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影疊就看見它了,一隻獨耳朵搖扇著,無精打采地沿著一條樵夫留下的小路慢吞吞地走來。影疊認識它,是戛爾邦象群裏與它同齡的獨耳。獨耳生下來時並沒有缺陷,三歲時有一天半夜遭到幾隻豺狗襲擊,被咬掉一隻耳朵。


    影疊一聲不吭地站在一叢芭蕉後麵,透過蕉葉的縫隙從頭到腳地仔細觀察獨耳。獨耳孤零零地走來,眼光迷茫,垂頭喪氣,那根長鼻像條爛繩索晃蕩在嘴下;肚 腹空癟癟的,大概已有兩天沒認真吃過東西了。影疊一看就明白了,獨耳的遭遇跟自己差不多,也是被驅逐出群體的倒黴蛋。


    突然,獨耳黯淡的眼睛亮起來,歡呼般地長吼一聲,加快了步伐。


    影疊當然知道獨耳為什麽會突然興奮起來。這家夥一定是嗅聞到箐溝裏有大片的野芭蕉,想著可以飽餐一頓了呢。


    想得倒美,影疊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大象的食物雖然很雜,如芭蕉、椿葉;嫩竹、海芋、漿果等什麽都吃,但因肚量大,之要找到足夠的食物並不容易。山埡那邊的猴嶺和野象穀植被茂盛,溝溝壑 壑到處都是密不透風的熱帶雨林,吃的東西很多,但被戛爾邦象群占據著,已被驅逐出群體的孤象是沒資格再回去吃的,除非冒著生命危險去偷吃。而出了山埡口, 土地就貧瘠得多,荒山禿嶺,植被稀疏,覓食就相當困難了。


    影疊身後是一條二裏長的箐溝,泉水丁冬長滿了青翠欲滴的野芭蕉,寬大的蕉葉在晨風中婆娑起舞,撩起一股股撲鼻的清香。影疊找到這條芭蕉箐委實不容易,跋山涉水找了十多天才找到。它把這條芭蕉箐當做自己的窩,賴以生存的窩。


    凡高級動物,都有領土觀念,象也不例外。影疊昨天找到這條芭蕉箐後,就在箐溝的東南西北用自己的糞便和尿液留下氣味記號,劃出自己的勢力範圍。對影疊來說,領土就是生存圈,做上記號就是表明其他同類不得進入。很多動物在領土問題上都是寸土必爭寸步不讓的。


    獨耳走到箐溝口那棵爛樹樁前,踟躕不安地圖著爛樹樁繞了兩圈。爛樹樁上留有它影疊撒的尿,還蹭癢蹭下幾綹象毛,是很醒目的標記。過了一會兒,獨耳似乎抗拒不了饑餓的誘惑,舉步跨過了爛樹樁,走一步停一停,東張西望,像個竊賊。


    再有幾步就走進芭蕉箐了,獨耳的長鼻就能卷食翠綠的芭蕉葉了,影疊無法再保持沉默,吼叫一聲從芭蕉叢背後衝出來,擋住了獨耳。


    獨耳站住了,瞪起一雙饑餓的眼睛望著影疊。


    影疊憑著動物自私的本能,當然想獨霸芭蕉箐,不讓獨耳染指。芭蕉箐是它發現的,當然該它獨自享受。這條芭蕉箐並不很長,食物資源有限,要是由它影疊獨享,大概可以過兩三個月的神仙般的快活日子;要是再添一張嘴,個把月後又要顛沛流離去尋找新食源。


    它曉得獨耳已餓得眼睛發綠肚皮咕咕叫,但那是另一隻肚皮在饑餓,同它沒什麽關係。


    在動物界,同類同性問是沒什麽友誼同情的。所謂義氣,是要有利益襯底的。


    這絕不是出於友誼,而是出於一種需要。


    影疊認定獨耳也是被驅逐出群體的倒黴蛋那一刻起,心裏就產生一種想收留對方的念頭。它之所以在野苜蓿地裏遭到慘敗,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老象王火紮 有拉癡相幫,而它影疊形影相吊孤立無援。要想複仇,它必須有個伴,有個肯與它一起赴湯蹈火同生死共患難的忠實助手。獨耳是個很合適的人選。獨耳也是受老象 王火紮迫害被驅逐出群體的,命運相似,同仇敵愾。


