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遍野的野苜蓿花像片紫色的雲霞。影疊十分醒目地站在這片野苜蓿地的中央,等待老象王火紮的出現。


    每隔一天戛爾邦象群都要從野象穀到臭水塘去飲鹽堿水,這片野苜蓿地是必經之路。


    影疊決心要同火紮拚個你死我活。


    它被驅逐出象群已快半年了。流亡的日子真不好過,孤獨、寂漠、冷清,像個遊魂野鬼。最咽不下氣的是,它是無故被驅逐出象群的。


    從它被驅逐的那一刻起,報複的念頭就產生了,這念頭經過差不多半年時間的發酵膨脹,已塞滿了它的心胸。特別是通過雲豹事件,它看透了火紮險惡的用心。 即使它甘願為奴,火紮也拒絕它歸群。這使得它用和平的方式回歸群體的最後一個幻想也破滅了。一個殘酷的現實擺在它麵前,在戛爾邦象群,有老象王火紮,就沒 有它影疊;有它影疊,就沒有老象王火紮。


    它必須打敗火紮,奪得王位,才能在戛爾邦象群裏找到自己的生存位置。


    生活迫使它野心勃勃,迫使它利欲熏心。


    促使影疊向老象王火紮挑戰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象娘佳佳的死。不錯,象娘年事已高,活不長了,但要不是象娘因它影疊被逐出象群從而心理上遭受了沉重的 打擊,也不會那麽快就心力交瘁的。火紮用象牙在象娘身上無情地犁出兩條血槽,象娘才提前預感到死期將臨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象娘是被火紮害死的。那天,當 它目送著象娘孤獨地走向遙遠的象塚時,象娘身上還淌著血,三步一搖晃,五步一趔趄,舉步維艱,它就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恨不得立刻將老象王火紮捅個透心涼。 以血還血,替象娘報仇。


    準備應該說還是很充分的。


    幾個月來,它拚命進食,使自己的身體迅速強壯起來;閑來無事,就在山箐跳躍奔跑,鍛煉自己的意誌。它不斷地用長鼻掄打大樹,光滑柔嫩的鼻子上結出厚厚一層粗糙的繭皮。那對象牙在堅硬的山土裏掘食竹筍,已磨礪出一層冷凝的寒光。


    它相信自己能把剛愎自用的老象王火紮一舉擊敗。它曾獨自戰勝過一頭雲豹,這使它變得十分自信。


    夕陽西下,戛爾邦象群果然出現在野苜蓿地裏。


    影疊高翹鼻子,亢奮地長吼一聲,光明磊落地進行宣戰。


    影疊和火紮牙對牙鼻頂鼻沉默地對峙著,拉開了王位爭奪戰的序幕。象們按照習慣散成扇形在野苜蓿地邊緣圍觀。


    老象王火紮對影疊的挑戰可說是又喜又驚。喜的是影疊果然是塊好料,在苦難中沒有沉淪,反而養成了不屈不撓與命運抗爭的優良品性,一代新象王就要孕育成 功了。驚的是它沒想到影疊那麽冒失那麽魯莽那麽衝動,竟然單槍匹馬地來爭奪王位。更糟糕的是,影疊在光天化日之下站在毫無遮攔的野苜蓿地中央,揮鼻舞牙氣 勢洶洶,一看就知道是來挑釁的,這已經不是冒失與魯莽的問題了,而是愚蠢!這初出茅廬的家夥,確實太嫩了點,它大概以為自己這麽幹光明磊落,很值得驕傲 哩;它不曉得在性命攸關的對手之間光明磊落其實就是愚不可及。生存競爭,策略就是生命。要取勝,就要不擇手段。影疊完全可以埋伏在灌木叢中突然襲擊,或者 可以用誘敵深入的辦法把火紮引到荒僻的山坳去一決雌雄。不管怎麽樣,都比站在野苜蓿地中央要多些取勝的可能。這暴露出影疊缺少謀略,缺少老辣與狠毒,缺少 心計與手腕,這是王者大忌。眼下倒是一個機會,可以給影疊補上這一課。


    影疊撅著象牙衝過來,一場惡鬥開始了。四根象牙乒乒乓乓撞得震天價響,兩根長鼻扭擰抽掄,八隻象足踩得苜蓿花一片狼藉。


    才幾個回合,火紮就暗暗吃驚,僅僅幾個月,,影疊的長鼻就掄得那般剛勁,象牙就磨得那般鋒利,簡直是銳不可當。漸漸地,火紮氣力不支,開始退卻。


    火紮退到野苜蓿地邊緣,朝站在一叢高腳羊蹄甲花前的拉癡揚起長鼻旋了兩個圓圈,這是一種示意,讓拉癡參戰,而且是從背後進行偷襲。


    影疊正全神貫注對付火紮,冷不防被拉癡用腦袋在屁股上猛撞了一下,一個趔趄,朝前跌去。火紮早有準備,不失時機地掄起長鼻朝影疊後腦勺狠狠抽了一家 夥。這叫兩麵夾擊。影疊失去重心,兩條前腿一軟,撲通跪跌在地。它還想努力站起來,拉癡又在它兩條後腿的膝彎處抽了一鼻子,它身不由己,四條象腿都跪倒 了。


