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發現,從昨天開始,貴夫人不再離巢進食,食物由帥郎撕碎後叼進貴夫人的嘴裏,就像給雛雕喂食一樣。整整一天一夜,貴夫人寸步不離窩巢,隔一段時間,它就會蹭動一下身體,好像是在給焐在腹羽中的鳥卵調整一下位置,以保證均衡受熱,然後將嘴喙埋進巢內,咿呦咿呦發出輕柔的鳴叫,好像在和蛋殼裏的小家夥進行對話,我不曉得這是不是卵生動物的一種胎教方式。


    一切跡象表明,雛雕即將破殼而出了。


    下午三點零八分,我從望遠鏡裏發現,貴夫人棕褐色的腹羽間,有一隻絳紅色的小腦袋鑽了出來,哦,第一隻雛雕降臨這個世界了。為了便於觀察和記錄,我給它起名叫武大。武大武大,即下午出生的老大,套了一個諧音。傍晚,另一隻雕卵也變成了活生生的雛雕,我給它起名叫丸小。丸小丸小,意思也一樣,套用了諧音,即晚上出生的老幺。


    雌蛇雕貴夫人稱得上是一位盡心盡責的母親,它用嗉囊中反芻出來的糊狀物喂養兩隻雛雕,夜裏將兩個小家夥嚴嚴實實罩在自己暖融融的雙翼下,用自己的身軀為小寶貝遮擋冷風和寒露。


    一直到第三天中午,明媚的太陽高懸在湛藍的天空,天氣晴朗而溫暖,貴夫人才小心翼翼地跨出巢來,讓兩個小寶貝洗一次日光浴,它自己則享用帥郎給它帶回來的一條小水蛇。我這才有機會仔細辨識兩隻新生的雛雕。兩個小家夥都還沒有睜眼,身上長著一層稀疏的淡黃色的絨毛,皮膚在陽光下呈半透明狀,望得見裏頭流動的血脈。先出殼的武大看上去身坯要大一些,體質也要強壯些,在巢內跌跌撞撞地爬動著,小腦袋頂著丸小的腰,使勁拱動著,丸小大概被頂得不舒服了,轉身躲避,邁動著可憐的小腿,劃動著稚嫩的雙翅,爬著爬著,爬到窩巢的邊緣來了。武大仍用腦袋頂著丸小的屁股,往外推搡,丸小半個身體探出了盆形窩巢,還在往外攀爬,這很危險,再往外爬幾步的話,丸小就有可能翻跌出窩巢,從樹枝間的縫隙掉下去。


    雌蛇雕貴夫人還蒙在鼓裏,在離盆形雕巢三米遠的網絡狀枝杆間津津有味地撕食小水蛇。兩個小家夥才出殼三天,眼睛都還沒有睜開,就要演出一幕同胞手足自相殘殺的悲劇了。


    這情景在雕類家庭中是屢見不鮮的。有一個不爭的事實,母雕一般每窩產兩枚蛋,但最終往往隻能將其中的一隻雛雕撫養長大。國外好幾位鳥類學家都在野外觀察中發現,一旦母雕離巢,先出殼的那隻體形較大體力較強的幼雕就會將晚出殼的那隻體形較小體力較弱的幼雕頂出巢去摔死。國外鳥類學家是這樣解釋這種殘忍現象的:這是典型的優勝劣汰,幼雕受本能的驅使,在行為密碼的暗示下,排擠身邊的競爭對手,以達到獨霸父母的食物與寵愛的目的。我對這樣的結論不敢苟同。我覺得把先出殼的幼雕將晚出殼的幼雕擠兌出窩的行為歸結為你死我活的生存競爭,有點牽強附會;幼雕剛剛出殼,眼睛還沒有睜開,不知生死,何來謀殺?受本能的驅使也好,受行為密碼的暗示也罷,這都是人類麵對一些難以解釋清楚的動物行為所做出的主觀臆測;假設先出殼那隻幼雕確有排擠競爭對手的本能,確有將同胞手足頂出巢去摔死的行為密碼,那麽,作為生理構造完全一樣的同類,晚出殼的幼雕也應當有相應的不被排擠掉的本能,有避免自己被頂出巢去摔死的行為密碼;先出殼的幼雕雖然要比晚出殼的幼雕強壯些,但力量對比並沒懸殊到先出殼的幼雕輕而易舉就能將晚出殼的幼雕推出巢去,隻要晚出殼的幼雕別爬到窩巢邊緣去,就在相對較寬敞的窩巢裏打轉轉,原地旋圈,是絕不會有性命之虞的。


