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溶到達沈家,門開著,他闖進去,問目瞪口呆的周梁:「長纓呢?!」


    周梁看到他這樣子,驀然間也有些心虛,道:「走,走了。」


    「走多久了!」


    「兩三刻鍾的樣子!」


    霍溶喉頭髮緊,轉身又出了門。見到門下拴著有馬,當下解了,跨上去直接衝上了街頭。


    夏日黃昏的風原本很溫和,但因為速度的緣故,撲在臉上還是疼的。


    霍溶眼前起了紅霧,轟得他已經顧不上後方拚命追喊的佟琪他們。


    長纓他們出發得急,但譚紹也還是盡可能地請來幾位副指揮使以及帶著請求跟來的譚姝音送他們到了五裏之外。譚姝音背著人扯長纓的袖子問霍溶呢?長纓不知道怎麽答她,隻能說是她得先走。譚紹他們也不時地往她這裏投來遲疑的目光,想來,他們心裏也都有同樣的疑問。


    長纓盡量做得若無其事,辭別,感慨,以及互道珍重,一絲不苟。


    進城又出城,昔日同袍已遠遠落在身後,日光已漸斜,舉目望去是遍地金芒。


    上了驛道後,斜陽便更顯薄了,遠處的晚霞開始肆意漫上大片天空。


    長纓想,這三年多的生涯,真好比是一世人生。而此去京師,好比又是一世人生。


    「姑娘,有人追來了!」一旁同駕著馬的紫緗低聲在喚她,睜大的眼裏滿是驚異:「是霍將軍!」


    長纓從思緒裏抽身,頓了下,已聽到緊密的馬蹄聲。


    再回頭,已有人駕著馬箭一般衝到跟前,馬兒被勒得太急,前蹄高高氣揚,嘶鳴的聲音逼停了所有行進中的人馬!


    「什麽人!」


    伴著太監同行而來的侍衛瞬間厲斥,並舉劍圍了過來。


    霍溶眼眶紅紅的,眼裏隻有長纓一個人。


    長纓情不自禁抓緊了馬韁,指甲也許摳進肉裏了吧?卻也沒有辦法把它鬆開。


    霍溶翻身下馬,大步到她馬下,長臂一伸,將她自馬上抱下來,大步牽著走到了遠處。


    「為什麽要變卦?」


    長纓掙紮著停下後,他的聲音像經年未啟的門,在竭力克製的力道下,生生變得嘶啞。


    侍衛們以及淩家護衛們皆要上前,淩淵抬手止住,遙望著他們未動。


    風兒帶來青草香,這個季節,原本可真是個美妙的季節。


    長纓望著腳下的野花,聽著自己依舊平淡而平靜的聲音:「宮裏忽然傳旨,讓侯爺即刻回宮,好像是出了什麽大事。


    「我想我反正是要回去,趁這個機會,一起走也是好事。不然回頭我一個人走,路上也怕再遇到什麽意外。」


    「不是說好了一起嗎?!」霍溶聲音變了形。


    長纓道:「我讓泛珠去問過你府裏的人了,他們說你暫且走不了,所以我才改變了主意。霍溶,我必須盡快回去。」


    她等不了,她越早回去越有利。


    但她又沒辦法跟他解釋。她無法跟身邊每個人解釋,淩淵逼她一起走——就是不跟淩淵走,聽到這消息,她自己也會走。


    但跟淩淵他們同行,至少她不必擔心途中再遇到什麽意外,她似乎也沒有什麽理由不這麽選擇。


    霍溶攥住她的手:「你明明說過打算明年正月才回京的。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說必須盡快回去?」


    「的確發生了一些事情。」長纓道:「坦白說,這三年多裏我一直在等待一個人,我所有的努力至少有一半是為著遇見他。


    「如今他就快回來了,我得趕在他回京之前進京。霍溶,如果你現在能跟我一起走,那我在這裏等你,好麽?」


    霍溶望著她,半天才找回自己聲音:「他是誰?」


    長纓雙唇微翕,道:「我也沒有見過他。但他卻是一個很可能幫我從痛苦內疚之中掙紮出來的人。」


    她欠了淩家十年恩情,還欠了姑母一個丈夫、淩淵三兄弟一個父親,不把痛苦自責掛在嘴上,她就不痛苦麽?


    她重生了,能再活一回,除了還淩家的恩情,保住她應該保住的人,她也想讓自己這一生能過得好點兒。


    她想往後餘生能過得踏實心安,而不是像當初見到淩淵一樣,負罪感使得她隻能卑微,隻能在他麵前逆來順受。


    她也不要像前世一樣,一直到死都是灰暗無望的。


    因為淩晏的死,前世裏她已經自責悔恨了一世。


    這一世,她想換個活法。


    這一世,她一直一直都在努力地朝著陽光奔進。她想盡可能地跨過這一坎去,續接一段明亮輕快的人生。


    可嫁人成親不是能解救她的辦法,目前隻有反哺淩家才是,雖然淩家尚不知道這一切。


    所以,你讓她怎麽選擇?


