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說老實話,我雖然將蛇雕何時外出覓食、何時歸巢憩息、喜食何種蛇類、如何撕吃食物以及在不同情緒下所發出的各種叫聲都詳詳細細記錄在我的觀察日誌裏,但真正引起我興趣和關注的卻是兩隻往我臉上噴糞在我頭上撒土的鷯哥。一個巨大的疑問整天在我腦子裏打轉:究竟是什麽原因讓這對鷯哥生活在大型猛禽蛇雕的身邊?


    兩天的觀察,使我對這對鷯哥的情況也有了個大致的了解。我發現,它們的巢就築在大青樹冠西側一根丫形技杈上,處在蛇雕巢的下方,彼此僅相距十來公尺遠;這對鷯哥已有一把年紀了,雌鷯哥眼簾後麵的兩塊肉垂呈醬黃色,而年輕雌鷯哥的肉垂應為杏黃色,我給它起名叫徐娘,含有徐娘半老的意思;雄鷯哥黑色的羽毛上塗了一層紫色金屬光澤,雙翼鑲著幾片白羽,襯托琉璃色的嘴喙,色彩對比強烈,用養鳥者的術語來說,屬於年紀偏大的“老毛”,我就叫它老毛。這對鷯哥也在孵卵抱窩,徐娘整天待在用草絲編織的元寶狀鳥巢裏,老毛則忙忙碌碌地飛到森林裏去覓食,在孵卵期間雌主內雄主外這一點上,鷯哥和蛇雕行為有點相近。


    我首先想到的是,鷯哥和蛇雕生活在同一棵樹上,會不會是一種鮮為人知的共生共棲現象。


    在一般人的觀念裏,大自然不同生命形態的物種間,充滿了血腥的競爭,老虎吃豹,豹吃熊,熊吃魚,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浮遊生物,浮遊生物吃水藻……一物克一物,形成了一條環環相扣的食物鏈。其實,這隻是大自然的一個側麵。自然界還存在著一種與血腥競爭完全對立的生存狀態,那就是共生共棲現象。所謂共生共棲,就是不同的兩個物種,彼此互相依存,共同謀求發展。例如,凶惡的海鱔以小魚為食,可對遊到它身邊寸餘長的隆頭魚卻從不攻擊,因為隆頭魚啄食海蟮身上的寄生蟲,減輕了海蟮的痛苦;西藏有一種褐背地鴉,習慣地下產蛋育兒,常和老鼠或兔子等齧齒類動物居住在同一個洞穴裏,老鼠或兔子為地鴉打洞築巢,地鴉為老鼠或兔子站崗放哨,還常常立在老鼠或兔子背上,啄食寄生蟲,是頗為典型的共棲現象。


    任何一本教科書任何一份野外考察報告中都沒有說起過鷯哥和蛇雕能形成共生共棲關係,假如我能證實它們是共生共棲的夥伴,不啻是動物行為學一個新的發現,也是我這次野外考察一個意外的驚喜!科學需要嚴謹的態度,不能光憑著見一對鷯哥和兩隻蛇雕在一棵樹上築巢,就武斷地認定這就是共生共棲。要確定它們是否共生共棲,關鍵在於它們的行為符不符合共生共棲的三條原則。這三條原則是:a、雙方在共同的生活中,各自都能從對方身上獲得利益;b、雙方一旦分離,都會造成生存意義上的麻煩;c、雙方因互相需要而不會發生爭鬥或殘殺。


    我必須依照這三條原則找到足夠的有說服力的證據。


    那對鷯哥果雖然離我較遠,中間還有樹葉遮擋,但風吹葉動,我憑籍望遠鏡仍時不時能清晰地觀察到它們的舉動與神態。我發現,每當雄蛇雕帥郎外出或歸巢,途經鷯哥窩巢時,雄鷯哥老毛便會抖動雙翅,嘴裏發出啾呦兒啾呦兒的鳴叫聲,那聲音與它平時的啼叫聲不盡相同,在“啾”和“兒”之間增加了單音“呦”,聽起來有點像小蛇雕發出的聲音;這倒不奇怪,鷯哥又名秦吉了,是一種善於模仿的鳴禽,被人類籠養時,經過耐心調教,能仿效人言,會清楚地說出:您好!歡迎、歡迎等人話;如今生活在蛇雕身邊,耳濡目染,似應能學會蛇雕叫聲的。再看此鷯哥徐娘,隻要看見雌蛇雕貴夫人的身影,也會從巢裏伸出腦袋,全身羽片蓬鬆,啾呦啾呦鳴叫,表情諂媚,就像一隻急切想得到親鳥喂食或保護的雛鳥。不知為什麽,我有一種感覺,這不像是和睦相處的鄰居在友好地問候致意,那對鷯哥像是在刻意討好兩隻蛇雕。每當這個時候,帥郎像什麽也沒聽見什麽也沒看見似的一掠翅膀急飛而去;貴夫人則用一種不屑一顧的神情扭頭朝徐娘瞥一眼,便不再理睬。我從沒看見帥郎友善地瞧過老毛一眼,也從沒發現貴夫人輕柔地朝徐娘叫過一聲。