    按我的理解,這純屬意外的不幸。兩隻幼雕或者被風一吹覺得冷,想互相擠在一起取暖,或者太陽一曬覺得舒服,想爬來爬去玩耍一番,先出殼的幼雕力氣要大一些,晚出殼的幼雕或者是被擠疼了,或者是不願玩了,想找塊清靜的地方獨自待著,便爬開去,它還小,不知道什麽叫危險,爬著爬著就爬到窩果邊緣來了。釀成悲劇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是,蛇雕的盆形窩巢築得較淺,四壁呈平緩的斜坡,建築材料用的是細樹枝,粗糙易抓,幼雕能攀爬上去。丸小半個身體懸在巢外,已岌岌可危。


    這時,雄鷯哥老毛剛巧覓食歸來,路過雕巢,驀然發現丸小正驚險異常地吊在窩巢邊緣晃蕩,尖叫一聲,仄轉翅膀在空中一個急拐彎,撲飛到雕巢旁,撐開自己的翅膀,護住丸小,並用嘴喙輕輕地將丸小推進巢去。


    正在進食的帥郎和貴夫人這才扭頭望了望自己的兩隻幼雕,好像明白了是怎麽回事,貴夫人平撐翅膀跳到自己的巢邊,咿呦咿呦叫了數聲,似乎是在告誡兩個小家夥別胡鬧,便又跳到帥郎身邊去繼續用餐了。我看見,雄鷯哥老毛跳進雕巢去。雕巢很髒,鋪著一層破碎的蛋殼和幼雕的排泄物。


    老毛用嘴喙叼起破碎的蛋殼,扔出巢去,扔完了蛋殼後,又啄起被幼雕排泄物弄髒的草莖,也一根根清理出巢。然後,振翅飛到山壁,一趟又一趟銜來幹淨的草絲,鋪進雕巢,忙乎了約半個多小時,將邋裏邋遢的雕巢修葺一新。這不像是偶然的即興的扶危濟困,好像是在執行一份契約履行一個合同實踐一種義務。


    老毛做這些事時,帥郎和貴夫人就在網絡狀枝杆上撕吃小水蛇,它們既沒阻止老毛跳進自己的巢去,也沒對老毛辛辛苦苦幫它們照看幼雕清掃窩巢表示任何讚賞感謝,好像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這以後,早晚兩次,每當雌蛇雕貴夫人跨出巢,嘯叫一聲,或者去吃雄蛇雕帥郎帶回的食物,或者飛到箐溝去飲甘甜的泉水,雄鷯哥老毛便會及時飛過來,一邊看護兩隻幼雕別讓它們攀爬到巢外去,一邊用嘴喙將雕巢清掃一遍。雙方銜接得十分緊湊,配合得十分默契,往往是貴夫人才展翅飛離大青樹,老毛就斂翅落到雕巢邊,貴夫人振翅飛返窩巢,老毛已忙完了該做的事情,飛回自己的元寶狀鷯哥巢。


    我搞不清究竟是蛇雕天生不善於清洗自己的窩巢,還是它們嫌髒,不願意自己將幼雕的排泄物銜出巢去,或許兩者兼而有之。對這兩隻蛇雕來說,真像是雇了一位不用支付工資的保姆。


    雛雕出殼後的第五天,雌鷯哥徐娘也孵出了四隻小鷯哥。因有樹葉遮擋,我看不見小鷯哥的模樣,但能看見老毛和徐娘穿梭不停往返於山林,嘴裏叼著小蟲子,哺育自己的孩子,能聽見小鷯哥嘰兒嘰兒爭食的四重奏。