    它不可能又獨霸芭蕉箐,又收留獨耳做伴。天底下沒這等兩全齊美的好事。要得到一樣東東西,總要付出代價,總要有所損失。它掂量了又掂量,罷罷罷,就讓獨耳跨進芭蕉箐來算啦。


    影疊雖然打定了這個主意,身體卻仍擋在獨耳麵前,擺出一副保家衛國的莊嚴神態。幾個月苦水泡下來,它已成熟多了,它不能毫無作為地給獨耳讓道。它不是 要找個平分秋色的朋友,而是要找片能襯托紅花的綠葉,找個鞍前馬後能為自己效力的夥計,找個幫凶找個助手找個副將找個高級奴仆。現在就讓道,等於給了獨耳 平等的友誼,也許更糟糕,獨耳會誤以為它膽怯害怕了,獨耳就會以侵略者飛揚跋扈的姿態跨進芭蕉箐。


    必須先展示自己的實力,先給獨耳點顏色瞧瞧,讓獨耳曉得,芭蕉箐是它影疊的,神衝聖而不可侵犯。


    蕉葉在陽光下婀娜舒展,送來縷縷馨香。


    獨耳用鼻子在空中做了個鉤撈動作,把甜美的氣息塞進嘴裏。毫無疑問,這樣做會把獨耳的饑餓感撩撥得更強烈。果然,獨耳吼叫一聲,舉著鼻撅著牙鋌而走險衝將過來。


    影疊佇立著紋絲不動。對付獨耳,它胸有成竹。它以逸待勞,獨耳奔波勞累;它肚皮吃得飽飽的,獨耳腹饑體虛;它是捍衛自己的主權,獨耳是侵略行徑;它同 雲豹和老象王都交過手,積累了不少廝殺格鬥的經驗,而獨耳還是初出茅廬的新手。再說,它體格比獨耳高大得多,象牙也比獨耳長好幾寸。它曉得,它穩操勝券。


    等獨耳衝到麵前時,影疊不慌不忙地亮出象牙一個斜挑,獨耳的頭就歪向一邊,影疊趁機用自己的腦門頂住獨耳的耳根,四條象腿用力前蹦,獨耳無力抵擋,倉皇退了兩步,咕咚一聲被側身撞翻在地。


    獨耳狼狽不堪地翻爬起來,渾身泥星草屑,掉頭就走。芭蕉雖然好吃,命卻更重要。


    影疊明白,自己已發夠了威,下一步就是要施點恩了。恩威並施,才能有效地治服對方。它朝剛掉頭逃跑的獨耳發出一聲吼,吼聲不帶譏諷與嘲弄,含有一種極隨意的召喚與挽留。


    獨耳停下來,四肢微屈著,身體仍是逃跑姿勢,腦袋微偏,用一隻眼疑惑地向後觀察著。


    影疊用長鼻將身邊一棵芭蕉連根拔起,很麻利地剝掉無法嚼食的外殼,抽出嫩白水靈的心,在空中劃了兩個圈,嗖地一下朝獨耳拋去。獨耳回轉身,靈巧地用鼻子接住芭蕉心,猶豫了一下,大概實在餓得耐不住了,塞進嘴裏狼吞虎咽起來。


    影疊心裏很高興。可別小看將一根芭蕉心拋給對方這樣一個十分簡單的動作,食物的給予與接受,其實就排列了地位尊卑的次序。尊者給予,卑者接受;尊者施舍,卑者接受。


    關係已定型,不可能再顛倒了。


    影疊成功地給獨耳套上了精神鞍轡。


    獨耳三口兩口吞下芭蕉心,這點食物,離填飽肚皮還遠著呢。它垂下鼻子,那隻肉感很強的耳垂也柔順地呈招風狀,采取一種俯首帖耳的姿態。


    影疊長鼻瀟灑地一揮,挪了挪身體,大度豁達地讓出一條路來。獨耳用充滿感激的眼光看了影疊一眼,鑽進芭蕉箐去。


    芭蕉箐裏,傳來象嘴貪婪地卷食嫩葉花蕾的沙沙聲。


    影疊不再孤獨,它有伴了,有忠誠的助手了,就是說,它有了再度發起王位爭奪戰的資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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