    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對鷯哥和那對蛇雕之間的關係並不平等,更談不上什麽親密。下午發生了一件小事,進一步證實了我的看法。雄蛇雕帥郎在樹梢網絡狀枝杆間啄食一條紅蛇,不知怎麽弄的,半截蛇從它爪子裏滑脫出來,從枝椏間漏下去,掉在下層樹冠的一簇葉子裏。帥郎騰飛起來,繞樹三匝,尋找可以鑽進樹冠去找回食物的空隙。


    恰好鷯哥窩巢旁枝杆稀疏,從橫枝上可以直接走攏那半截紅蛇。當帥郎停落到鷯哥窩巢旁那根橫枝上時,老毛用身體擋住自己的巢,雖然嘴裏還模仿著小蛇雕清脆悅耳的叫聲,但脖子抻直,頸毛恣張,翅膀吊起又謝落,完全是一副準備衝上去撕扯啄咬的姿勢;徐娘也急急忙忙從窩巢裏跳出來,一會地蓬鬆背上的羽片,像雛鳥望見親鳥似的諂媚啁啾,一會兒抓刨樹皮,像遭遇天敵似的發出尖利刺耳的鳴叫。明顯的心口誤差,說明老毛忐忑不安;禦故和親善兩種姿勢混合使用,說明徐娘內心的巨大恐懼。要真的是親密無間的共生共棲關係,甲方接近乙方的巢,是不該引起乙方如此緊張如此恐慌的!當帥郎旁若無“人”地擦著鷯哥巢從根技走過去,找到遺漏的半截紅蛇,退出下層枝冠,振翅飛回樹梢網絡狀技杆,老毛和徐娘這才長長鬆了口氣,它們嘴對著嘴啾兒啾地低吟著,好像在互相安慰,又好像在互相慶賀。


    我感覺到,這對鷯哥從內心講還是懼怕蛇雕的,隨時提防著蛇雕會突然加害它們。它們模仿小蛇雕甜膩的舉動和諂媚的叫聲,用意是要抑製蛇雕可能爆發的殺戮衝動。它們曉得自己作為體格弱小的鳴禽,是大型猛禽蛇雕的可餐之食,它們十分清楚自己的危險處境。


    天地無限寬廣,樹林鬱鬱蔥蔥,誰也沒捆住它們的翅膀,誰也沒有看押犯人似的監視它們,它們隨時都可以拍拍翅膀遠走高飛,何必天天擔驚受怕非賴在這棵大青樹上不可呢?蛇雕的孵卵期比鷯哥的孵卵期要長半個月左右,據我的觀察,雌蛇雕貴夫人抱窩已到了後期,雌鷯哥徐娘所孵的那窩蛋還不見雛鳥出殼的動靜,從時間上推算,雌鷯哥徐娘產蛋應在雌蛇雕貴夫人之後,也就是說,當徐娘在大青樹上產下第一枚蛋時,貴夫人已經在大青樹上開始抱窩了,這就排除了徐娘因為舍不得丟棄自己的寶貝蛋而冒險滯留在大青樹上的可能。那麽,究竟是什麽原因使得這對鷯哥非要在這棵充滿風險的大青樹上築巢孵卵不可呢?