    自打小鷯哥出世,老毛和徐娘愈加忙碌,小鷯哥的食量大得驚人,它們從早到晚輪流外出覓食,很少有憩歇的時候。徐娘忙得連整飾自己羽毛的時間也沒有,頸毛脫落了一大片,像禿鷲似的難看,左翅有兩根黑白相間的翎羽還折斷了,翻轉在外,顯得心力交瘁。有好幾次我看見,老毛銜著小蟲子飛到窩巢邊,已精疲力盡,蹲在枝頭喘息了好一陣,這才有力氣將小蟲子塞進小鷯哥的嘴去。盡管如此,兩隻鷯哥對照看幼雕和清洗雕巢的事絲毫也不敢怠慢,隻要貴夫人一離巢,老毛若在家,就會急急忙忙飛過去為這家子蛇雕做保姆兼清潔工,若老毛恰巧外出覓食,徐娘便會毫不遲疑地從巢內跳出來,離開自己的小寶貝,去為兩隻幼雕服務。


    有一次,夕陽給山巒和樹林塗抹了一層胭脂紅,貴夫人飛到箐溝去飲水了,老毛外出覓食還沒有歸來,徐娘在盆形雕巢跳上跳下,扔掉幼雕髒兮兮的糞便,用嘴喙從山壁刈割被太陽曬得金黃柔軟的草絲,鋪過雕巢去;兩隻幼雕又你擠兌我我推搡你地鬧了起來,徐娘緊張地站在盆狀雕巢上,用翅膀將快爬出巢來的武大頂回去。就在這時,元寶狀鷯哥巢裏,傳來小鷯哥嘰嘰喳喳的尖叫聲,剛巧風把一簇樹葉吹歪了,我踮起腳尖看到四隻黃嘴黑額的小腦袋齊刷刷豎在空中。也許小家夥們被冷風吹醒,在尋求親鳥雙翼的庇護;也許小家夥們是肚子餓了,在嗷嗷待哺。我注意觀察徐娘的反應,它顯得焦躁不安,小鷯哥們的每一聲尖叫,都像針紮在它的身上一樣,忍不住全身的羽毛一陣顫抖。


    幼雕丸小又攀爬到巢壁上來了,它猛甩腦殼,堅硬的嘴喙啪地一聲打在丸小的脖子上,等於抽了一個重重的脖兒拐,把丸小打翻進巢去,丸小在巢內打滾,咿呦咿呦嚎著,徐娘做賊心虛似的抻長腦袋四下張望,大概是害怕自己的粗暴被雄蛇雕帥郎或雌蛇雕貴夫人撞見,吃不了兜著走,幸而帥郎和貴夫人連影子都還看不見,徐娘這才放下心來;那壁廂,小鷯哥尖叫了一陣,沒能喚來親鳥庇護,也沒能喚來親鳥喂食,未免焦急,叫得更凶,脖子抻得更長,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有一兩隻嗓子似乎都叫啞了,聲音嘶顫發粘,徐娘心急如焚,幾次想掉頭飛回自己的巢去,但剛剛展開翅膀便又氣餒地將翅膀耷落下來,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威懾力量迫使它此時此刻隻能留在雕巢照看幼雕,仿佛有一種不可逾越的禁忌在強製它的行為不讓它飛回去照顧自己的小寶貝;徐娘發狠地將雕巢裏幹淨的草絲也一古腦兒拋甩出去,又將沾著幼雕糞便的肮髒草絲拖回雕巢,胡亂折騰,完全可以想象,它是身在雕巢心在家;好不容易藍天上傳來蛇雕的嘯叫聲,徐娘如獲大赦,半秒鍾也舍不得耽誤,一拍翅膀飛回自己的窩巢,元寶狀鷯哥巢裏,傳來受驚的小鷯哥得到親鳥慰藉後的呢喃聲。


    我頓生這樣的一種感覺,老毛也好徐娘也好,幫助蛇雕清洗窩巢照看雛雕,不是出於心甘情願,而是被迫無奈的一種選擇,就像在服苦役一般。


    不管怎麽說吧,我找到了證據,足以證明這對鷯哥和這兩隻蛇雕共棲在一棵樹上,不是什麽單惠共棲。它們是互惠的,蛇雕為鷯哥免遭毒蛇侵襲提供保護,鷯哥為蛇雕保持窩巢清潔和防止幼雕摔下樹去盡自己的一份責任。


    這麽看來,好像是一種完美無缺的共生共棲關係了。可我心裏又存有疑竇,總覺得這種共生共棲關係味道好像不怎麽純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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