    選擇現在走,她知道,霍溶必然難過,她會變成個薄情寡義之徒。


    而選擇等霍溶,倘若來日錯過了良機,她便是為了一己之私沖昏頭腦而罔顧初衷的傢夥。


    老天爺從來沒有打算讓人好過。讓她在淩家幸福圓滿了十年,最後給她狠狠閃了下腰。


    她剛剛有了些自私的想法,想試試跟霍溶順其自然,偏偏楊肅又提前回京。


    不負如來不負卿,她也想,但也要她能做得到。


    霍溶抓住她胳膊的手,漸漸鬆下來。


    「你是說,不管我現在能不能跟你走,你終究還是要走的,是不是?」


    長纓沒有吭聲。


    事實就是這樣,但說出口的話又未免太紮心。


    「回頭你進了京,我們還一樣會碰麵的。」她道。


    「不一樣!」霍溶嘶聲。


    怎麽會一樣呢?回了京,他就是晉王楊肅了。


    再見麵,她會把他視作高高在上的皇子,再也不會這樣把他視作平等。


    「長纓!」他重又把她的手攥住,「你不要急在這一時,你等等我。」


    他的手像鐵箍一樣,攥得她的手掌發白。


    當然他是不自知的,往日散漫而不羈的他,此刻性情全露在臉上。


    長纓望著他,驀然發覺自己長到這麽大,第一次這樣無良得可以。


    「我把什麽都準備好了,我讓管速先回去給你收拾院落,讓他先跟廚子商量好你喜歡吃的菜,我們隻在霍家呆幾天,我保證隻有幾天而已,而後便會立刻北上。


    「我會對你好的,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你不要爭這幾日。」


    他聲音一低,便連姿態也給放低了。


    這不是早走遲走的問題,是這一別,很多事情都會改變的問題。


    「你想想,你在我受傷的時候倒回來給我上藥,想想你最近已經不再排斥我接近你。


    「長纓,你心裏是有我的,你不要自欺欺人,覺得自己真有一副銅牆鐵壁,以為自己心如鐵石。


    「你也會有脆弱的時候,也會有想要個臂膀的時候,我也幫你報淩家的恩情,你跟我回去!」


    他開始橫心,甚至不惜用這樣的語氣。


    他知道他獨斷了,但他是實打實地不願意就任她脫離他的計劃——從他定了心的那日起,她就在他的計劃裏,也許,他不惜來硬的,也要讓她改變主意!


    「霍溶!」長纓吸氣,「我於淩家,除去罪責之外,還有責任。他們是我的家人。


    「你還記得嗎?你當初也曾在知道我是沈瓔之後,說過要我『好自為之』。」


    霍溶像個樁子一樣,杵在風裏。


    長纓側開了臉。


    命運早就把她磨成了鐵石心腸。說起來,其實他們之間從未曾真正開始。


    她想,宮裏恰巧在此時傳來旨意,楊肅恰巧在此時提前歸朝,隻能說都是天意,連老天爺都讓她選擇淩家。


    「真的要走麽?」他問。


    「嗯。」她點頭。


    「你之前已經拋下過我一次,加上這次,可就是第二次了。」


    長纓沒有接上話。


    霍溶忽然伸臂將她抱住,頭臉深深埋在她肩窩裏:「我知道淩家對你很重要。三天,三天後我立刻就走,好不好?」


    長纓聽他聲音響在耳邊,神思有些恍惚。


    她道:「如果那麽想跟我一起走,為什麽你不能現在走呢?」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說,明明不守信用的那個人是她。


    但抱著她的霍溶卻漸漸鬆手了,他沒有能回答上來。


    「鈴鐺!」


    遠處傳來淩淵的呼聲。


    長纓回頭看了眼,再看向霍溶,良久,她垂下眼簾:「那我先走了。」


    說完她收回目光,轉了身。


    霍溶佇立原地望著她背影,仿佛沒了生氣。


    馬蹄聲遠去,原野裏很快恢復寂靜。


    幾隻歸林的倦鳥在前方樹梢停了停,旋即又往前飛去,漸起的暮色裏,終於連殘留的痕跡也不再有。


    「爺!」


    佟琪趕到,馬未停穩即下來,連滾帶爬地到了他跟前:「爺!少夫人呢?」


    霍溶默然立著,仍在望著前方。


    「爺!您說話呀!」佟琪有點慌。


    霍溶緩緩收了目光,恍惚之間笑了下:「我以為她心最軟的。原來不是,她心如鐵石。」


    佟琪怔住,轉而道:「那咱們可以追啊!烈女怕纏郎!您看最近情況不是好多了麽!」


    「沒有用的。」霍溶道,「在她心裏,我永遠不如淩家來得重要。即便此番沒有衝突,他日也會有的。」


    她是對他沒感覺麽?是他的努力不夠麽?


    不是的。


    無論讓她怎麽取捨,也許,她都隻會選擇淩家。


    ……


    淩淵遠遠望著長纓走來,原本就不怎麽顯紅潤的臉色此刻變得跟天際的浮雲一樣白。


    他下了馬,替她牽住韁繩讓她上去,問她:「沒事吧?」


    「沒事。」長纓扯了下嘴角。


    低頭的當口,眼裏卻似有什麽掉落在馬上,瞬間沒入草尖隱匿不見。


    淩淵收回目光,沒再說話。


    前路暮色漸濃,再努把力,他們能趕在下個城廓住店了。


    但,她居然為霍溶哭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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