    兩天後,一條凶猛的眼鏡蛇幫我解開了這個謎。


    中後,大青樹上兩個鳥窩靜悄悄的,雄鳥外出覓食,雌鳥留巢孵卵,一切都很平靜。


    我受了一夜蚊子的集團攻擊,沒有睡好,暖融融的太陽曬在身上,我倦意襲來,趴在石坑裏打起了瞌睡。突然,啾歐,啾歐,一陣短促、尖利、聒噪的鳥鳴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我揉探惺鬆睡眼一看,雌鷯哥徐娘羽毛淩亂,在巢邊的枝葉間亂衝亂撞,一會兒撲楞翅膀飛到空中,一會兒停棲在枝頭蹦跳,我透過望遠鏡看得一清二楚,它耳後兩塊肉垂因憤怒而由醬黃變成紫揭。雌蛇雕貴夫人也聽到了徐娘的尖叫,從盆狀雕巢裏探出腦袋,警覺地四下張望。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不幸,不然它不會如此驚恐萬狀的,我想。我用望遠鏡在大青樹上搜索,樹梢沒發現什麽異常。我將望遠鏡慢慢往下移,樹冠、樹杈、枝杆,我看見一隻三角型的蛇頭出現在枝杆上,哦,那是一條一米多長的眼鏡蛇,黑黃斑駁的軀體纏在粗糙的樹皮上,兩隻玻璃珠似的賊亮的蛇眼緊盯著樹丫間那隻元寶狀鷯哥巢,弓聳身體向上攀爬。顯然,這條劇毒的眼鏡蛇想來竊食美味鳥卵。我曾經在野外親眼目睹眼鏡蛇吞食葦鶯卵的情景:蛇頭懸在鳥巢上方,蛇嘴大張著,血紅的叉形蛇信子像餐具似的伸進鳥巢去,拚命吸氣,呼呼有聲,玲瓏剔透的葦鶯卵順著蛇信子骨碌骨碌往上滾,滾過黑咕隆咚的蛇嘴去。此時,那條眼鏡蛇距離元寶狀的鷯哥巢僅有五六米,用不了幾分鍾時間,那窩鷯哥蛋就要遭殃了。雌鷯哥徐娘叫得更加淒楚,跳得也更加癲狂,眼神淒迷絕望,快要發瘋了。


    就在這時,樹梢傳來呦呀一聲嘯叫,我急忙將視線移過去,謔,雌蛇雕已從盆狀雕巢跳了出來,淩空飛起,在眼鏡蛇的上方盤旋。那聲雕嘯,猶如戰鬥號角,嘹亮激昂,傳得很遠很遠。


    雌鷯哥徐娘立刻停落在一根橫技上,抖鬆羽毛,模仿小蛇雕的聲音,啾呦兒啾呦兒叫著,好似一隻麵臨險境的小蛇雕在召喚親鳥的救援。


    眼鏡蛇扁平的脖子像鳥翼似的朝兩邊撐開,亮出頸端那對白邊黑心的眼鏡狀斑紋,誇張地搖晃著身體,擺出一副應戰姿勢。貴夫人搖著翅膀逼近蛇頭,頸毛恣張,尖利的嘴喙瞄準玻璃球似的蛇眼,躍躍欲啄,雙方僅隔著五十來公分遠。唰,眼鏡蛇張開嘴,露出鉤狀毒牙,閃電般地噬咬過來,說時遲,那時快,貴夫人一斂翅膀,身體迅速往下沉落,蛇頭擦著貴夫人的脊背穿過去,蛇牙咬了個空,一串粘稠透明的毒誕珍珠雨似的灑向空中。


    貴夫人落下去兩三米,啪地撐開翅膀,一個奮飛,轉眼間又拉到眼鏡蛇上方。這時,眼鏡蛇大半個身體都懸在空中,隻有尾巴纏繞在一根細枝上,身體無法保持平衡,蛇頭慢慢掛落下去,貴夫人不失時機地伸出一隻雕爪,攔腰抓住眼鏡蛇,振動翅膀,一下子就把眼鏡蛇從大青樹上拽了下來。雕爪攫住眼鏡蛇,向天空疾飛。眼鏡蛇在雕爪下痛苦地扭動著,土黃色的蛇腹翻轉向上,蛇頭昂竄,去咬貴夫人的腹部。蛇雕雖然是各類蛇的克星,但對蛇毒並沒有免疫功能,倘若不慎被咬著一口,照樣會中毒身亡。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手掌也因緊張而攥出一把汗來。蛇嘴差不多快觸碰到雕羽了,貴夫人突然鬆開爪子,眼鏡蛇從空中摔進深淵,啪,正好砸在幾十丈深山腰的一塊岩石上,蛇頭無力地抬了抬,便頹然垂下去。貴夫人高傲地嘯叫數聲,玩了個魚鷹入水的動作,流星似的筆直紮進深淵,快到地麵時才展翅翩然斜飛,從半死不活的眼鏡蛇身上掠過,一眨眼的工夫,已揪住蛇尾將眼鏡蛇帶上高空,又一次摔下來,凶猛的眼鏡蛇變成了一條爛草繩……當貴夫人提著死蛇飛回大青樹時,雌鷯哥徐娘模仿小蛇雕的聲音,愈發叫得委婉動聽,仿佛在歌功頌德,兩隻翅膀顫抖得厲害,給我的感覺,隻要雌蛇雕貴夫人願意,它會替它做任何事情。但貴夫人連看都沒看徐娘一眼;停落到樹梢網絡狀枝杆上,興奮地啄食遍體鱗傷的眼鏡蛇。我想,對貴夫人來說,並非是出於濟困救難的目的去與眼鏡蛇搏殺的,它完全是受蛇雕噬食蛇類這樣一種本能的衝動,獵取送上門來的食物。


