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京城的時候是初一上晌。


    七月的陽光熱辣地灑在地麵上,城門外驛道上操著燕京口音的百姓已經比比皆是,路兩畔熟悉的景物也逐步在喚醒長纓對這座城廓的記憶。


    時別多年再度歸來,長纓心裏開始翻江倒海,她索性放了簾子,閉眼坐直。


    片刻她又睜開眼,喚了停車。


    淩淵就在車旁,車停了他還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了眼,然後勒馬倒回來。


    長纓下車道:「我們在這裏分道吧。」


    淩淵這一路維持了十來日的溫和瞬時散去:「分什麽道?郭蛟會直接帶你去侯府。」


    他是欽差,還朝時會有官員在城門口迎接,長纓不便與他一道,但可以先走。


    「不了。」長纓道,「我已經讓秀秀幫我看好了宅子。找客棧住兩日,收拾收拾就能住進去了。」


    「你——」


    「遲些我會去見姑母的,但眼下我還沒準備好。」長纓攥著手。


    這個時候怎麽能去淩家?眼下還沒進城,當年那些事兒就已經爭先恐後往外冒出來,她連進城之後能不能保持平靜都沒把握,這個時候去淩家,她能說什麽?


    她還有著一個不光彩的身份,京師裏有無數的人等著沖她吐唾沫,就憑這些,她就已經處在被動。


    要想不亂陣腳,從眼下開始,她就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投入這場較量,她不會,也不願意再以當年孤立無援束手無措的形象出現。


    淩淵站定看了她良久,寒聲道:「隨你便。」


    話雖這麽說著,卻又沉臉看著別處未曾行動。


    長纓先上車。


    他又伸手攀住車窗:「你什麽時候回去!」


    長纓掐著手尖,道:「過陣子吧。」


    淩淵望著她波瀾不驚的臉,這瞬間也覺得她真絕情得可以。


    ……


    再啟程時長纓著黃績加快了些速度,他們有三輛馬車,但終究不比歸朝來的武寧侯隊伍龐大,加速走出三五裏,便拋開了距離。


    在長纓安排下,少擎跟著淩淵一道走。


    進城時長纓看到城門下一位官服齊整的官員與中軍都督府一位武將一道候在門下,此外還有翹首以待的馮少殷和馮少康。


    仔細看去,另還有兩位常服的世家子弟,當中最矚目的那個,清雅溫和,俊美異常,是與淩淵齊名的廣威侯世子傅容。


    這些都是從前淩家的常客,如今故人皆依舊,獨她不同了。


    長纓收回目光,道:「先去栗子胡同外找間客棧住下。」


    兩刻鍾後在客棧裏要了房間,長纓先打發紫緗:「你去榮家送個訊兒給秀秀,看他出來方不方便,讓她抽個空到客棧來。」


    榮府就在栗子胡同,她選擇住在這裏,是為了讓秀秀出來方便。


    等人來的當口她推開窗戶,窗外呈現出京師城景一角,民居與官宅,大街與小巷,窗下園角散布著的北方樹木與藤蔓,與久遠的記憶切合著,又與近年對江南的記憶產生了摩擦,這角角落落,再帶給她的都已經不再純粹。


    「姑娘!」


    身後門開,腳步來得急促又頓得突兀,長纓聞聲一顫,回過頭來。


    麵前扶門站著與她年紀不相上下的女子,昔日離別時長長的青絲已經挽成了婦人髻,昔年本就不怎麽豐潤的身段更顯瘦削。


    她顫著雙唇,含著眼淚,心急到來的緣故,上半身還往前傾著:「姑娘!」


    「秀秀。」長纓上前,一開口才知聲音也已沙啞。


    秀秀提著裙撲通跪下,眼淚砸在地上:「可算讓秀秀還活著的時候見到您了!」


    話到末尾,情緒到底決堤,聲音破碎不堪。


    長纓竭力忍下心頭潮湧,蹲下去擁著她在懷裏:「你受苦了。」


    紫緗頂著通紅的眼退出門外,輕輕把門掩上,喚來泛珠下去端茶。


    背抵房門,聽著屋裏傳來的輕咽,她也禁不住低頭拭了把眼角。


    昔日在沈家,在淩家,那些歡快又安生的日子倒罷了,離開淩家之後患難與共的時光才叫刻骨銘心。


    連當有尊嚴地活著都成了奢侈的時候,哪裏還有心思分什麽主僕?


    她們竭力地維護著似乎隨時都可能會被逼死的長纓,而長纓反覆掙紮在放棄與堅持之間,最終也還是怕她死去之後,她們幾個更加無所依靠而咬牙挺了下來。


    那會兒,每個人想的都很簡單,那就是活著。


    從這點上說,她們總算也是成功了。


    門口傳來的剝啄聲打斷了屋裏的啜泣。


    長纓拉著秀秀起身,泛珠端著茶點進來,跟秀秀福了福,出去又把門掩上了。


    秀秀把帕子遞過去給長纓拭淚,一麵穩住情緒說:「路上還好嗎?聽說是跟侯爺一塊回來的?」


    又打量她,眼淚又冒出來:「還是那麽瘦,在衛所很辛苦吧?三年時間就從軍士做到了宣武將軍,你當初,可是連繡對枕套都會說累呢。」


    「沒有什麽是克服不了的。」長纓緩聲道。「你呢?有兒女了嗎?」


    「……還沒有。我挺好的。」她說,「到底是宣威大將軍府,吃穿都是有定例的。


    「榮胤終日在家的時候少,我幾乎都不怎麽出房,前麵要吵,也沒有我什麽事情。我挺好的。」


    她重複道。


    長纓望著她:「若是挺好的,怎麽會至今連兒女都沒有?」


    秀秀臉色有些不自然,掠了掠頭髮。


    長纓道:「等我安定下來,會跟榮胤交涉,接你出來。」


    往南去的書信秀秀總是甚少提到她自己,對她在榮家的處境,也隻能憑自己從前對榮家的了解以及書信裏的信息側麵得知。


    跟著榮胤三年了,運氣好的孩子都能生兩個了,至今沒兒女,要麽是榮胤冷落她,要麽是懷上了沒留住,再要麽,就是根本有人不讓她懷。


    內宅裏這些齷齪事,她有什麽不清楚的?何況秀秀又曾經是她的人,她在榮家多沒地位,她能想像得到。


    原本從前還想著,要是她有了兒女,她也就再看她的意思做決定。


    如今這樣,她又還有什麽繼續放任她留在榮家的理由?


    秀秀眼睛再度泛紅。雙唇翕翕,還想分辨兩句,到底是沒再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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