    火紮和拉癡像兩座小山,一前一後向已跌倒的影疊壓來。影疊閉上眼睛。二比一,力量對比懸殊。它曉得自己再怎麽掙紮也是白搭,索性閉起眼睛來等死。它 想,火紮絕不會輕饒了它,火紮本來就蓄意要置它於死地,絕不會錯過眼前這個機會的。挑死一頭企圖篡位的公象,平息一場王位之爭,對火紮來說,名正言順,用 不著擔心會受到眾象的譴責。一股細微的冷風迎麵拂來,影疊不用睜眼也知道,是老象王火紮在抖擻那對象牙,牙尖正對準它的心髒。它並不怕死,被驅逐出群體做 淪落天涯的流浪者,其滋味比死也好不了多少。它隻是平不下心頭那口惡氣。壯誌未酬身先亡,實在太可惜了。怪誰呢?誰也怪不到,隻能怪自己太老實太光明磊 落,太可笑了。站在毫無遮攔的野苜蓿地的中央,還宣戰呢,等於在當眾宣稱自己是個大笨蛋。它想,它完全可以動用心計搞點謀略耍點手腕的,這樣的話,絕不至 連於輸得那麽慘。熾熱的複仇火焰假如沒有理智來調節,隻能焚燒自己。它沒有夥伴,沒有幫手,沒有策略,等於來送死。老象王火紮就比它聰明得多,眼看一對一 不能贏它,就喚來拉癡相幫,以眾敵寡,兩頭老公象對付一頭小公象,也不害羞,臉皮比城牆還厚。它理應向老象王學習,厚顏無恥才對。這一刻,它的生存觀和處 世哲學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惜,它覺悟得太晚了,它馬上就要被挑死了,血的經驗和教訓隻能帶進陰森森的象塚裏去了。


    一股冷颼颼的氣息直往鼻孔裏鑽,哦,老象王鋒利的牙尖馬上就要紮過來了。影疊等待著尖利的象牙穿透肌膚的那聲脆響,等待著撕心裂肺的那陣刺痛。奇怪, 等了半晌卻沒有動靜。它驚訝地睜眼望去,火紮站在它麵前,兩支象牙低垂著,沒有要捅它的意思。這老東西,又在動什麽壞腦筋了,影疊想,自己反正是死定了, 索性臨死前塑造個短暫的光輝形象。它用鼻尖卷起一撮泥沙,劈頭蓋臉朝火紮砸去。火紮後退半步,短促地吼了一聲,一雙象眼閃起一片殺機。來吧,莫遲疑,別猶 豫信,盡管來殺好了,影疊仰起脖子,一副引頸就戮的好模樣。可令它大惑不解的是,火紮仍沒有撅起象牙朝它捅來。倒是站在身後的拉癡大約是實在看不下去了, 發一聲威喝,挺著象牙朝影疊心髒部位衝刺過來。


    哦,老奸巨猾的火紮不願弄髒自己的象牙,不願背戕害同類的黑鍋,而讓拉癡當劊子手呢!


    可影疊很快發現自己又想錯了,就在拉癡牙尖剛戳著它的皮膚時,隻見老象王火紮朝前躍了一步,象牙往前一伸,哢嚓一聲,架住並隔開了拉癡兩支來勢凶猛的象牙。


    這無疑是在阻止一場殺戮。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火紮和拉癡頭頂著頭,把跪跌在地的影疊罩在底下。突然,影疊覺得有水淋到頭上,熱熱的,還有一股腥臊味,抬頭一瞥,原來是拉癡在向它身上撒尿。


    這不僅僅是一種惡作劇,還含有一種極度的輕蔑和汙辱。


    拉癡那泡尿又長又粗,澆得影疊滿身臊臭。拉癡撒完尿,老象王火紮一聲長吼,戛爾邦象群離開野苜蓿地前往臭水塘。


    影疊孤獨地臥在枝殘花落的野苜蓿中,四周一片沉寂。它總算明白了,老象王為啥不用象牙紮死它,這絕不是憐憫和恩典,而是更深層次的險惡。火紮一定是覺 得一下子結果它的性命未免太便宜它了;火紮想慢慢折磨它,慢慢羞辱它,讓它活著比死還難受。老東西,毒這一次,你可是失算了。影疊站起來,用鼻子卷起一把 苜蓿秸,揩掉頭頂和脖頸上的尿。兜頭淋尿的恥辱早轉化為銘心刻骨的恨。它絕不會屈服於老東西的淫威的,它隻要還活著,就不會放棄報仇。它陰沉沉地向遠去的 象群瞥了一眼,邁著堅定的步伐,離開了野苜蓿地。


    當天半夜,戛爾邦象群又發生一樁讓眾象迷惑不解的事,老象王火紮又無緣無故把十六歲的公象獨耳驅逐出了象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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