    我明白了老毛和徐娘為何要與蛇雕共棲於大青樹上,它們是在借助蛇雕的力量,抵禦毒蛇的侵害!很明顯,今天要是沒有貴夫人的話,鷯哥巢內的卵肯定都成了眼鏡蛇的美味佳肴,徐娘若膽敢阻攔眼鏡蛇行竊,也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鷯哥與蛇雕共犧,對鷯哥來說,具有生存意義上的益處,這一點看來已得到了證實,但既然是共生共灑的關係,還必須要找到蛇雕在這種共棲中也能相應獲取生存利益的證據。可是好多天過去了,我並沒發現那對鷯哥幫助兩隻蛇雕做過什麽,兩隻蛇雕似乎也並沒什麽事情需要鷯哥替它們去做的。


    難道說這是一種單惠共棲現象?!自然界除了互惠互利各自都能從對方身上獲取生存利益的共生共棲關係外,還存在著另一種變相的共棲關係,那就是單惠共棲。所謂單惠共棲,就是共棲的雙方,僅有一方能獲得生存利益,另一方隻是無償奉獻,得不到任何實惠。例如馬來西亞有一種小巧玲政的文鳥,喜歡在蜂窩附近築巢居住,文鳥築的巢像個缸子,一隻隻懸掛在蜂窩四周的枝頭上,這兩種動物之所以產生共棲關係,因為熱帶雨林裏的食肉動物如晰蠍、負鼠、浣熊、野貓、猴子等都是爬樹高手,都愛捕食文鳥和它的蛋,而那些貪婪的食肉動物害怕遭到成千上萬隻野蜂的刺蜇,不敢接近蜂巢,文鳥將巢築在蜂窩旁,免費獲得了保護。


    無獨有偶,森林裏的蜜獾,總是追隨著文鳥生活,形影相隨,難分難舍,因為蜜罐生性愛吃蜂蜜,長有一身濃密的長毛和肥厚多脂的獾皮,不怕野蜂叮蜇,它利用文鳥喜歡在蜂窩附近築巢的習慣,很容易就找到它夢寐以求的蜂窩,爬上樹去,粗暴地扯下蜂窩,舔食蜂蜜和蛹蟲。這是頗為典型的連環單惠共棲現象。從中不難看出,要形成單惠共棲,必須具備兩個條件:a、受惠的一方在共棲中絕對安全,不會遭到施惠一方的攻擊;b、受惠的一方往往會損害施惠方的利益,但因為受惠方強大,施惠方弱小,施惠方無法中止這種自己得不到絲毫好處反而有可能會帶來災禍的共棲關係。就以上述野蜂--文鳥--蜜獾之間的連環單惠共棲關係來說,假如野蜂會叮蟄文鳥,文鳥絕不會將巢築到蜂窩邊去,假如文鳥像金雕一樣厲害,會攫取蜜獾為食,蜜獾吃了豹子膽也不敢追隨在文鳥屁股後麵,這符合單惠共棲的第一個條件;文鳥在與野蜂的共棲中,會招引來野蜂的天敵蜜獾,蜜獾在與文鳥的共棲中,會毀壞文鳥賴以生存的蜂窩,野蜂不會驅逐文鳥,而文鳥又無法與蜜獾抗衡,這符合單惠共棲的第二個條件。


    這麽一分析,我又覺得大青樹上的這對鷯哥和這兩隻蛇雕很難判斷為單惠共棲。從我已經觀察到的現象看,鷯哥在麵臨蛇害得到蛇雕免費保護的同時,也懼怕蛇雕加害自己,這與單惠共棲第一個條件顯然是相悖的;鷯哥是弱小的鳴禽,蛇雕是強大的猛禽,動物交往都出於利己的目的,不能設想蛇雕會因為同情憐憫鷯哥而同意與鷯哥共棲,假如蛇雕在共棲關係中撈不到任何好處,是絕不會將共棲關係延續下去的,而強大的蛇雕想要終止這種共棲關係,易如反掌,隻消衝飛到鷯哥巢前,惡狠狠地嘯叫數聲,定能將這對鷯哥嚇得靈魂出竅,逃之夭夭,或者幹脆將這對鷯哥當做食物吞吃了,豈不更好?


    這與單惠共棲第二個條件也是相悖的。


    那麽,這對鷯哥和兩隻蛇雕生活在同一棵大青樹上,究竟是什麽樣的共棲關係呢?真難為我這個動物學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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