霞從長衣之上飄灑而出,化作了一個清秀的身影。


    水波蕩漾,孩子的身影僅僅存留一瞬便又會同起伏不定的水波化歸平靜。


    “青兒,娘給你又織了一件新衣。”女子悄然一笑,姣好的容顏卻有血淚淌下。


    落鶩觀中,自從溫知良得受禦敕,成就大道根本,這些時日倒是愈發的深居簡出,不聞世事。隻是偶爾獨自一人乘風遠去,飽覽山河風光。


    偏殿之內,那尊救苦天尊神像自從被趙青峰以道法加持,早已沒有了往昔的蒙塵之色,反而是愈發內斂,與尋常山石看起來別無二致。可隻有道觀中的道士才知道,每當師父給神像上香之時,便會有道道七彩霞光從神像之中迸發而出,誦聲陣陣。尤為奇異的是,有一回清晨給天尊上香的道士居然看到天尊睜開了雙眼,對著無盡天幕眼含悲憫。這些他自不曾告訴他人,唯有的幾次見到師父欲傾吐而出,也被生生的壓製這股念頭。


    隴海郡西邊,一襲白衣的儒雅道士一手拿著一隻碩大的荷花,一手提著半截晶瑩的蓮藕走在淹過腳踝的小溪之中。


    “師父說,東海有聖將出焉,西海有聖將出焉。現在看來,這截蓮藕倒是可以派上大用場。”道士輕聲一笑,身形瞬息不見。


    東海海底,一襲白衣的少年氣憤的大聲呼嘯,時而悔恨的抬腳跺著嵌滿珠玉的地麵。


    “這道士欺負人!這道士欺負人!你師父死在了你手裏,關老子什麽什麽事。你不就是仗著你修為高深嗎?你他娘的有種登上高樓飛升而去,去找那些老家夥啊。欺負我,欺負我算什麽本事?”少年氣呼呼的大聲叫嚷,時而有晶瑩的淚水從少年臉上滑落。不過落地之時,那點滴的晶瑩淚水便化作了圓潤的珍珠。


    “叫什麽叫?你個沒用的東西,有本事就去搶回來啊。在老娘麵前叫,你以為老娘是泥捏的?”較之少年更大的咆哮聲從晶壁輝煌的府邸傳出,驚起了無數水花陣陣。


    少年頓時就縮回了腦袋,再不敢大聲言語。


    楚國北邊,天高人遠,一片荒蕪。杳無人煙的小路之上,一襲白衣的道士一肩抗著那枝碩大的蓮花,一手提著那截短短片刻便已經收縮了大半的蓮藕獨自一人穿梭在蒼茫之間。


    “沒想到采自東海的天地蓮短短片刻便已經凋零大半,看來那個掌管著一方水土的神奇著實沒有騙我。”道士稍稍蹙眉,凝目瞧著一望無際的蒼茫原野,心中漸生些許焦急。


    他盲目的瞧過四周,見視線所及都是蒼茫一片,又蹲身抓起身下的一抔黃泥,對著無盡的蒼茫傾灑開來。


    道士白衣飄飄,如仙人臨世。


    青蓮村外,自從發生了十幾年的那場駭人聽聞的爭鬥之外。村中大小之事自然戒嚴許多,守將劉易改屯兵之所,將所轄各部均分三路,沿桃關地勢梯次展開,鱗次而布,以均分敵勢。如此一來,桃關各部軍力配屬變化極多。


    除去原先的以守關為重,又分撥了部分軍力於城中各個險要之處,以防敵變。此時,一個約莫三十餘歲的男人裹著一身烏黑長袍走在險峻的城隘之中。


    “這老天爺的臉真是說變就變,上個月還是難得的大好晴光。可這不過短短一月,雪便下了半尺來深,可叫我如何過活。”男人嘟囔著嘴巴,一臉的苦澀哀歎。


    可老天爺仿佛就要和他作對,男人剛剛語聲落地,便又有一陣黑風卷折而起,吹拂的男人身上裹著的長袍搖擺不定。


    “他娘的,賊老天,你還越說越來勁了。老子不過罵了你幾句,你如何就如此大的脾氣,簡直比廟堂裏麵供著的菩薩還脾氣大。”男人話語說完,忍不住輕聲一笑,繼續道:“這菩薩倒是沒見過,不過坐在衙門裏的官老爺才是難惹。”


    男人時笑時罵,在簌簌的雪地中踩出了一道道深深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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